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陰差
    季歌左右手腕上有兩條線。
    左手腕上的白線連著陽間,  這是生死線,肉身一旦死去,生死線會斷開,轉而連接陰間。到那個時候,  季歌就是徹底死亡的狀態(tài)。
    右手腕系著紅線,  是姻緣線,線的另一頭,  牽著醫(yī)院里閉目祈禱的愛人。
    白線淡得快要看不見,  紅線卻越發(fā)鮮紅。
    只要續(xù)上那根白線,  就意味著重建季歌與陽世的聯(lián)系,  季歌就能有活下來的希望,但是連接生死線,等同于續(xù)命……故而需要季歌與尤星越拼盡全力。
    尤星越完全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他也不知道季歌能不能撐住。留住一個瀕死之人,需要季歌也有強烈的求生欲。
    好在塵世里有一個魏鳴思,  季歌絕放不下魏鳴思。
    尤星越閉上眼睛,  指尖傾斜下千萬根紅線,匯聚交織成一只巨大的繭,  將他與季歌包裹在內。
    不遠處的不留客手中緊緊攥著一根發(fā)絲,  巨型紅繭出現的時候,  不留客的心頓時提起來——怎么會動用這么多的線!
    然而不留客的震驚并沒有持續(xù)很久,一陣鎖鏈的聲音傳來,  虛空中竟然出現了陰差!
    季歌還沒有死,怎么會有陰差現身呢?!
    兩個陰差看不見不留客,  只是目瞪口呆地盯著花田里的巨型紅繭。
    手持哭喪棒的陰差:“這是什么東西?季歌的魂魄好像被困在里面,  該怎么辦?”
    鎖魂鏈陰差試探道:“我們毀了這個繭,  將季歌的魂魄帶出來?”
    哭喪棒陰差比劃兩下,  手里的哭喪棒在紅繭上彈了兩下,無法打破紅繭,他咂咂嘴:“……奇怪,這東西堅韌得很?!?br/>
    鎖魂鏈陰差滿心憂慮:“上面城隍點名要季歌去當差,我們要是沒把人帶回去,肯定要挨罵,說不定還要罰俸。”
    哭喪棒陰差自信滿滿:“你怕什么?俗話說,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季歌今晚必定會死,等繭破了,我們就帶走季歌的魂魄。到陰間辦差可是美事,他不會拒絕的?!?br/>
    鎖魂鏈陰差一想,贊同:“也是?!?br/>
    不留客見兩個陰差沒有別的動作,悄悄松了口氣。
    他現在的力量全都用來維持自己存在,要和陰差作對的話,恐怕攔不住。
    繭內
    季歌像一個堵不住的篩子,靈力四溢,白牡丹植株上最后一篇枯黃葉子落下,季歌渾身發(fā)冷,體溫飛快流失,徹底無法維持人形。
    就是現在!
    尤星越睜開眼睛,他漆黑的眼目映著鋪天蓋地的紅線。
    因為抽離了太多線,尤星越唇上毫無血色,眼神脫去平日溫和的表象,顯露出無比的專注。
    剎那間,繭上紅線垂落,勾連糾纏,瘋狂注入季歌軀體,層層維系著季歌魂魄與軀體的聯(lián)系。
    一層一層的紅線,一層又一層的挽留。
    季歌意識模糊,他仿佛被投入混沌的境地,想不起自己是誰,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地。
    季歌想就這么睡過去,可是魂魄被人拉扯著,他昏沉中都吊著一顆心,總覺得有個放心不下的人,讓他無法安心陷入沉睡。
    “不要睡!”
    一道清越的嗓音繃得極緊,季歌竭力睜開眼睛,看見面前清俊的面容。
    對……他不能睡。
    季歌仰起頭,意識突然清醒。
    魏鳴思……在等他!
    季歌緊緊握住自己的手腕,拼命從睡意中清醒。
    塵世與他的緣分這樣淺,魏鳴思給他的愛意如此深。
    遠在醫(yī)院的魏鳴思忽然感覺一陣心慌,他拱起脊背,用力按住胸口,心臟跳得極快,重重砸在胸腔內,魏鳴思不得不加重喘息,以此平息難言的恐慌。
    魏鳴思蜷縮起來,再也忍不住眼淚,淚水順著手腕,落在紅線上。
    而季歌手腕上的紅線也驀然收緊。
    仿佛有個人用盡全力地拽著季歌。
    確實有那樣一個人,此刻等在遠遠的醫(yī)院里,走廊墻壁聆聽著最虔誠的祈禱。
    季歌手腕一陣滾燙,他虛幻的人形睜開了眼睛,只是視線依然是渙散無焦距的。
    尤星越臉色蒼白,季歌與陽世間的聯(lián)系快要斷裂,他幾乎是用線強行吊住季歌,這樣的行為無疑是與天爭命。尤星越稍稍用力,一根紅線在指尖割出傷口,鮮血順著紅線涌入季歌體內。
    尤星越心神略微一松,果然魏鳴思與季歌之間的聯(lián)系足以吊住季歌最后一口氣。
    紅線順著季歌手腕,找到了幾個與陽間牽連的白線,融化進白線之中,一根紅線用完,紅繭便垂下另一根。
    白線依然那么淺,吸收了數百根紅線,白線細微地延長了幾分,末端飄飄蕩蕩地浮在空中,沒有著落。
    垂落的紅線越來越多,試圖接上白線。
    尤星越已經松開季歌的手,跪坐在花田上,閉著眼睛,身后紅線千絲萬縷,試圖挽回這一株絕世白牡丹。
    不留客攥著發(fā)絲,猛地站起身,臉色一瞬間變得十分凝重——花田里線織成的繭散開了!
    短短一個小時,季歌瀕臨消散的人形居然保住了,只是還不穩(wěn)定,不時化出牡丹的原形。
    最后百根紅線盤旋片刻,義無反顧地涌入白線。
    尤星越緩緩睜開眼睛,他捂住嘴唇咳了幾聲,花田里森森陰氣透過衣料鉆進尤星越體內,冷得尤星越在夏夜里打了個寒顫。
    不留客急得咬住手指,紅繭中的線耗完,季歌的人形還沒有穩(wěn)定下來,白線那頭始終沒有連上陽世。
    還差一點!只還差一點!
    不留客想把體內的線借給尤星越,但是又不知道貿然出手,會不會給尤星越幫倒忙。
    尤星越忍著頭暈,一手撐著自己的膝蓋。
    他實在抽不出線了,體內剩余的線早就與他融為一體,除非剜下血肉,否則再無力抽出一根線。
    好在……好在他提前做了準備。
    尤星越視線模糊,他搖搖頭,試圖讓清醒一些,隨即向不留客伸出手。
    不留客茫然:星越是要幫忙嗎?
    他手中的發(fā)絲越來越紅,脫離不留客的手心,一種不留客熟悉的力量從發(fā)絲上散發(fā)出來——是線!這根發(fā)絲上居然有線的力量!
    發(fā)絲是魏鳴思的,在紫檀接連幾日的養(yǎng)護下,已經黑潤堅韌,隱隱沾染了紫檀微弱的靈力。
    不留客驚喜——
    對啊。
    頭發(fā)和線是一個形態(tài),而線形的實物會增加線的韌性。
    尤星越控制不住地咳嗽出聲,他渾身沒有一處不冷,疼痛和虛弱快要耗盡他的體力,尤星越定了定神,伸出手點了點季歌的右手腕,在季歌皮膚上留下鮮紅的血跡——
    尤星越指腹上的傷口還在流血。
    同時,緊緊拴住季歌的紅線顫巍巍地向外伸出一截。
    尤星越強撐著站起身,隨著他起身,魏鳴思的頭發(fā)浮到半空中,發(fā)絲已經完全被線附著,成了一截奇怪的紅線。
    尤星越十指交叉,微微合上眼睛。
    發(fā)絲化成的紅線越來越紅,兩段開始向外蔓延,一端已經接上季歌手腕的紅線,而另一端……
    不留客突然聽到很清晰的一聲“啪——”
    發(fā)絲忽然繃緊,一條貫穿大半個城市,從醫(yī)院延伸到花田的紅線突然出現,扯住季歌左手腕上的白線,向其灌注了最后一絲力量!
    一直飄忽不定的白線驟然繃緊,線的一頭定定連在虛空中,眨眼的時間就不見了。
    連上了!
    季歌虛幻的人形終于凝實,膝蓋以下的部分從根系化成雙腿,他生死之際被拉回來,整個人蜷縮在地上用力咳嗽。
    哭喪棒陰差:“……”
    他的哭喪棒啪一下掉在地上,完全不能從沖擊中回過神:這年頭,還有從陰司手里搶人的?!
    鎖魂鏈陰差一臉苦相:“完了完了,季歌上了名單,我們兩個一起來,還沒辦法帶他回去,這可怎么辦?!”
    哭喪棒一咬牙:“威脅這個人,把季歌帶走!”
    鎖魂鏈新上任,滿臉糊涂:“這能行嗎?”
    哭喪棒陰差咬牙:“能行!”
    哭喪棒主動現身,耷拉著眼皮盯著尤星越:“陰差辦事,奉命帶走季歌。你是哪家的修道者,竟敢與陰差作對?”
    他是普通陰差,一臉紙白的死人相,手持白色哭喪棒,雙腳不著地,大晚上能嚇死一個心臟不太堅強的普通人。
    鎖魂鏈陰差跟著現身,手持鎖魂鏈,沉著臉瞪著尤星越,附和道:“不錯!你怎么敢于陰差作對?”
    尤星越按了按太陽穴:“我不是修道者,一個古董店的老板而已?!?br/>
    尤星越頭疼欲裂,需要借著不留客的力量才能撐住不往下倒:“兩位陰差,季歌倘若是死而復生,確實算我與陰司搶人,但是季歌從頭到尾只是瀕死,并未真的死去,怎么能算我妨礙公務呢?”
    “如果這樣是違背生死倫理,那天底下行醫(yī)者豈不都妨礙了公務?”
    尤星越也沒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季歌要是真的死了,他也是回天乏術。但是季歌沒有死,尤星越不過是用一根線,吊住了一顆不舍紅塵的心。
    兩個陰差面面相覷。
    此人說的……倒是很在理。
    可是他救了季歌,讓他兩個如何向上司交代?
    哭喪棒想了想,一個閃身到了季歌身邊:“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
    啪的一聲脆響。
    最后一個字戛然而止,哭喪棒陰差手中的哭喪棒被攔腰截斷。
    “我敢?!?br/>
    尤星越指尖淅瀝瀝地往下滴著血,方才抽斷哭喪棒的是尤星越鮮血凝成的線。
    哭喪棒陰差:“……”
    身為鬼魂,陰差也忍不住用見了鬼的表情看向尤星越。
    有沒有搞錯?這可是陰司發(fā)下來的哭喪棒,是正經的法器,怎么會被一個凡人打斷?!
    尤星越眼神發(fā)冷。
    季歌耗盡了他體內可以自由活動的線,但尤星越這么多年來,體內與血肉交融的線才是大多數,別說兩個普通的陰差,就是拘魂總使親自來了,尤星越也不怕。
    拘魂總使下設拘魂使,拘魂使下又設陰差,所以前來索要季歌魂魄的,不過是兩個墊底的陰間公務員。
    半個天師也是天師,沒有看家的底牌,怎么敢稱半個天師呢?
    “季歌是我救下來的,今天就是閻羅王在這兒,也得跟我掰扯清楚。難道因為你們是陰司部下,就能枉顧道理嗎?還是說,周轉陰陽的陰司,反而是世上最沒有道理倫常的地方?”
    不留客也很不高興,抿著唇,緊緊護在季歌身前。
    尤星越占了理,最重要的是,兩個陰差打不過他,哭喪棒陰沉著臉,收回手:“跟陰差作對,你給我等著。”
    說完一陣陰風刮過,兩個陰差原地消失。
    尤星越這才慢慢坐下,他低頭看看季歌。
    季歌閉著眼睛,陷入了昏睡。
    他被尤星越從瀕死的狀態(tài)拉回來,不可能立刻就活蹦亂跳,會虛弱很久。
    尤星越彎腰攬起季歌,白牡丹生得單薄清瘦,并不重,尤星越將季歌抱到賞花的亭子里,自己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
    尤星越累得走不動,疲憊地抱住膝蓋,臉埋進懷里,模糊道:“不留客,我歇一會兒。如果陰差來了,記得叫我……”
    不留客著急:“可是會著涼呀?!?br/>
    然而尤星越聽不見,他閉上眼睛的時候就忍不住睡著了。
    ……
    陰司
    陰差拎著斷了一截的哭喪棒,找到了拘魂使。
    陰差添油加醋將事情一番描述,拿出哭喪棒給拘魂使看。
    拘魂使勃然大怒,立刻帶著陰差前往拘魂總使的大殿。
    “大人?!?br/>
    拘魂使扣響殿門,恭敬地在殿門外行禮。
    拘魂總使正往嘴里倒零食,聽到殿外的聲音,忙不迭把零食塞進桌子里,清清嗓子:“進來。”
    拘魂使和陰差低著頭走進來,拘魂使道:“總使,小人有要事稟告?!?br/>
    拘魂總使撓撓臉,視線情不自禁地飄向桌子里的零食袋子,他還沒吃完呢。
    “我今日換班,怎么不去找當值的總使?”
    拘魂使道:“事發(fā)突然,一時找不到當值總使?!?br/>
    行吧。
    拘魂總使問道:“你們有什么事?”
    拘魂使臉上露出怒容:“回大人,是陽間的凡人阻礙陰差執(zhí)行公務,還與陰差動了手!言辭之間冒犯陰司!”
    拘魂總使坐直身體,好奇道:“當真?他妨礙拘魂?”
    拘魂使道:“是這樣的。穎江地界上有一株六百年修為的白牡丹妖,壽命將盡,城隍念他功德深厚,點了他入陰間當差,誰想那凡人竟然救回了牡丹花妖,這豈不是與陰司搶人?陰差與他理論,他不僅不知錯,竟然還動手打了陰差!”
    “牡丹花妖被治好了?”
    總使臉色落下來,冷冷道:“所以你是想把人家救回去的牡丹再搞死?還他跟陰司搶人,我看是你想跟人家搶人!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你們私底下索要祭祀也就算了,如今連道理都不講了?醫(yī)院里那么多醫(yī)生,哪個不是與天爭命,你要不要挨個去弄死帶回來?!”
    總使不是不知道底下的陰差多有借著職務,索要好處的作為,只要不過分,他都睜只眼閉只眼。
    畢竟陰差事多福利少,問人間要點供奉和冥幣無傷大雅。
    拘魂使瞠目結舌,沒想到總使竟然為這種事情生了氣,他連忙辯解道:“可、可是他冒犯陰司威嚴!打斷了哭喪棒不說,更是大放厥詞,說出就算是閻羅王親至陽間,他也不怕這種話來!”
    說著拘魂使拿出斷了一截的哭喪棒。
    總使接過,看著哭喪棒上整齊的切口,驚奇道:“如今陽世里還有如此大膽的修道者?他叫什么?”
    打斷了哭喪棒?嚯,有點能耐啊。
    總使猜到陰差大概得罪了那個凡人,但是毆打陰差十分不合適,畢竟陰司的威嚴十分重要,誰都能冒犯到,日后還有誰會被乖乖拘魂?
    拘魂使看向陰差。
    陰差聽到這個話頭,知道總使可能要出手,于是高興道:“回大人,他說他不是修道者,是一個開古董店的。屬下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是生死簿上一定查得到?!?br/>
    總使還在端詳哭喪棒,聞言隨口道:“哦,開古董店的。這年頭的老板真是多才多藝,還挺有本事,連哭喪棒都……”
    總使豁然扭過頭:“你再說一遍,開什么的?”
    陰差不明白上司怎么忽然變了臉色,小心翼翼道:“古董店?!?br/>
    總使臉色逐漸變綠,他注意到了幾個關鍵詞:穎江市、古董店老板。
    該不會是……不留客的老板吧?
    在陽間,不留客老板只是一個比較奇特的位置而已,但對于陰司而言,不留客老板地位超然。
    因為陰司的核心往復,需要靠不留客老板解線。
    因此,不留客每一次重新開業(yè),陰司算得上號的鬼神都會主動探聽情況,畢竟往復的狀態(tài)決定陰司的工作效率。
    拘魂總使已經是中上層的鬼神,他當然知道不留客的新老板是什么情況。
    一個十分俊美的年輕男人,比歷代的老板都要強,甚至引得往復大人從沉睡中醒來,親自去見了對方。
    不留客老板本來就不是可以得罪的存在,這一任就更不能招惹了!
    總使抱著最后一絲希望,畢竟穎江市地靈人杰,古董店非常多,也許、也許有大隱隱于市的古董店老板呢?
    總使很艱難地詢問:“那是個什么樣的人?”
    陰差仔細回憶:“是個戴著眼鏡的年輕男人,長得十分漂亮,個子也頗高,會用一種很奇怪的線。屬下的哭喪棒便是被一根線……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年輕、俊美、戴眼鏡。會用一種奇怪的線……
    總使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