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人體
尤星越很冷, 可是又控制不住困意。
他潛意識知道再這么睡下去,一定會生病,但是困意拖著他沉向更深的睡夢。
還是噩夢。
尤星越夢到自己小時候春游, 他們班級路過花田時遇上了鬼打墻, 怎么也出不去, 是一個漂亮的男人拉著領頭的導游走出了鬼打墻。
那個漂亮男人發(fā)現(xiàn)了小尤星越的視線,回過頭,很羞澀地笑了笑。
尤星越更深地陷入睡夢里, 沉睡時,體溫逐漸降低, 他冷得微微發(fā)顫,可他實在太累太疲憊,醒不過來。
尤星越昏沉間忽然聞到淺淺香氣, 圍繞他的寒意淡去。
不留客叫了尤星越好幾聲,對方都沒有醒過來。不留客急得掛在尤星越肩上,抬頭的時候看見一片柔軟的衣袖。
不留客愣住, 仰起頭看過去——
往復垂下衣袖,替尤星越擋住了撲面來的冷風。
不留客下意識縮回手, 站在地上,啃啃手,滿心困惑:往復怎么來了?
在星越接手古董店前,不留客從不曾見過往復本人,星越接手古董店后, 幾個月的時間, 不留客就見了往復好幾次。
與往復一起來的, 還有兩個鬼神。拿著哭喪棒威脅要帶走季歌的陰差也在其中, 垂頭縮腰, 沒有一點耀武揚威的意思。
剩下一個不留客不認識,看上去等級比陰差高得多。
拘魂總使兩手抄在袖子里,一樣低著頭,滿心都是:為什么往復會親自來啊!明明只是稟報給了閻羅王,怎么眨眼間五方鬼帝和郁荼大人都知道了?
這也就算了,往復居然親自來了。
我一定會再死一次的。
拘魂總使內(nèi)心流淚。
尤星越睡夢中感覺手指被人握住,對方輕輕撫摸過傷口,帶來刺痛,尤星越陡然驚醒,抬頭撞進時無宴烏沉沉的眼波中。
時無宴神情平靜。
察覺到尤星越清醒,時無宴眉睫低垂,他身軀溫熱,攬著尤星越的動作輕柔,眼神卻無波無瀾。
尤星越怔了怔,他一是沒想到時無宴會突然出現(xiàn),二是不清楚時無宴的來意。
陰差回去叫人,難道還能把最上頭這個叫出來?
這個他還真打不過,有點欺負人。
尤星越心里有些不高興,垂著眼睛無精打采。
時無宴看著尤星越指尖上的傷口,他輕輕道:“生死是理所當然之事,何必執(zhí)著?”
十指連心。
他似乎從來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我偏執(zhí)著,”尤星越抬起眼睛,定定看著時無宴,“往復要治我的罪嗎?”
他生氣了。為什么生氣?
時無宴有一瞬間的困惑,他搖頭:“季歌一直是瀕死狀態(tài),陰司強行拿人,是陰差的錯?!?br/>
尤星越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誤會了時無宴,他轉(zhuǎn)開視線不好意思看時無宴:“……我以為,你是來幫陰差找場子的?!?br/>
時無宴不明白尤星越為什么會這么想:“我是聽郁荼說你受了傷?!?br/>
尤星越心情好了一些,他撐著膝蓋站起來,十指上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他輕捻指腹,忍不住偷偷翹起唇角。
堂堂往復,怎么活得跟他的血包一樣,這都幫他治過多少次傷口了。
他直起身,掛鏈晃了晃,看向拘魂總使和陰差:“那么你們呢?我也是很奇怪,陽間的亡魂那么多,大部分都是自己往陰間去,怎么這一次引魂的陰差來得這么快?”
拘魂總使被他看得后退一步,差點踩上身后的陰差:“我們來道歉!”
拘魂總使細細解釋:“老板莫生氣。您有所不知,這牡丹以身鎮(zhèn)壓王府中的怨氣,沒有讓這些陰邪氣殘害活人,修有功德。我們城隍憐愛,上報閻羅后,閻王親自點他在陰司領差事。所以陰差才來得快,怕接不到牡丹的魂魄?!?br/>
尤星越臉色好了一些:“原來是這樣?!?br/>
拘魂總使踢一腳陰差:“快點和老板道歉!看你辦的差事!”
陰差抖得跟篩糠一樣,整個魂魄都孱弱許多,柔順道:“小的有眼無珠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
尤星越打斷他:“你錯在得罪我嗎?分明是錯在仗勢欺人,如果今天不是我攔著,你是不是就要把活人帶到陰司去?”
陰差此刻認錯,并不是真的意識到了錯誤,而是迫于權(quán)勢,不敢得罪往復。
拘魂總使毛骨悚然,趕緊解釋:“這些小陰差當差多年,有一些舊時候的毛病,總覺得差事辦不完,會被上司發(fā)配到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所以會不擇手段地辦差。我已經(jīng)訓斥過他。老板放心,我回去以后必定撤銷他陰差的職位,罰他面壁五年不得受香火供奉?!?br/>
說完,拘魂總使悄悄觀察尤星越的臉色。
他著實是不清楚新老板的性格,聽說性子溫柔很好相處,但是溫柔能一下打斷哭喪棒嗎?!
那顯然是,不會的。
尤星越冷冷的:“煩請這位——”
拘魂總使抱拳,恭敬道:“在下穎江城隍座下拘魂總使,半舟?!?br/>
尤星越按按眉心:“煩請總使告知其他陰差,望諸位引以為戒,若下一次犯我跟前來?!?br/>
尤星越盯著半舟:“就不是打斷一根哭喪棒的事了?!?br/>
從尤星越手里截活人,十分犯他的忌諱。
半舟垂頭:“是!”
陰差腿一軟,啪嗒跪在地上,轉(zhuǎn)著圈磕頭:“多謝往復大人!多謝總使!多謝老板!”
陰差此刻對不留客的老板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他還以為自己得罪了對方,要被發(fā)去十八層地獄滾釘板下油鍋呢!
半舟松了口氣,新老板比預想中好說話,他偷偷瞥了眼往復,鬼神眉眼低垂,看不出喜怒。
半舟欠身鞠了一躬:“日后老板若有需要,將寫有我名字的黃紙燒掉,我便會感應到。如果老板沒有別的吩咐,我便帶他回去懲治。”
尤星越點點頭:“總使請便?!?br/>
半舟拎起陰差,團吧團吧揉成一個球塞進袖子里,沖著往復彎腰欠身,一溜煙兒跑了。
尤星越挺拔的肩背微微垮下,深深吸了口氣,失血和耗盡力量的虛弱一通漫上來,但這件事還不算完,季歌還在昏迷,魏鳴思依然等在手術室外。
尤星越拿出手機,指尖血跡斑斑,在屏幕上點擊幾下,找到沈情的電話,撥過去:“沈醫(yī)生?!?br/>
沈情并不在手術室,她靜坐在自己的辦公室,在電話響起第一聲的時候便接通電話:“季歌他……”
“一切平安?!?br/>
沈情一手擋住眼睛:“……謝謝?!?br/>
“剩下的事,要麻煩沈醫(yī)生幫忙掩蓋。我和季歌還在王府的花田,沈醫(yī)生過來接……”
尤星越的聲音越來越小,耳邊夜風的聲響變得模糊,尤星越昏沉沉栽下去。
手機那頭傳來沈情的聲音:“尤先生?尤先生?!我馬上過來!”
“星越!”
不留客邁著小短腿,張開雙臂想接住尤星越。
但有人比他更快——
往復伸出手,穩(wěn)穩(wěn)攬住尤星越。
尤星越聞到淡淡香氣,身周的陰風不再刺骨,尤星越心神放松,墜入黑甜夢鄉(xiāng)。
這一次,尤星越?jīng)]有再做噩夢。
時無宴抬手,給季歌度去一絲靈力。
片刻后,季歌慢慢睜開了眼睛。
一個小時后,醫(yī)院內(nèi)
沈情攙扶季歌躺上病床,她戴上口罩,推門繞路從手術室出來。
魏鳴思猛地站起身。
沈情一向冰冷的表情柔軟下來,她說:“手術順利,病床走電梯下去了,你去病房等著吧?!?br/>
魏鳴思單膝跪在地上,將哽咽全都咽進喉嚨,很模糊地開口:“謝謝?!?br/>
……
尤星越再次醒過來的時候,躺在137號的臥室里。
他坐起身,茫然地抱著枕頭。
只記得和沈情打了個電話,后面的事他一點都記不清了。可能是昏過去了?
尤星越在床頭摸到眼鏡戴上,低頭看了看,手指上的血跡都擦干了,衣服倒是沒換。
尤星越下床,剛走了一步,渾身就針扎似的疼,尤星越嘆了口氣:他年紀輕輕的,怎么好像不太行的樣子。
尤星越推開臥室門,外面竟然坐著兩個意料之外的人。
沈情和往復。
不留客窩在庫房里,聽到尤星越推門出來,他飛快冒了個腦袋出來,沖尤星越一笑,指了指往復:“他帶你回來的,還給了季歌一點靈力?!?br/>
尤星越心情很好,雖然懶得做表情,眼神里還是忍不住染上笑意,他對不留客點點頭。
不留客縮回庫房,繼續(xù)做他沒有做完的表格。
沈情坐在離往復最遠的椅子上,看到尤星越出來,她道:“你睡了十四個小時,失血比較嚴重,我給你打了點滴?!?br/>
尤星越點點頭:“季歌怎么樣?”
沈情道:“我出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清醒了,狀態(tài)不錯。他的修為散完了,以后大概和凡人一樣?!?br/>
尤星越并不意外,他笑了笑,語氣很俏皮:“有得有失。要是強行續(xù)命還不需要付出代價,依我這種愛管閑事的性格,天底下肯定都是活人?!?br/>
沈情是個面癱,她和尤星越對視片刻,遲鈍地意識到尤星越在開玩笑,她想了想,覺得此刻需要她笑一下,于是沈情扯起唇角,冷冰冰地笑了一下。
尤星越:“……”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笑起來像面無表情的人。
沈醫(yī)生的笑容曇花一現(xiàn),達到氣氛后立刻收斂:“其實這對他而言是好事,魏鳴思終究是凡人?!?br/>
說完,沈情站起身:“我下午晚上還有一臺手術,現(xiàn)在就先回去了。桌上的藥是我拿來的,藥盒上寫了服用方法,尤先生記得吃藥?!?br/>
尤星越送沈情出門,回來的時候,時無宴依然安靜坐在椅子上,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正偏頭看著桌上的藥盒。
聽到尤星越的腳步聲,時無宴抬頭,很生疏地推了一下藥盒:“現(xiàn)在吃藥嗎?”
“現(xiàn)在不吃,我想先吃飯。”
尤星越捻了捻指腹,痂脫落后的嫩肉格外敏感,他背過手,笑了下:“你怎么沒有回去?”
上次請時無宴幫忙捉了水鬼,不留客告訴尤星越,往復常年沉睡,尤星越醒來后以為時無宴早就回去了。
時無宴想了想,很認真地說:“不回去,我想留下來?!?br/>
尤星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驚訝:“為什么?”
時無宴:“生死輪回,天地之倫理。那一株牡丹快死了,你續(xù)上了生死線,給他一線生機,他竟然就能順著線活下來,為什么能做到?”
尤星越糾正,“我?guī)退m(xù)了九成九的生死線,但最重要的那一根,是季歌與另一個人的姻緣線,如果沒有姻緣線,我只會功虧一簣?!?br/>
時無宴想了想,搖頭:“我不懂。以前有人說,是因為我不懂,所以才會被線纏得難以運轉(zhuǎn)?!?br/>
“你懂,”時無宴輕聲說,“我想學,可以教我嗎?”
能看見線的生靈寥寥無幾,意識到線后也總覺得被線壓得喘不過氣,尤星越很特別,他滿身因果糾葛,卻一點都不覺得累。
尤星越無意識咬了咬杯子,陷入糾結(jié)。
說真的,時無宴一身厚重威嚴的繡金長袍,就這么端坐在椅子上,專注地盯著尤星越。
大約是不染塵世的緣故,時無宴的眼睛很純粹,從眼神到顏色,都透著一種毫無雜色的純粹,所以看上去很無辜。
這種懇求的眼神,透著純?nèi)坏男湃巍?br/>
正常人都……不能拒絕這個眼神。
尤星越心平氣和地想:不能怪我,沒有人可以對著這雙眼睛說不。
“好,不過店面小,沒有客房,只能麻煩你晚上回陰司?!?br/>
尤星越淺淺一笑。
時無宴點頭。
……
尤星越休息了兩天,手機上收到了魏鳴思發(fā)來的消息。
【有對象的帥哥:在嗎老板?季歌出院了,今晚想請你出來吃一頓飯。我也要好好謝謝你,你租給我的發(fā)簪真的很有用,我頭發(fā)養(yǎng)長了很多!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剪下來了?!?br/>
魏鳴思不僅昵稱秀得飛起,頭像也相當優(yōu)秀——他一個二十多歲,一米八幾,胸肌可以臥推杠鈴的男人頂著一朵白色大花做頭像。
尤星越無語片刻,先去把魏鳴思的昵稱改成名字,不然下一次可能誤認為對方是某個電商。
【有星月:可以帶一個朋友一起去嗎?】
時無宴也幫了季歌一把。
【魏鳴思:行啊,你帶。晚上六點二十五,我去接你可以嗎?】
【有星月:不用,我?guī)ё罔F過去?!?br/>
【魏鳴思:沒問題,地址是聞歌路花香小區(qū)四棟502,別帶禮物啊,帶禮物就是看不起我~】
尤星越關掉手機,抬頭:“晚上去吃飯嗎?”
他正帶著時無宴買衣服,時無宴身為鬼神,人形上自然是沒有可挑剔的地方。
時無宴穿著長袖衛(wèi)衣,頭上扣著帽子,壓得頭發(fā)溫順地垂下:“嗯,我聽你的。”
時無宴這個人充滿凝固感,但又給人很乖的錯覺。
尤星越回去放好衣服,他心里有個壞主意,沒有叫車,而是牽著往復一路擠進地鐵,花二十分鐘才到花香小區(qū)。
出地鐵的時候,時無宴的帽子居然歪了一點。
尤星越忍不住笑起來,一邊在前面帶路一邊說:“我剛才還在想,鬼神往復擠地鐵是不是跟凡人一樣狼狽?!?br/>
時無宴歪頭:“這樣算狼狽嗎?”
當然不算,歪著帽子多可愛。
尤星越笑著說:“我記得有一次我和朋友坐地鐵,他出來的時候鞋子都少了一個?!?br/>
時無宴:“丟了東西還會開心嗎?”
尤星越擺弄著手機導航,漫不經(jīng)心地回一句缺德話:“因為丟東西的不是我?!?br/>
時無宴一怔,隨即低頭彎起唇角。
尤星越走了兩步,忽然背過身,正對時無宴,幫他正了一下帽子:“走吧,這里拐彎就到了?!?br/>
花香小區(qū)是多年前的舊小區(qū),門口早就沒有門衛(wèi)了。尤星越帶著時無宴,一路暢通無阻地進入小區(qū),上樓敲門。
是魏鳴思開的門,他一眼看到尤星越和時無宴,忍不住嘖了一下:好家伙,帥哥都和帥哥一起玩是吧。
魏鳴思和尤星越在同齡男生中已經(jīng)算比較高的一撥了,尤星越的朋友居然比他倆都還高不少。
魏鳴思:“明天大掃除,別換鞋直接進?!?br/>
尤星越完全不見外,拉著時無宴進門:“怎么就出院了?”
常理上說不通,一個剛手術完不到一周的人怎么能出院?魏鳴思就不會覺得奇怪嗎?
魏鳴思一邊系圍裙一邊往廚房走:“沈醫(yī)生說沒什么問題,季歌也想出院,他覺得住院費太貴了?!?br/>
尤星越覺得有點奇怪,他掃了眼魏鳴思的背影,突然問了一句:“你年紀輕輕的,頭像怎么是一朵月季花?我還以為你是哪個電商推銷員。”
魏鳴思炸了:“那是牡丹!牡丹!月季能有那么漂亮嗎?!”
魏鳴思的頭像是……一朵白牡丹花。
有點意思。
尤星越慢悠悠道:“哦——我去看看季歌?!?br/>
魏鳴思:“他在里面那間臥室,應該在畫畫?!?br/>
尤星越進門就像進自己家,領著時無宴找到臥室,他敲敲臥室門。
季歌抱著數(shù)位板,被敲門聲嚇了一跳:“請、請進?!?br/>
他在家里沒有戴帽子,頭皮上長了一層很淺的發(fā)茬,估計沒多久就能長出頭發(fā)。
時無宴那一絲靈力,讓季歌虛弱的身體得到了溫養(yǎng),所以才能好得這么快。
紫檀躺在季歌手邊,近距離享受牡丹的國色天香,隨口打了個招呼:“老板晚上好。”
尤星越捏捏紫檀:“身體才好就開始畫畫了嗎?”
季歌溫聲細語地解釋:“住院費花了很多,畢竟占了一個床位。我和鳴思現(xiàn)在都還在上學,要多賺點錢?!?br/>
尤星越看著數(shù)位板上的草稿:“你是學繪畫的?人體畫得好優(yōu)秀?!?br/>
季歌羞澀地笑了下:“嗯,我人體畫的還行,這是我接的稿子?!?br/>
尤星越想了想:“其實人體畫的好,應該不缺錢吧?”
季歌困惑:“為什么?”
看出季歌沒懂自己的意思,尤星越一笑,正要糊弄過去,紫檀語出驚人:“老板叫美人你畫澀圖啦?!?br/>
尤星越:“……”
謝謝你,紫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