可以說，從打這個時候起，寧衛(wèi)民過年的好心情就全毀了。
    實(shí)際上打進(jìn)了家門叫人，脫掉大衣西服，換上舒服的棉襖，洗手之后。
    無論是陪著康術(shù)德話家常，還是面對一大桌子豐盛的年菜動筷子，寧衛(wèi)民都顯得有點(diǎn)心不在焉。
    或許就是因?yàn)榻裉爝@日子口兒太特殊了吧。
    羅嬸兒和羅廣亮這娘兒倆的慘樣兒，老是在他心頭轉(zhuǎn)悠，擾得他心神不定。
    酒喝到嘴里沒了味兒，菜也吃著寡淡不香了，怎么待著都有點(diǎn)別扭。
    結(jié)果還因此弄得康術(shù)德有點(diǎn)不高興了。
    這老爺子不但誤會自己的徒弟口兒高了，現(xiàn)在吃不慣自己做的家常菜了。
    而且也覺得今天跟寧衛(wèi)民聊天，就跟對牛彈琴一樣。
    所以所以這頓飯越吃是越?jīng)]勁。
    也就不到半個小時，這一老一少就都吃完了年夜飯，都放下了飯碗。
    康術(shù)德懶得再聊什么過年的典故，舊時光的趣聞了，干脆自己打開大彩電看去了。
    而寧衛(wèi)民呢，因?yàn)槔蠣斪釉缬性捲谙龋矝]心思跟師父去解釋什么。
    他怕說心里話再挨一次數(shù)落。
    就這樣，康術(shù)德端著茶盞看電視，寧衛(wèi)民抽著小煙兒看書、看報紙。
    就今年這除夕，他們過得是安靜極了，比平時的日子都意味索然。
    除了一桌沒吃多少的酒席還擺著，等著子夜再煮餃子之外，屋里再沒什么年夜的特征。
    但事情的轉(zhuǎn)折恰恰就在這個時候。
    要知道，男人喝了酒就愛走腎啊，寧衛(wèi)民可沒有憋尿的毛病。
    他覺著內(nèi)急了，就叼上根兒小煙，拿了個手電筒走了出去，冒著雪打著手電去胡同廁所撒尿。
    說起來這也是當(dāng)年的一個生活特點(diǎn)。
    由于市政照明設(shè)備太差，胡同里一共幾個電線桿，也就等于幾個低瓦數(shù)的燈泡照明。
    何況廁所的燈還老被淘氣孩子用石頭打碎。
    所以手電筒也就成了住在胡同的居民夜間出行的必要的裝備。
    然而沒想到的是，寧衛(wèi)民經(jīng)過羅家門前的時候，羅家的情景又讓他難以避免的一陣糾結(jié)。
    敢情別看按照年俗，今兒羅家所有的屋子里燈，也都亮著。
    但和米家和邊家不同，羅家無論哪間屋里，無一例外，全是靜悄悄的。
    一個人蒙著頭，躥縮在小廚房鋼絲床上的羅廣亮就甭提了。
    關(guān)鍵是羅家團(tuán)圓擺席的那屋也沒什么聲響。
    除了偶爾幾聲孩子的呀呀學(xué)語，就只能聽見廣播節(jié)目的動靜——相聲演員姜昆正在羅家的話匣子里放聲高歌著《小兒郎》。
    不用說，在這樣的情形下，這個相聲段子串燒歌曲的演繹方式毫無幽默感。
    不論是背景錄音里的群眾大笑，還是胡同外天空中炸響的“閃光雷”，反倒襯得羅家的景象分外凄涼。
    尤其是歌兒里的那句，“沒有學(xué)問啊，無顏見爹娘”。
    就連寧衛(wèi)民聽到耳朵里，都有點(diǎn)想哭。
    他實(shí)在是不明白，羅師傅大義滅親到了這種程度，到底是想證明什么。
    他就不信，這么對待自己親兒子，羅師傅自己心里能不疼。
    這個羅師傅啊，就是太好面子了！
    面子比他一家人的血緣關(guān)系還重要。
    興許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和誰較勁，又在為什么較勁。
    可惜了這一大家子人了，過年過成這個樣……
    搖著頭嘆著氣，寧衛(wèi)民撒了一泡尿。
    當(dāng)然，尿完了還得再回來，照樣還得經(jīng)過羅家啊。
    要說這時候?qū)幮l(wèi)民的感覺，是真有點(diǎn)后悔上這趟廁所了。
    進(jìn)院的時候，他就嘀咕著。
    心說還不如沒素質(zhì)一回，壓根別出院兒，就滋墻根底下了得了，非跑出來折騰這趟干嘛啊！
    他看不了這個??！
    就跟這樣的慘事兒落在自己身上一樣那么難受……
    可也別說，就在寧衛(wèi)民再次經(jīng)過羅家的小廚房，終于與羅家壓抑的氣氛錯身而別的時候。
    天空里突然冒出的一串“夜明珠”。
    望著天上的煙花閃現(xiàn)，也不知道怎么了。
    寧衛(wèi)民腦子里，一下子就蹦出個似乎能夠解決問題的好主意來。
    可以說完全就是靈光乍現(xiàn)啊。
    這讓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就在臉上五顏六色的彩光閃過的同時，他又把這主意在心里好好過了一遍。ＷwＷ.ΧＬwＥй.coΜ
    最終篤定了這主意只會讓事兒變得更好。
    自己大概其兜得住，應(yīng)該是沒有什么后遺癥的。
    于是看了一下周圍環(huán)境，關(guān)了手里的手電筒。
    他就悄么聲的，輕手輕腳的，又退回去了。
    一直走到了羅家的小廚房窗下才止步。
    然后他就牟足了勁頭，掄圓了手里這手電筒，堅決加果斷地朝著羅家小廚房的玻璃窗脫手甩了過去！
    “稀里嘩啦！”
    這一砸之下，玻璃窗是應(yīng)聲而碎??！
    那還有不驚動人的？
    別說床鋪上的羅廣亮驚了，一猛子躥了起來！
    就是羅家正屋里，孩子也“哇”的一下哭了。
    ————
    羅師傅和羅廣盛父子倆，一前一后推開房門，全跑出來了！
    這時候?qū)幮l(wèi)民呢，他倒好，假模三道地從地上爬起來。
    他一邊拍打身上“莫須有”的雪，一邊還齜牙咧嘴的演戲呢。
    “好家伙，這一跤摔得我啊！這一大馬趴！”
    “哎喲！瞧這事兒鬧得！怎么還把您家的窗戶砸了??！”
    “意外意外，純屬意外！我這喝了點(diǎn)酒，地又太滑了！一個跟頭，手電居然飛出去了！”
    “人沒事兒吧？廣亮，你沒傷著吧？哎，人沒事就好……”
    “對不住啦！放心，我包賠啊。但凡砸壞的東西，一切由我負(fù)責(zé)！”
    “只是……這趕上春節(jié)了，玻璃店幾天后才開張呢。這屋都這樣了，這冷風(fēng)這么灌，也沒法住人了??！”
    “我說羅師傅，羅大哥，你們看，這是讓廣亮進(jìn)家里住去好呢？還是讓他去我那兒湊合一下？”
    “這事兒都賴我。羅師傅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動氣，我可不是誠心大過年給您添堵。”
    “咱不破不立，歲歲平安！我保證修復(fù)如初，讓這破鏡重圓還不行嗎？”
    面對眼前的幾位羅家人，寧衛(wèi)民是滿臉的歉意啊！
    又誠懇又自責(zé)地說著，肚子里的吉祥話是一句接一句，比相聲貫口還溜呢。
    反觀羅家這爺兒仨，全如泥胎木塑一樣，也不知是看傻了，還是聽傻了。
    反正是腦子繞不過這彎兒來了。
    別說回應(yīng)了，這爺兒仨連眼神都是僵的。
    誰也想不到，大年下的會發(fā)生這樣的一出戲。
    而最終打破僵局的是來自邊大媽的一聲咳嗽。
    合著老太太也被驚動了，一樣的出門兒來看。
    這位居委會主任，打大老遠(yuǎn)就問了。
    “我說，這是怎么話說的，又出什么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