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藥1
第二日早膳過后,王睿鍇來針灸。
他甫一亮出銀針,絮丹就被那幾排泛著森冷光的事物嚇住了,饒是她執(zhí)掌侍女見了不少世面,卻也沒看過太醫(yī)院副使的寶貝銀針呀!
有長有短,或粗或細,絮丹想象了一下最長最粗的那根扎進自己的穴位,就禁不住打哆嗦,這幾針進去,人還能活嗎!
幸好何微云算是幸運的,王睿鍇共在她身上用了七針,分別是百會,神庭,本神,印堂,內(nèi)關(guān),涌泉和三陰交,過程中難免會有肢體觸碰,不知是什么緣故,王太醫(yī)的一張臉慢慢就紅了。
好不容易收了針,王睿鍇深深吐出一口氣,抬頭對上了蘇忻羽若有所思的目光。
“太醫(yī)辛苦了?!碧K忻羽客氣拱手。
王睿鍇一時只以為他是道謝,便也沒多想,吩咐了幾句注意事項,“……剛開始只留淺針,之后的針灸可能會有痛感,也會增多數(shù)量,好刺激小姐從癔癥中蘇醒?!?br />
蘇忻羽點點頭,“王太醫(yī)的醫(yī)術(shù)了得,聽說治好過不少疑難雜癥?”
“啊蘇公子客氣……”
“那想必王太醫(yī)的病人也有很多吧?”
王睿鍇被打斷話,眉頭微蹙,“蘇公子想說什么?”
眼前年歲不大的少年卻忽而笑了,“太醫(yī)精金百煉,行針自然從容不迫,忻羽佩服。”
這話聽著像是恭維,王睿鍇卻覺得刺耳,他知道蘇忻羽在諷刺他。
醫(yī)者眼中本無男女,闔不該醫(yī)治過程中歪了心思,雖是他的不對,卻也輪不到蘇忻羽來挑刺。
他憑什么?
王睿鍇自小長在京城,不說是鐘鼎玉食,卻也是名流之后。雖然常有人說他太過死板,可終究是皇城底下的人兒,只有想與不想,哪有懂與不懂的道理?
眼前的少年剛剛十五,不說出身鄉(xiāng)野、文武不得,就連相貌也難以入眼,王睿鍇自持君子風(fēng)度,從來不屑與人談?wù)撓啾冗@些,自然也不會因為這些就隨便看不起一個人。
可是圣賢書讀得再多,人也不能真正修成圣賢。
他知道世人怎么看,清楚旁人怎么說,他與蘇忻羽,怎么看都是云泥之別。
自己與何微云幼時相識,因為母輩交情頗深多了交集,更曾戲言婚約之事,雖分居兩地,母親卻常常念叨何家小女。
大鄴自前朝出了位女皇,女子的束縛就卸了不少,朝中更有幾位女官,何微云自小有主意有天賦,遲些婚配并沒什么可吃驚的,王睿鍇一直這樣想。圣旨欽點他為太醫(yī)院副使時,母親還開玩笑說何伯母定然更滿意他這位準(zhǔn)女婿了。
他都清楚,像明鏡一樣,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如果說王睿鍇之前能好聲好氣對蘇忻羽說話是因為自己一貫的君子風(fēng)度,那現(xiàn)在撕破臉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自上而下將蘇忻羽打量一遍,鼻間溢出了句不易察覺的“呵”,拂拂衣袖轉(zhuǎn)身走了。
權(quán)貴的輕視和不屑最是難堪,蘇忻羽最討厭這樣的眼神,可他一直受到最多的就是這樣的眼神。
怒火在胸中奔騰翻涌,一只嫩滑的手握著了他太過握緊而青筋暴起的手臂,蘇忻羽猛地回頭。
何微云倚在床頭,“你這是自找不痛快?!?br />
比起蘇忻羽她要冷靜得多,“王睿鍇不是拘泥情愛的人,我在他心里最多不過比旁人相熟些,他知道分寸,你為了這個與他不對付不是明智之舉?!?br />
她以為自己是爭風(fēng)吃醋呢?蘇忻羽暗笑何微云女兒家的天真,那座皇城里的人,他一個都看不上。
微涼的大手觸到女子光滑的肌膚上,掠過微不可察的針眼停在少女臉側(cè),“疼嗎?”
“還好?!焙挝⒃菩χ淞瞬渌氖?,“王太醫(yī)力道很輕呢?!?br />
蘇忻羽沒有打斷她的親昵,他知道何微云察覺到了,他的卑劣和自不量力。
王睿鍇既為君子,說到做到,針灸日日不斷,如此三日后他換了針。
不知是那個穴位,他一針直刺進去的時候,榻上的何微云狠狠哆嗦了一下,王睿鍇眉頭一挑,“有成效!”
他施針行云流水,何微云疼得額頭都出了一層細密的汗,她在被子下緊緊掐著蘇忻羽的手,咬牙死撐。
“此次需留針一個時辰,不出五日小姐就有醒來的可能?!蓖躅e|對何父何母說,“此法使她的穴位和脈絡(luò)刺痛,從而喚醒神智?!?br />
何微云費力睜開眼睛,刺痛感從頭上的穴位開始蔓延全身,漸漸麻木。蘇忻羽給她擦脖子處的汗,何微云動都不想動,她心想:上輩子死的時候都沒受這樣的罪!
“嘶~,輕點。別碰我額頭!”何微云痛呼一聲,蘇忻羽忙住手,“怎么了?我的錯,不小心碰到針了。”
他語氣懊惱,何微云抱怨的話本來已在嘴邊,突然又不忍心說出。
罷了!
何微云嘆了一口氣,這樣1近的距離她又看見了少年眉頭的那道疤痕,好奇發(fā)問:“這疤……是怎么來的?”
蘇忻羽下意識抬手覆在眉間,指尖觸到了那處凹凸不平,不知想到了什么,下頜繃緊。
“這是我姨母打的?!?br />
“你姨母?”差點忘了這個人,何微云對這件事毫不驚訝,蘇忻羽的姨母這一家人是真正的惡。
蘇忻羽身上被打出來的疤痕,恐怕不只有眉頭的這一道。
她伸出手輕輕撫上少年眉間,輕輕摩挲帶來的戰(zhàn)栗爬上蘇忻羽的頭皮,他鴉羽般的睫毛掩住眸中思緒,何微云摸不透他的思緒。
*
王睿鍇在何府住了有十二日,日日來針灸,給何微云喝的藥他也是親自看著煎,深怕出了差錯,只是他不知道,那些他寄予厚望的草藥都被蘇忻羽倒在了金玉閣的各個墻角。
何微云只是看著他倒,反正她也喝不下去那些苦水。
她知道自己對蘇忻羽的縱容勝過以往,這就是她重生回來最要緊的一件事,她這一世的野心不在朝堂也不在官鹽,只要能和蘇忻羽守好一方天地就好了。
少年才十五歲,身世凄慘,心底難免存有怨恨,她既然決定了這一生要對蘇忻羽掏心掏肺的好,這樣的縱容并不算什么,他就是要去外邊的金鋪酒樓一散千金,何微云也愿意掏出壓箱底的錢給他霍霍。
畢竟這世上為了她何微云能豁出去命的,又有幾個人呢?
她每天被扎得頭疼,又不喝補身的藥,很快就食欲大減,人都消瘦了些。何父何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不好從旁勸,只能讓蘇忻羽和絮丹在中間搞些小動作,別真的把人給扎出毛病來了。
好在王太醫(yī)的眼神是極好的,看得出來一直沉睡的少女消減了些,立馬停了療程。
他熬了通宵翻閱醫(yī)術(shù),也研究不出個好歹來,只能初步瞧出來何微云這病確實是頭部出了問題,類于夢魘的癥狀卻又好似是經(jīng)脈受損,王睿鍇完全沒有頭緒。
他自責(zé)不已,抱著醫(yī)術(shù)懷疑人生,何父拍拍他的肩,出言安慰:“咱們往好處了想,云兒她如今雖然醒不過來,好歹命息尚存,仍有一線生機,賢侄不必太過擔(dān)心。”
王睿鍇掀起眼皮看他,“伯父看得很開啊?!?br />
“啊哈……”何父尷尬笑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伯母都要為云兒請法師開壇了,畢竟這病太離奇了?!?br />
王睿鍇有仁心,他坦坦蕩蕩說治不了,要馬上回朝廷復(fù)命求調(diào)資歷更深的太醫(yī)過來,免得耽誤了何微云的病情。
何父送年輕的太醫(yī)上馬,轉(zhuǎn)身深深嘆了口氣。
“睿鍇少年俊才、紫芝眉宇,實是賢雅君子啊!”
“我早幾年說過了王家有意結(jié)親,你偏不應(yīng),還選了蘇家的……”何母冷眼相對,“現(xiàn)在你看見眼紅了,能怎么辦!”
何父聽她說話夾槍帶棒,語氣也算不上柔和,“誰眼紅了,你自己的女兒自己不清楚?她進了京城王家有好活法?一心想得美,到時候有你哭的!”
何母被堵住話,氣道:“即便如此你也該好好擇婿,平白帶回來個小孩子叫我怎么想?”
“你怎么想?你怎么想!你這個婦人心胸狹隘,我懶得與你爭辯!”
何母瞪著眼睛看何父離去的背影,氣得心口悶痛,順了順胸口的氣才跟上。
這老頭子遲早氣死她!
*
王睿鍇一走,制藥的事就要著手開始準(zhǔn)備了,不然等朝廷和惠妃娘娘派的人到了,“神藥”還沒造出來,那可就功虧一簣了!
何微云在此事上頗有點講究,用的陶罐搪瓷要何家十幾年一直用的,綿紙紗布要全紀(jì)州城最好的,蜂蜜需得請何家最好的師傅來煉,凡此種種,搞得煞有其事。
不止如此,專門的制藥房內(nèi)她還不允許有別的人在,自己拿了把銅鎖將門窗都封得嚴實,連何父何母都防著。
不過何微云一個人自是做不了太多瑣事的,因此蘇忻羽成了她制藥房的唯一一個例外。
何母甚至還因為這事生過悶氣,她覺得父女倆都捧著蘇忻羽,顯得自己最不通情達理。不過眼前上貢大事要緊,無人在意這些彎彎繞繞。
【珍珠母、當(dāng)歸、地黃、人參、酸棗、沉香、龍齒……】
何微云又列出了比之前還詳細的單子,交代一定得是品質(zhì)最佳的,有好幾味藥紀(jì)州本地產(chǎn)的一般,她都必須要派人緊急去別的城買。
待十幾種藥草一一整齊放置在制藥臺上時,何微云拿著冊子問蘇忻羽:“學(xué)過擇藥嗎?”
少年點點頭,“父親和伯父都教過?!?br />
“那好?!焙挝⒃茖⒈”〉膬宰舆f給他,“這是藥材具體的形狀成色端章,你對照著慢慢擇,千萬不要急!”
“草藥挑不好,之后如何炮制都是徒勞!”
蘇忻羽鄭重點頭,表情在看到中藥的時候愣了半晌,“神藥,就是拿這些制的?”
這些藥材雖名貴,卻遠比不上人參的珍奇,這么些東西就算是熬出花來也成不了神藥??!
何微云頷首,看起來不是作假。
這就是她不讓旁人靠近知悉的原因,草藥都是分批派不同的人去采調(diào),若是讓別人知道這“神藥”不神,甚至是用來糊弄的,那可就出了大事了!
“即使無人察覺,這藥做出來又能‘神’在何處呢?”
蘇忻羽低頭翻了幾張書頁,“圣上不好欺瞞,定能察覺這藥不如人參有效,太醫(yī)院能人頗多,稍微一探便知其中門道,這法子未免太過草率!”
蘇忻羽見解很多,如此思慮起來已有了前世那幾分從容的樣子,何微云嘴角勾起耀人的弧度。
“那就讓皇上覺得,這藥比人參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