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心腹
當激動之情稍稍平息,齊靖安便全心投入到了“與心上人之父初次相見”的準備大業(yè)之中:他向夏侯宣仔細詢問皇帝陛下的喜好和習慣,又加以嚴密的分析和謹慎的推斷,務求從衣著打扮到言行舉止、從表情氣質到文章策論統(tǒng)統(tǒng)做到最好……
看著用心準備面圣的齊靖安,夏侯宣忽然生出了幾分微妙的感覺:他敏銳地覺察出齊靖安對皇帝的態(tài)度似乎有些過于積極了,就仿佛這哥們已經知道這是要去“見家長”了……不至于吧,他的公主身份應該還沒有暴露?
眨了眨眼,夏侯宣試探性地說:“靖安,你大可不必如此緊張,此番面圣,你能得父皇的賞識是錦上添花,不得他的眼緣也無妨,盡力而為就好。”
齊靖安原本正在奮筆疾書,把明日進宮的注意事項一條條地記錄下來,態(tài)度專注、認真至極。聞言他微微一頓,放下筆,淡笑道:“多謝殿下關心,其實我并無太多緊張之情,只因感激殿下舉薦一場,唯恐自己才疏學淺,有損殿下英名,這才想著以勤補拙,盡量做到有備無患。”
在齊靖安看來,這本來就是“見家長”啊!他一點兒也不想給心上人的父親留下不好的印象,那樣不僅會讓舉薦他的“三殿下”丟臉,還有可能會讓心上人對他失望――那豈不是太糟糕了么?!
聽了齊靖安那聽起來像是套話、但感覺上還挺真誠的解釋,夏侯宣輕輕地點了點頭,雖然他還是覺得有點微妙,不過對方這么認真地準備,對他的“駙馬攻略”也是很有好處的,所以他便不再深究了,反而提點道:“靖安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才學如何我最是清楚不過了。而且我父皇不擅詩詞歌賦,對經史子集亦是毫無興趣,他提的問題肯定跟國事軍略有關,正中你的長處,所以明日之試,你當是十拿九穩(wěn)。”
聽聞此言,齊靖安眸光一亮,頗為欣喜地說:“聽殿下這么一說,我心安矣。”本來他還打算連夜壓迫盧秀才給他寫幾篇花團錦簇的“考試模版”出來,然后他頭懸梁錐刺股地硬背下來以備萬一呢,現(xiàn)在看來……嗯,可以放過盧秀才這一馬了。
夏侯宣揚了揚眉,越發(fā)覺得今天的齊靖安跟往常有些不一樣,無論是一開始的熱情相迎、交談時的眉飛色舞、得知要面圣時的詫異不解、方才的激動積極,還是現(xiàn)在這眼睛亮亮的小模樣,都顯得非常“生動”,似乎還帶著幾分小蕩漾――這哥們到底是怎么了,該不會是思春了吧?!
心里“咯噔”一響,夏侯宣干脆直接發(fā)問:“對了靖安,我記得你先前與我說過,因你年少離家、漂泊游學,所以你一無婚約、二無心上人。而至如今,你來京也近半年了,有否相中哪家姑娘,起了成家之念?”
早在他們剛相識不久,夏侯宣就確定了齊靖安是個才能卓越、理想遠大、性格豁達、有膽氣也講義氣的好青年,而且對方既沒有家室的拖累,也不好女色,一心就想輔佐明主、實現(xiàn)治國安邦的人生理想――這是多么好的駙馬人選啊!
但如果齊靖安已經有了心上人,那么夏侯宣就絕不會做棒打鴛鴦的缺德事了,所以他必須問個清楚明白。
而齊靖安呢?他原本心情輕松,哪能想到夏侯宣會忽然這么一問,頓時神情一滯,心跳加速――他趕忙端起茶杯來啜了一口,這才強作淡定地說:“殿下說笑了,我現(xiàn)在一心所想,就是報答殿下的知遇之恩,對兒女情長之事毫無興趣。”
夏侯宣露出一個恍然理解的表情,微微一笑,打趣道:“如此甚好,我還真怕靖安你在得了我父皇的賞識之后,直接提出要回鄉(xiāng)做官、娶妻生子,那我就真是雞飛蛋打一場空、無語淚先流了。”
齊靖安本來還有點心慌慌,不知道心上人引出這個話題究竟是何打算。但聽了對方這般有趣的說法,他又忍不住笑了起來,悠悠然道:“能得殿下如此看重,靖安感激涕零,此生不忍相負,不舍遠離……我心日月可鑒。”
齊靖安說的就他真正的心聲,所以語氣中暗藏著豐富的情感,令夏侯宣聽得心頭微顫,不禁搖頭失笑道:“靖安的口才實在了得,我都被你感動得快要落淚了……要是某一天你真的看上了哪家姑娘,非把人家哄得暈頭轉向不可。”
“暫時來說,我只想把殿下哄得暈頭轉向。”齊靖安“非常誠實”地回應道。
“哈哈,先生大才,我早就被你哄暈了!”夏侯宣笑了一陣,復又想起了明天的事,便說:“希望你明天能夠大發(fā)神威,把我父皇也給哄得暈頭轉向,那就萬事大吉了。”
“萬事大吉?”齊靖安略生了幾分疑惑,卻也沒多想,只笑嘆道:“殿下真是高看我了,若我真有那個本事,豈不早就做了丞相了!”
“以你之才,本就可以做丞相,只是少了機會而已。”夏侯宣倏爾收斂了笑意,淡淡道:“你看那徐奉,為相三朝,功績卻是少得可憐,早些年他還能哄住我父皇,近來連我父皇都快哄不住了……就憑他都能霸占相位幾十載,你又如何不能?”
齊靖安微微一驚,便聽夏侯宣又說:“好教你得知,我父皇其實比我好哄得多了,他外強中干,只有守成之膽,沒有進取之心,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肉在嘴邊都不敢下口……徐奉黨徒漸多、尾大不掉,那又如何?只需于勤政殿暗伏刀斧手數(shù)十人,趁上朝之時將徐黨頭目斬盡殺絕即可!身為天子,在朝堂不穩(wěn)時猶且畏畏縮縮,真是何其不智,令我怒其不爭!”說著他嘲諷一笑,搖頭嘆道:“只可惜,我父皇連幾十個完全忠誠于他的刀斧手都找不到,只怕這廂才設了埋伏,消息就傳到宮外去了,保管教人倒打一耙,或是逼他退位,或是毒殺他于后宮之中!”
“殿下你、你……” 一時間,齊靖安瞠目結舌――在他的印象中,“三殿下”一向小心謹慎,說話做事都是滴水不漏,手段也趨于溫和穩(wěn)重,一點都沒有十幾歲少年人的沖勁。對此,他原先還有點發(fā)愁呢,因為齊靖安本身是趨向于內肅朝堂、外開疆土的激進實干派――誰成想“三殿下”忽然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說了這么一大通譏諷皇帝的話!
不過夏侯宣所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獨屬于年輕人的氣性,卻是讓齊靖安非常喜歡。他也不覺得“三殿下”譏諷皇帝是為不孝,因為圣人有云: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皇帝陛下作為君父,所作所為多有不當,甚至連皇位都坐得不甚穩(wěn)當,“三殿下”心有不平之氣也是人之常情。
“我,我怎么了?”夏侯宣驀地站了起來,走前一步彎下腰,湊近齊靖安的耳邊,低聲道:“你是不是想問……我怎么敢說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齊靖安感覺到耳廓一熱,心里頓時漏跳了一拍,卻是不等他有所反應,夏侯宣就直起腰來退后了一步、重新坐回到位置上,淡淡笑道:“靖安,放輕松些,這根本算不了什么,以后我還會跟你說更多的體己話,甚至包括一些真正算得上大逆不道的隱秘,你可明白……我對你的心意?”
夏侯宣說這些,明擺著是在做鋪墊:說皇帝幾句算得了什么?而且他說的都是真話,最多算是諍言――欺君大罪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他已經“犯”了十年!
如無意外,齊靖安很快就會成為夏侯宣的“從犯”了,這個活計,沒有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是做不來的。即使齊靖安的膽子本來就大、十幾歲的時候就敢單槍匹馬地跑到匪禍頻生的邊境亂晃,但夏侯宣還是打算好好地鋪墊一番,以期達到循序漸進的效果。
那么齊靖安呢,他會在意夏侯宣的“大逆不道”么?當然不會,他心里自有一套評判是非對錯、忠孝節(jié)義的標準――單看他選定的明主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就知道他對“天子權柄”根本沒有什么敬畏之情了――所以,聽了夏侯宣所言,齊靖安只微微一怔,便連連點頭,非常認真地說:“君以誠待我,我必以忠義相報!”
何止是忠義呢?還有赤誠一片的仰慕之情啊……齊靖安這樣想著,心情一下子就變得非常好,因為經過此番交心,他就是“三殿下”真正的心腹、自己人了,他與心上人之間的距離也更近了幾分。
感受到了對方的滿腔真誠,夏侯宣心下滿意,點了點頭,說:“靖安,我當然是信你的,要不然也不會與你交心了。”說著他微微一頓,又道:“不過,之前我確實對你隱瞞了一些事,絕非故意欺騙,皆是因為時機未至……等時機到時,你我終將坦誠相待,只盼到了那個時候,你對我之心仍能一如今日。”
“殿下放心,我對人對事都是從一而終,絕不會辜負殿下的信任。”齊靖安半是表忠心、半是訴衷情地說了這么一句,心里甜滋滋的,情緒也完全放松了下來。仔細想了想夏侯宣說過的話,他聳肩笑道:“至于某些隱秘……殿下覺得不適宜讓我知曉的,那便不說也罷,我這人一向沒什么好奇心的。”
齊靖安確實就是這樣想的,秘密嘛,誰都有,就比如說他對“三殿下”的傾慕之情,短時期內他都是不敢坦誠的,以免駭?shù)饺思夷蔷筒缓昧耍运膊辉谝鈱Ψ接惺虏m他。
殊不知夏侯宣之所以暫時隱瞞身份,同樣也是怕嚇到齊靖安,甚至把人給嚇跑了――別以為皇帝的女兒就不愁嫁了,一個整天愛作男子打扮跑到街上亂逛、開口閉口都是國事軍略的公主,怎么看都不是個好老婆的人選吧?他好不容易才相中這么一個合適的駙馬,萬一被對方嫌棄就太不妙了!
再說了,齊靖安到底能不能成為駙馬,終究還是要看皇帝的意思。如果一切都能像夏侯宣計劃中的那樣順利,通過明天的考試讓齊靖安給皇帝留下一個不錯的印象,那么他就會正式開始“駙馬攻略”了。
若問夏侯宣的“駙馬攻略”究竟是什么?首先得知道他對“駙馬”的定義是什么:對于夏侯宣來說,“駙馬”的含義就是一起“打拼事業(yè)”的“合作伙伴”。
在確定合作伙伴以后,夏侯宣給出的“投資份額”是地位財富以及背景人脈,他將為對方提供足夠的信任支持以及更高更廣的發(fā)展平臺,并許諾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美好前景;而對方則需付出“晚婚晚育”的代價,以能力才干“入股”,并與他共同分擔欺君大罪的“風險”――這就是基本的“計劃書”框架了。
出于商人討價還價的本性,夏侯宣必須得解說解說這個風險問題:千萬不要被“欺君大罪”這四個字給震住了,事實上,這根本沒什么大不了的――想想看吧,即使是投入徐貴妃四皇子的陣營相助奪位,最后若是失敗了,難道就不會死了嗎?都是一樣的死!所以夏侯宣相信,有意輔佐明主、成就一番大事業(yè)的齊靖安絕對擔得起那點兒小風險。
說到這里,一切就很清晰了。夏侯宣的“駙馬攻略”,本質上就是“合作伙伴攻略”。
當齊靖安通過了“最大股東”皇帝陛下的“首輪面試”之后,夏侯宣就會和齊靖安開始一系列的嘗試性合作了,比如商討計策對付瑞妃、想方設法討好皇帝等等。在這個過程中,夏侯宣會逐步揭露他的公主身份,甚至把他男扮女裝的秘密告訴齊靖安――沒錯,夏侯宣確實是打算在正式成親之前就把這個秘密告訴齊靖安的,要不然他們的婚姻豈不成了一場“隱瞞風險的詐騙”?作為一個有良知的商人,夏侯宣是不會那樣做的。至于他什么時候才會對齊靖安徹底坦白,那就取決于時機和他對齊靖安的信任程度了。
想到這里,夏侯宣微笑贊道:“靖安如此豁達,甚好甚好。不過我們既已坐在了同一條船上,我總不會一直遮遮掩掩,讓你連船舵往哪邊轉都搞不清楚的。”
齊靖安眉眼彎彎地點了點頭,還是沒多想:反正他已經認定這個人了,他相信對方,也相信自己的眼光。
這個話題說到這里也就差不多了,緊接著,夏侯宣轉移了話題,先是對明天的考題做了一些預測,然后又囑咐齊靖安今晚去跟盧秀才通通氣,最后再閑聊了幾句,夏侯宣便起身告辭了。
不知不覺中,天色早已全暗,齊靖安又一次目送夏侯宣離開,暗暗覺得與心上人相處的時光真是過得太快了……
月落日升,新的一天甫一開始,就讓許多人大吃了一驚:一大清早的,十余家客棧都被禁衛(wèi)軍敲開了門,太監(jiān)們傳旨接人,不多時便把幾十個秀才帶進了宮去,而圣旨的內容也以極快的速度一傳十、十傳百,讓皇帝受到了不少贊譽,也讓許多官員們心頭大震――陛下忽然玩了這么一手,究竟是意欲何為?
仔細想想,在今年的春闈舞弊案中,皇帝先是下旨釋放了天牢里的考生,現(xiàn)在又親自給予他們補償――有了這件事打底,往后誰還敢說皇帝不重視讀書人、說他不禮賢下士?對于一個皇帝來講,最重要的就是好名聲了。
況且在那幾十個秀才之中,說不定還真能挑出幾個對皇帝忠心耿耿的人才,這說明皇帝開始培養(yǎng)自己的親信了!
所以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后,就連徐丞相都有些心驚膽顫了:一點薄名、幾個人才當然算不得什么,但這件事足以表明皇帝的政治斗爭水平有所提高,都懂得玩“前后呼應”和“一箭雙雕”了,這才真是大大的不妙!
徐丞相哪里想得到,這才不是皇帝陛下在玩“一箭雙雕”呢,而是長公主殿下在玩“一箭三雕”――
皇帝得到的好名聲是對外的,而且確實也只是“一點薄名”,聊勝于無。而夏侯宣得到的名聲則是對內的,他一來得到了皇帝的信任、贊賞和喜愛,職務從“秘書”晉升為“智囊”;二來也震懾了知道內情的瑞妃,讓她再不敢小覷于他、企圖隨意左右他的人生。
至于人才嘛,夏侯宣已經“挑走”了齊靖安和盧潛這兩顆明珠,他非常知足了,剩下的就留給皇帝慢慢挑吧。
而那最后的一“雕”,毫無疑問就是相駙馬了:喏,皇帝陛下專門把齊靖安的位置安排在了第一排的正中央,就是為了好好看看這個有可能成為他女婿的小子。
此時此刻,一場前所未有的突擊考試即將開始,地點就在勤政殿內。
偌大的勤政殿本是朝會的舉辦地,如今卻擺了幾十張被太監(jiān)們從太學院搬來的矮桌和榻凳,桌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幾十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正襟危坐,等待皇帝出題。
高坐在龍椅上的皇帝忽然由心而生一股得意、喜悅和自豪之情,因為這些年輕人基本上都對他充滿了敬畏和感激,表情真摯非常,目光激動而明亮,這是皇帝在那些暮氣沉沉的大臣們臉上永遠都不可能看到的神采。
而且這一場考試跟殿試也不一樣,能夠進入殿試的考生都是被各黨派勢力篩選出來的,全是“有主”的,他們的表現(xiàn)比這些年輕人們鎮(zhèn)定老成得多,卻也讓皇帝覺得索然無味。
所以環(huán)顧四周后,皇帝下定了決心,他一定要從這些年輕人里挑出幾個得用的人才,培養(yǎng)成他的“心腹愛將”,給每一個坑里都填滿了老蘿卜的朝堂增添一股新鮮血脈。
出于這種想法,興致高漲的皇帝沒有按原計劃讓太監(jiān)附耳過來聽題、然后再宣布出去,而是徑自放聲說出了他昨夜想好的幾道題,言語流暢、一氣呵成,令他長期憋在心里的一股氣都散了幾分,情緒更加愉悅了。
就是在這樣美好的心情里,皇帝陛下瞅著人長得挺俊、儀態(tài)舉止也很好的齊靖安,笑得胡子都翹了起來。待得考試進行到一半,他還特地走下龍椅逛了一圈,尤其停在齊靖安的背后看了好一會兒,發(fā)現(xiàn)這小子字寫得很好,明秀勁朗自有一番風骨;文章寫得更好,援引的例子并非枯燥的經史,而是寓意深刻卻簡潔易懂的小故事――真是太合他的口味了,這小子從頭至腳哪哪兒都挺好,女兒的眼光不錯嘛!
于是乎,在考試結束以后,皇帝陛下就讓貼身太監(jiān)以一種并不惹人注意的方式把齊靖安帶到了御書房去,準備來一場“單獨奏對”――這可真是大大出乎夏侯宣的意料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