訛獸的謊言,  騙不過一個眼盲的母親。
    方霧輕撫著巫逢雨的臉：“好孩子。人就是這樣的，有種種的生離死別。你要看得開一點，不要害怕。聽我的,  等媽媽走了，你就和朋友們離開穎江市，再也別回來。”
    巫逢雨忍著眼淚：“是。我聽您的，我不會去的。”
    方霧情緒激動過后放松下來,  疲憊地喘了幾口氣：“好,  那就好。”
    巫逢雨小心扶她到床上：“我送朋友出去,  您好好休息。”
    方霧已經(jīng)沒有多少力氣了,  被扶上床后陷入深沉的睡眠。
    巫逢雨坐在床邊看了一會兒,  尤星越看見他紅色眼睛里閃動著說不出的復(fù)雜。
    過了一會兒，巫逢雨轉(zhuǎn)頭,  沖尤星越笑笑：“我們先出去吧。”
    兩人到了門外，原本等在一樓的幾個妖怪全都站在走廊上。
    尤星越沉吟片刻，擺手：“方霧一個凡人,  中了妖毒的情況下，是怎么活了三年的？”
    巫逢雨沉默片刻：“您跟我來。”
    他轉(zhuǎn)身向樓上走，一直到最頂層,  打開一間緊緊關(guān)閉的房門。
    這房間位置朝陽,  采光絕佳，如果是白天，拉開窗簾后，一定是滿室的陽光。
    房間的桌子上擺著一盆水仙,  似乎被打理得很不錯,  長得十分茂盛。
    巫逢雨愛惜地摸了摸花盆：“這是方朋成,  我的半妖朋友。他的父親并不是個渣男……”
    巫逢雨笑了笑：“朋成的父親其實我的養(yǎng)父。我很小的時候,  父母在爭戰(zhàn)里死去，他把我撿回家養(yǎng)到大。后來養(yǎng)父愛上了方霧，他是個好丈夫，從來沒有向方霧隱瞞自己妖怪的身份。后來他們有了朋成，三年前養(yǎng)父的仇家找上門，養(yǎng)父為了保護(hù)妻兒，和對方同歸于盡了。”
    “可是水仙花妖的血液是有毒的，養(yǎng)父的血液濺到了母親的眼睛里。”
    巫逢雨道：“其實水仙妖的內(nèi)丹也可以解毒，效果很不錯。”
    尤星越的視線落在室內(nèi)的水仙花盆上：“方朋成把內(nèi)丹給了方霧？”
    內(nèi)丹存儲著妖怪的修為，一旦內(nèi)丹離開身體，方朋成就會變成一株水仙。
    巫逢雨：“是，但他一個半妖，內(nèi)丹的效力不足，現(xiàn)在已經(jīng)壓不住母親體內(nèi)的妖毒了。”
    尤星越：“我也不想跟你當(dāng)謎語人了。你們到底為什么不愿意去總局？程明淺又不吃兔子。”
    巫逢雨愣了下，才反應(yīng)過來“兔子”指的是自己，“也許局長恨不得吃了我這只兔子呢？”
    他的聲音完全變了，又輕又軟，這樣無辜柔軟的嗓音撒起謊來，簡直就像自帶了“信我”的buff。
    這才是巫逢雨真正的聲線，剛才的那副嗓音應(yīng)當(dāng)是方霧兒子的聲音。
    尤星越思考了一會兒，很客觀地說：“程明淺喜歡吃牛肉，不吃兔子。”
    巫逢雨：“……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尤星越警惕：“你不會還想說謊吧？”
    一個壯漢擠開巫逢雨：“我來老板！”
    尤星越配合地看向壯漢：“好，你來說。”
    壯漢道：“確實是一百年前的事。您是凡人有所不知，那個時候人間和妖界都是一團(tuán)亂麻，人類準(zhǔn)備打仗，天地間的靈氣越發(fā)稀薄，有些妖怪就想趁著人類自相殘殺，將人類滅個干凈，再次制霸陽世。”
    尤星越了然：“可以理解，然后呢？”
    壯漢苦笑：“并非是所有妖怪都這么蠢。當(dāng)時的妖怪分成了兩派，主殺派要和人類爭，新和派則已經(jīng)放棄人世，想要重新開辟妖界。”
    尤星越：“所以你們也內(nèi)戰(zhàn)？”
    壯漢點頭：“不錯，兩派之間紛爭不斷。一開始沒打的起來，吵了一二十年。以程局長為首的新和派主張舍棄人間，開辟妖界，然后保留兩界入口，而我們……您看結(jié)果也知道，我們自然是另一邊的。”
    一人插嘴：“我們幾個出身不好。逢雨是訛獸，我是禍斗，一來族群自然站在了程局長的對立面，我們那時候年紀(jì)小，有什么選擇權(quán)呢二來咱們也不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貨色，我自認(rèn)不是十惡不赦之輩，卻也算不上什么好貨色。”
    壯漢苦笑道：“像我們這種妖怪神獸，就是那種討人嫌的，但放眼整個妖怪神獸群體，又沒什么太大本事的吊車尾。故而大戰(zhàn)開啟的時候，我們的族群在其中也是渾水摸魚。”
    妖怪們和人類不一樣，并不流行虛與委蛇那一套。一旦分派，妖怪必須站隊，保持中立反而可能會被兩方一起懷疑，戰(zhàn)力較差的族群們不得不依附強(qiáng)大的族群。
    訛獸禍斗這樣的神獸名聲不好，擅長做一些不太干凈的事情，自然只能依附主殺派。
    尤星越道：“依照我對非人類總管局的了解，你們的族群應(yīng)該沒有受到重創(chuàng)。”
    插嘴的人道：“可不是！要說程局長，實在是光明磊落的大貓！站錯隊伍的族群雖然受了懲罰，但還是延續(xù)下來了。但是……”
    插嘴的男人咽了口唾沫：“但是訛獸一族不一樣。訛獸族長巧舌如簧，雖然一樣是不太能打的族群，卻因為會拍馬屁爬到了主殺派的中低層，比我們這些族群混都要好。這也就算了，為了向主殺派的頭領(lǐng)梼杌一族獻(xiàn)媚，訛獸欺騙了程局長……不到二十歲的幺妹。老板，真的只有二十歲，換成你們?nèi)祟惖哪昙o(jì)，只有五歲啊。”
    尤星越沉默片刻：“那個小腓腓……”
    戰(zhàn)爭必然有傷亡，可提起一個幼童的死亡，尤星越心里還是沉沉的。
    壯漢接下去：“死了。”
    果然。
    尤星越輕輕吐出一口氣。
    巫逢雨怔了片刻，道：“我見到程局長那日，不，她那時候還不是程局長，是腓腓一族的王。”
    “當(dāng)時兩派的爭斗已經(jīng)進(jìn)入最后階段，所有族群都亂成一鍋粥，訛獸一族才得以欺騙程局長的妹妹，心愛的幼妹驟然離世。我要是程局長，一定會選擇殺了訛獸全族為妹妹殉葬。”
    巫逢雨瞳孔微微收縮，完全想起了當(dāng)年的場景——“那天我離開訛獸的駐地，去外面騙一些藥品。”
    妖怪神獸征戰(zhàn)不休，人類也拼的你死我活。
    天都是暗紅的，塵土灰蒙蒙照在大地上，人和妖怪都?xì)⒓t了眼，巫逢雨抱著懷里的小包袱，從駐地出來，向煉丹藥師的住處跑去。
    不時有幾只訛獸驚慌地飛回駐地。
    他還沒有成年，一只沒什么本事的未成年訛獸，既不參與戰(zhàn)爭，也分不到任何物資。
    巫逢雨真的很需要傷藥，所以埋頭趕路，一只訛獸的尸體從天空落下，重重摔在他面前，激起一震塵灰。
    訛獸鮮紅的眼睛死后依然睜著，直勾勾對上巫逢雨的眼睛。
    巫逢雨瞳孔緊縮，驚懼地后退幾步：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同族的尸體。
    隨即，腓腓一族年輕的王落在這片泥土地上，她傷得很重，身上的衣服有大片的血跡，她隨手甩開一具訛獸的尸體，偏過頭，藍(lán)色的眼睛看向了巫逢雨藏身的地方。
    巫逢雨坐在地上，驚懼地往后挪騰。
    “水仙花，”王的聲音是沙啞的，六日七夜的爭斗讓她也疲憊不堪，以至于看走了眼，“方才逃走的妖怪去了什么地方？”
    巫逢雨指了一個方向。
    王離開了。
    但巫逢雨很清楚，他指的那個方向，并不是訛獸的駐地，那里通往一個凡人的村落。
    人類的戰(zhàn)爭摧毀了村落，腓腓的王什么都不會找到。
    巫逢雨拔腿跑回了駐地，帶著養(yǎng)父和朋友們連夜離開了駐地。
    尤星越詫異：“為什么會看走眼？”
    巫逢雨輕聲道：“因為我是被水仙花妖養(yǎng)大的訛獸，兩派大戰(zhàn)，眼看主殺派式微，養(yǎng)父將我全身都涂滿水仙花的靈力，程局長傷重之下，并沒有認(rèn)出我。”
    壯漢道：“弱小的神獸和妖怪們是群居的，訛獸的駐地里除了訛獸，還有禍斗一族，以及我們這些沒什么用處的小妖怪。”
    巫逢雨：“我并不為自己辯解。程局長當(dāng)日若是去了，必然會屠族。所以就算再來一次，我也會這么做。”
    他知道程明淺與訛獸一族有血海深仇。
    他知道程明淺有一千個正當(dāng)理由屠戮訛獸全族。
    他更知道兩派交戰(zhàn)到如此地步，其實都已經(jīng)殺紅眼睛。
    戰(zhàn)爭的原因是意見不和，但到了后期，所有妖怪都深陷仇恨之中。
    他都知道，都理解。
    可是他做不到。
    他想活下去，他也想自己的養(yǎng)父可以活下去，想身邊這些朋友都活下去。
    為此，他可以傷害另一個人。
    尤星越沉吟片刻，而是轉(zhuǎn)開話題，淡淡道：“既然這樣，明天去規(guī)劃總局見一見程局長吧。”
    巫逢雨坦蕩一笑，聲音沙啞輕柔：“我聽從老板的安排。”
    只要能取到解毒丹，解開養(yǎng)母所中的毒，將內(nèi)丹再還給朋成，那么自己是不是存在就不重要了。
    巫逢雨走神片刻。
    可惜有個約定沒有赴。
    壯漢一拍胸脯：“我陪逢雨一塊去！我這條命是逢雨救的，局長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次日
    尤星越領(lǐng)著這幾個人上了高鐵，這些妖怪中只留下一個照顧方霧。
    這些妖怪有身份證，各自買了票。
    尤星越的位置在壯漢和巫逢雨之間，尤星越一邊給戚知雨發(fā)信息，說自己快要到家，一邊應(yīng)付壯漢的各種寒暄。
    壯漢叫爭遠(yuǎn)，原形是一把青銅巨劍。
    巫逢雨責(zé)怪地看了眼壯漢：“你少說兩句。”
    壯漢不好意思地?fù)蠐蠄A寸頭。
    “不礙事，”尤星越摁滅手機(jī)，抬起頭，“想說就說吧。”
    在爭遠(yuǎn)心里，這次去非人類規(guī)劃總局就是去赴死的，他很緊張，一路上都在找話題。
    尤星越裝作看不見爭遠(yuǎn)瘋狂抖動的右腿。
    巫逢雨托著臉，望著尤星越微笑，他正對著窗戶，陽光落在他睫毛上，跳著淺淺的金色：“先生。方霧到底和我的養(yǎng)父結(jié)過婚。”
    巫逢雨軟聲道：“如果總局不管怎么辦？她真的很可憐，我此去必然不能再回來，只剩她一個人，她又該怎么活下去呢？”
    訛獸，是面容姣好的神獸。
    巫逢雨有一副格外動人的皮囊。
    尤星越想了想：“我昨天就想問了。”
    他低下頭，壓低聲音，輕輕問：“你好像很清楚自己什么樣子最好看。所以你幾次擺出這副表情，是不是在勾引我？好叫我色令智昏，答應(yīng)你的請求？”
    巫逢雨的小伎倆被戳破，露出幾分狼狽的姿態(tài)來：“我、我……”
    尤星越輕輕笑道：“你這么熟練，以前干過這種事吧？大概成功過不少次，不然不會總是用。”
    巫逢雨這只訛獸，確實很愛走歪門邪道，好好的求人不肯，一定要用一些手段。
    尤星越臉上笑意一收，冷酷：“不用跟我拋媚眼，我近視，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