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們彼此深信,是瞬間迸發(fā)的熱情讓他們相遇。
然而變化無常更為美麗。
——辛波斯卡《一見鐘情》
剛從八月的撒哈拉沙漠熬出來,安城又馬不停蹄地踏進九月的桑拿房。
安城是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地兒,路上拉個人隨便問問,10個有一半沒有來過,但又不會沒人不知道。安城特別的原因,在于它以省會三分之一不到的面積,包攬了省會三分之二以上的高校,是座不折不扣的大學(xué)城。用資本家的眼光來看,這座城市的每一個人,都是行走的鈔票。秉持著‘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的原則,資本客們積極響應(yīng)政府號召,承下一個接一個的城市建設(shè)案,只為給安城織一件更漂亮的衣裳。
破舊的平房如舊時代的英雄在滔天的吊車聲里逐次退場,越地而起的高樓大廈宛如一個個變形金剛,充分地詮釋了時代的變化。六水同學(xué)用自身的經(jīng)歷,向外來同學(xué)直觀講訴這種變化。她小時候常在樓頂玩捉迷藏,勝負欲強一點的時候,從樓頂跳下去都摔不死人。拆遷重建之后,樓頂?shù)母叨缺仍瓉矸藥讉€次方,她從上面往下看,腳都在打顫。
凌晨一點,沸騰了一天的地面終于被風(fēng)吹起一層漣漪,空氣漸潮,整座城市慢慢涼了下來,連遠處工地的施工聲都顯得可愛了一點。
林莫腳下踏風(fēng)地撞開了一扇門,音樂聲溜出門縫,她應(yīng)聲打了一個嗝,輕車熟路地鉆了進去。徒留佇立一旁的老路燈盡心竭力地為人表演它終古不變的幽默戲——一閃一閃亮晶晶。
屋頂?shù)睦巷L(fēng)扇扯著假嗓呼啦啦的轉(zhuǎn),蘇里長小心翼翼地從床上爬下來,鬼鬼祟祟的模樣活像一個正在行竊的賊。
她如狗一樣彎身在地上嗅了半天,憑手感摸索到自己亂扔的鞋子,胡亂地套上后,躡手躡腳地拉開了寢室的大門。
直到走出了宿舍樓,蘇里長才覺得睡意清醒了些。
她向著四周打探了幾眼,確定沒有其它活物之后,大搖大擺地往女生院后門走去。
女生院后門荒廢已久,唯一的用處就是收外賣,買賣雙方為了方便,直接通過后門的柵欄間隙遞進來,高效地節(jié)約了時間成本。平時一到飯點,這里的熱鬧程度堪比趕集,剛進前門就聽見后門的外賣小哥殺豬般的吆喝。
不過為了安全考量,學(xué)校專門在一旁設(shè)有一間保安室,每夜都會有人值班。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上學(xué)期新的宿管阿姨來了之后,一直盡忠職守的保安大叔有了私事可做,這里就時常無人看管。
而且宿管值班室有空調(diào)可吹,保安室只有一盞不會搖頭的電扇,加上安城這熱的人能變成一團水蒸氣的天氣,久而久之,這間保安室就如虛設(shè)。
蘇里長慢吞吞地蹭到墻下,這點她一來二去踩得很熟,屬于監(jiān)控死角。她腿短胳膊長,略費吹灰之力地逃出了學(xué)校圈制的范圍,頭頂一輪月光,信步閑庭地往西邊走。
與學(xué)校隔了兩條街的高陽大道,是周圍出了名的消費圣地,這段的開發(fā)商應(yīng)該是個歷史迷,隨處可見的‘唐朝景點’。除去高陽大道,太宗公館,玄機花園,最雷人的當屬則天大廈,光從名字上就能窺見開發(fā)商清新脫俗的趣味。
高陽大道西南方有一段長4公里的路,因投資商資金周轉(zhuǎn)問題,至今尚未竣工。這條‘死胡同’人跡罕至,白日里連坨鳥屎都沒有,入了夜反倒吸引了一幫紈绔驅(qū)車而往,發(fā)動機聲喧囂到幾里外,攪得畜生都睡不安生。
蘇里長隔老遠就看見了一票子人站在路燈旁,隱晦的燈光將他們的身影拉的老長,四輛造價不菲的敞篷小跑張牙舞爪地將路口堵的水泄不通。
蘇里長聽六水的小道消息稱,上周各所學(xué)校新生報道,不知哪家的小學(xué)弟初來乍到,搞不清楚高陽大道的規(guī)矩,光憑著一腔憤世嫉俗的熱血,具體干了什么六水尚未得知。總之,得罪了這幫公子哥,最后那學(xué)弟被打進醫(yī)院,差點連親媽都給沒認出來。后來,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親自出面,四年學(xué)雜費全免,這事才算翻篇。
蘇里長已經(jīng)是混了兩年的半老油條,自然不會上去自討沒趣。
她面不改色地走近,又巧妙地拉開了與他們的距離。為首的三個人站在車頭,一直在為‘我是第一’這個問題煞費口舌,給哥仨一人添一碗酒,舉杯就可以唱一出桃園結(jié)義。待到蘇里長走的更近了一些,對方似有察覺,爭論不休的桃園三兄弟兀自安靜了下來,轉(zhuǎn)來打量她。
蘇里長半低著頭,從容不迫地在十幾雙目光的注視下走過路口,桃園三兄弟最矮的那位還意氣風(fēng)發(fā)地向她吹了兩聲響哨。
她生來不是主動挑事的主,而且對方占盡天時地利人和,蘇里長不想與\\\'三英\\\'計較。
好女不吃眼前虧的蘇里長走出了二三十米,身后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她不悅地皺起了眉。
感覺到她加快的步伐,后面那人叫住了她:“姐姐,等一下。”
蘇里長被這聲姐姐雷的一個激靈,她一扭頭,就看見追上來的人。
一個皮膚白凈,面容清秀的男生,留著一頭利落的短發(fā),十七八歲的模樣,他臉上掛著笑,合著周圍的空氣都清爽了一些。非要找點煞風(fēng)景的吧,就是他左眼斜上方有一截一厘米長的疤,從顏色上來看,應(yīng)該是新傷。好在傷的不深,還不至于留下遺憾。
蘇里長的心不要臉地平衡了一點點,施施然接受‘姐姐’這個稱呼,一只手揣進衣兜里,頭一歪,吊兒郎當?shù)貑枺骸罢夷憬憬闵妒掳。俊?br /> 來人被她反客為主的自覺性唬的一愣,他明顯頓了一下,然后局促地笑了。杏眼一彎,完成一彎月,照到人心坎上。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蘇里長覺得心被貓撓了一爪子,不知怎么就聯(lián)想到張宇的那首《都是月亮惹得禍》。
還不知道自己饒了人心的小貓眼神左顧右盼,他眼睛跟盛了星子一樣,在黑暗中熠熠生輝。他飄忽的眼神沒有給蘇里長不禮貌的感覺,反而覺得他在亂放電。
他指了指自己斜后方的自動販水機,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就想問你有沒有…零錢,我想買瓶水喝。”
這理由十分蹩腳,毫無技術(shù)含量。蘇里長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那一堆狐朋狗友,她就不信還找不出一個有零鈔的。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又似乎沒有什么不妥,自動販水機是小錢運用里的大智慧,這種公子哥花錢如流水,小錢自然不會放在眼里。
他也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酒肉朋友,清了清嗓子,一臉無奈地解釋:“我不好意思跟他們開口。”他看著蘇里長,一雙眼蠱惑人心,“絕對不是騙你,我可以給你……”
“好說。”蘇里長適時地打斷他,君子有成人之美,她手伸進褲包里摸了半天,找到一張揉成咸菜模樣的10元人命幣遞了過去。
蘇里長沒看見,對方的眉毛輕輕地跳了一下。
“謝謝姐姐。”他略帶嫌棄地接過那張皺巴巴的紙,又十分為難地開口,“姐姐你方便留一個電話號碼嗎?”
蘇里長瞇了瞇眼,狐疑地盯他。
這孩子垂下頭,抓耳撓腮地說:“我剛才在他們面前吹牛,說我能要到你的電話號碼,他們才放我過來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來人還是個帥哥,蘇里長哦了一聲,伸手:“手機拿來吧。”
這人得了赦令一樣,摸出手機,遞了過去。
蘇里長嫻熟地輸進了手機號和名字后還給他:“沒其他事,我先走了。”
他接過手機,大方地送上一個微笑,彬彬有禮地沖蘇里長道謝:“謝謝姐姐。”
蘇里長沖他擺了擺手,暗嘆自己居然沒被色相沖昏了頭腦。突然,這人又在身后‘咦’了一聲。
蘇里長轉(zhuǎn)身瞅他。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見她回頭,又送上自己不要錢的微笑,仿佛剛才的疑惑只是蘇里長的幻聽。
直到蘇里長的身影完全消失,云錦書才收斂起嘴角的笑容,轉(zhuǎn)身沖著那波人揚了揚手里的手機。
回敬他的是幾聲不成調(diào)的口哨。
他隨手扔掉那張咸菜一樣的10元大洋,懶散地往回走。
‘桃園三兄弟’里個兒高的那位上前來勾過他的肩膀:“你丫屬狗啊,走哪兒都不忘撒泡尿,啥時候也傳點經(jīng)驗給我們啊?”
云錦書只笑不答,他伸手拿下對方的眼鏡,掛到自己臉上,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尖尖的下巴,看起來有點邪氣。
“跑贏了我,我就考慮考慮。”
“我就不信,今天老子還輸給你。”
他也不反駁,轉(zhuǎn)身,坐進了自己那輛風(fēng)騷的黃色敞篷里,優(yōu)哉游哉地玩弄起自己的手機。他在通訊錄里找了半天,原本勾起的嘴角漸漸抿成一條線,他不悅地皺起了眉頭。在看到那11數(shù)字的瞬間,又十分難得地搖了搖頭,之前醞釀的笑意在夜色中濃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