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病2
“就是郴州王夫人家的公子,小姐,當(dāng)年你與他最相熟了!”
絮丹說的是七年前,但對現(xiàn)在的何微云來說卻是十七年前,那記憶實在是如同風(fēng)中煙,散了個干凈。
“他的父親是京城有名的太醫(yī)世家出身,他乳名曾叫紜兒,現(xiàn)在表字叫做睿鍇?!?br />
何母笑意盈盈地接完話,才從房門走進來。
“他過半個時辰便過來,原想你們二人也算舊識,多年不見或可攀談,哪知道現(xiàn)在這樣的光景,他更是一心想著來治你的差事,相對也難以相認?!?br />
這個極像小姑娘的乳名,加上郴州王夫人的公子,何微云終于從腦海中翻出來了這么一個小男孩。
記憶最深刻的倒也不是什么年少情誼,只是因為母親和那位郴州的王夫人交情甚好,少時常拿二人取笑,說要成一對好姻緣,兩家親上加親。
既無憑書又無庚帖,最終也只是口頭戲言。
“他年紀這么輕已經(jīng)是太醫(yī)了?”何微云直起身,“王紜兒小時候就最死板,想必如今更是不懂變通,我要是被他識破還得了?”
原本臥在她腰腹旁的白貓被她的動作驚擾,站起了身子伸了個懶腰,慵懶地喵了一聲。
何母瞋她一眼,“人家紜兒那是恪守禮節(jié),導(dǎo)德齊禮,比你不知好了多少。”
何微云往嘴里塞進去最后一顆酥糖,彈了彈指尖的碎屑,“娘你就別在這里數(shù)落我了,待會王太醫(yī)和爹過來我能不能搪塞過去更要緊吧?!?br />
“莫慌。”何母坐在蘇忻羽身側(cè),“到時我和你爹就在這里,見招拆招并不難,再說……”她睨了一眼旁邊的少年,“忻羽在,你也安心些?!?br />
自家女兒這幾日魔怔似的討好蘇忻羽的事,她也聽了不少,雖然搞不清楚這兩人是怎么一回事,但何微云一向沒耐心,遇人遇事都是如此,不過一個贅婿,何母還不放在眼里。
她私心里還是覺得,這位好友的公子、少年才俊的王太醫(yī)與自己女兒最相配。
時間不多不少,剛剛半個時辰,桌上的午膳還未收,外頭小廝來通報說老爺和太醫(yī)過來了。
絮丹慌忙下手一抖,盤子差點摔碎在地,被桌子旁的蘇忻羽穩(wěn)穩(wěn)接住了。她語氣有些發(fā)懵,“多……多謝姑爺。”
蘇忻羽那敏捷的反應(yīng)簡直跟侍衛(wèi)鏢客有的一拼,不過此刻緊急,誰都沒來得及注意這小小的變故。
“快快快!”陳媽媽唰地一把拉上紗幔,又合了大半的帳子,何母朝守門的侍女道:“把王太醫(yī)請進來。”
王睿鍇是今年新入的太醫(yī)院,圣上信任他,要年方十八的他做副使,容貌端俊,逸群之才。
他方從門口進來,絮丹就看愣了一瞬,這般出杰的品貌,常人實在難以匹敵。
何母迎上來,“紜兒來得真是快,快來看看她,多少天都神志不清了!”
不得不說何母的唱戲天賦勝于何微云,眼淚說落就落,手帕都浸濕了。
王睿鍇忙道:“伯母別急,我先為何小姐把脈。”
到了里屋,隱約可見紗幔中躺在床上的少女,看到床邊上一半身子隱到帳內(nèi)的蘇忻羽時,王睿鍇明顯一愣。
“這位是……”
“哦,太醫(yī)見笑了,這是我們姑爺?!毙醯そ舆^話,“姑爺憂心小姐的身體,日夜在塌前看顧?!?br />
年輕的王太醫(yī)神色有幾分怔忡,點點頭,“你們家小姐都已經(jīng)成婚了?!?br />
“婚期在九月,不過忻羽在府里已經(jīng)住了許多時日,已是如同一家人了。”何父臉上的笑容稍縱即逝,換上一張愁容。
“只是這丫頭的病不知何時好,又瞧不出來病由,實在叫我們心焦不已、無可奈何??!”
王睿鍇從來不說沒準的話,此時卻也出口安慰,“何小姐芳華天憐,定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伯父伯母不必太憂心?!?br />
絮丹上前挑開帳子,將何微云左手臂上的衣袖撩開,搭了塊絲帕在上,王睿鍇開始診脈。
何微云本來身體倍兒棒,自小補益順氣的藥膳不是白吃的,怎么摸脈都摸不出好歹來,王睿鍇心道果然是怪病,他行醫(yī)以來聞所未聞。
屋里一時凝寂,眾人都盯著認真搭脈的王睿鍇看。半晌,年輕的太醫(yī)轉(zhuǎn)過頭來,“伯父伯母,唐突了,我可否看看小姐的面色?!?br />
“這……”何母有些猶豫,何父卻搶先高聲道:“賢侄不必拘謹,診斷豈有男女之別,何某人做草藥生意,不會不懂這個道理?!?br />
“絮丹,將簾子拉開?!?br />
何微云的眼皮狠狠抖了下,左手也瑟縮了一瞬,幸而蘇忻羽上前一步用寬大的衣袖擋住了她,又彎腰把她的袖子扯了下來,那截瑩白的藕臂就隱匿在了寬大的衣袍中,王睿鍇見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色不明。
王太醫(yī)先是上前摸了摸何微云頭上的幾個穴位,又扒了她的眼皮,最后輕柔地掐著她的下巴看了舌苔,之后立馬轉(zhuǎn)身,絕不留戀。
何父何母立即迎了上來,詢問情況。
王睿鍇搖搖頭,“我醫(yī)術(shù)淺薄,瞧不出來何種癥狀。”
眾人均松了一口氣。
蘇忻羽站在床榻邊,從里面把紗幔和帳子都拉上了,轉(zhuǎn)身浸濕了一張手帕,坐下來給床上的少女擦手。
何微云悄悄睜開一只眼觀察周圍,見床帳拉嚴實了便放松下來,左手掌心又濕又癢,她試圖抽手卻沒得逞。
不敢出聲說話,何微云沖少年比了個‘怎么了?’的口型。
蘇忻羽嘴角噙了一抹笑,彎腰湊在她耳旁輕輕道:“你方才吃了酥糖,手上還沾著白.粉呢?!?br />
轟地一下,有一團火從天靈蓋燒到了雙頰,耳邊壓低的聲音酥得人骨頭麻,柔和的氣息掃過耳畔脖頸,何微云癢得想縮脖子。
帳外幾人的交談聲還近在咫尺。
“不瞞賢侄,我為小女已是廣求名醫(yī),藥也喝了不只多少帖,用的都是我們自家的精品,如今竟沒看到一絲好轉(zhuǎn)??!”
還未晾干的左手被人緊緊扣住,五根手指不由分說地擠進指間,何微云睜大雙眼去尋少年的面容。
蘇忻羽太瘦了,手上的骨頭硌得她有些疼,這太不正常了。
但她偏頭看見了蘇忻羽湊得極近的面容,額頭上那片丑陋的胎記不容忽略,眉頭甚至隱約可見一處微小的疤痕。
心軟是她最大的弱點,何微云沒再動作,任憑心口處山崩地裂。
*
王睿鍇不愧是最年輕的太醫(yī)院副使,醫(yī)術(shù)比別人不知高出了多少,竟有法子治這怪病。
他先是開了幾張安神和強身的方子,又說要治根本,還需針灸為主。
何家夫婦聽得目瞪口呆,面上也只能應(yīng)和,還要配合著準備。
“爹和娘怎么不勸勸?這不如直接要我的命來得快些!”何微云把手里的白貓壓在身上,欲哭無淚。
又是吃藥又是針灸,誰家常人這么折騰?
“他若是手抖扎歪了哪個穴位,我去哪伸冤?”何微云偏頭問來傳話的陳媽媽。
神色肅穆的陳媽媽一愣,“王太醫(yī)的醫(yī)術(shù)精湛,應(yīng)當(dāng)……不會出錯扎歪的,吧?”
何微云心情煩躁,擺擺手示意她走。
“早知道要經(jīng)歷這幾遭磨難,我當(dāng)初就不該出這餿主意!”何微云絕望看天。
一旁整理藥冊的蘇忻羽停住動作,“微云出了什么主意?”
何微云摸著微瑤背上柔軟的毛發(fā),抬眼看向蘇忻羽,“你有興趣?”
她知道少年并非庸才,前世何家的生意在他手上光大,何父看中他并非偶然。
蘇忻羽暗道莽撞了,正要出言否認,何微云卻開口說:“就是今年上貢的事兒?!?br />
她拍了拍小貓讓它挪開,認真地說起此事來?!巴甓际浅实娜藚?,那孔刺史只拿咱們何家的利,可人參是稀罕物,哪里好出,如今那地是連人參的影都出不來了。”
“我便想了個主意,就是將貢品換了,可這不是小事,陛下最喜紀州人參,換不好惹了龍怒遭殃的不只何府上下,更有深宮中的堂姐,故需慎而又慎?!?br />
“至于我裝的這病,就是個噱頭,過些時日咱們何府的神藥出世,自是要貢給圣上才是!”
何微云狡黠一笑,“若是我這天下名醫(yī)都治不好的怪病被神藥醫(yī)好了,那這藥豈不比人參珍貴?”
蘇忻羽是真的震驚了,這樣一個胸?zé)o大志的姑娘,怎么敢耍把戲耍到圣上面前?!凹词惯@樣可行,神藥從何處來?”
“那有何難?”少女眨眨眼睛,“咱們何家育有百種草藥,調(diào)制神藥自然不是難事!”
蘇忻羽更加好奇,“你要如何調(diào)制?用什么配方?”
“那就是以后的事了?!焙挝⒃粕衩匾恍Γ辉付嗾f。
蘇忻羽沉思之際,絮丹在外敲門,進來時端著一碗藥。
何微云的額角青筋敏感地跳了跳,“這又是什么藥?”
“回小姐,是王太醫(yī)下午剛開的方子呢!”絮丹笑吟吟的,將藥放下。
那味道撲面而來,竟比前幾日的那些湯藥還難聞,何微云眉頭蹙得死緊,抗拒得很。
絮丹看向蘇忻羽,“老爺說讓姑爺伺候小姐用藥呢!”
何微云神情一頓,偏過頭去看蘇忻羽,少年神情淡定,依舊順從地頷首,“我知道了。”
他煞有其是,說著便執(zhí)起湯匙舀起一口。姑爺和小姐相處,絮丹不好杵在二人面前,福身告退了。
她前腳踏出房門,蘇忻羽就將湯匙又放回了碗里,他沒去看桌旁神色驚愕的少女,直接拿著碗把藥盡數(shù)倒進了那棵金錢松里。
“你……”何微云欲言又止,蘇忻羽不是素來都最聽何父的話嗎?
蘇忻羽站在燈柱旁,本來就消瘦的身影被晃動的光暈拉得更加單薄,他笑意粲然,嗓音溫潤,“這藥味道痛苦,雖補身卻于你并無益處,不必勉強?!?br />
他額上一大片的紅色印在何微云眼里,蘊出一汪彩色。
她晃了神,片刻后嘀咕道:“你也不怕把那金錢松澆死……”
蘇忻羽卻是聽清了她的話,笑了笑。
“它哪比得上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