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生死場
她已經(jīng)想得清楚明白,她不像唐周一樣會用內(nèi)力傳音,只能辛苦地湊近他耳邊說話,結(jié)果才說了這么一句話,唐周猛地一把推開了她。
顏淡甚至還來不及掙扎,就直接摔下了房梁。
總算她反應(yīng)極快,落地的時候穩(wěn)住了身形,正好落在那張書桌前面,和聽到響動抬起頭來的睿帝正好對視著。
顏淡一動不動,維持著蹲在書桌前面的姿態(tài),低下頭道:“皇上萬歲。”其實她一直覺得,這世上能千秋萬歲的,除了王八就是天庭上的仙君。
她只聽到身后傳來幾聲抽氣的聲音,一隊侍衛(wèi)圍在書房門外,彎弓的彎弓,刀劍都已經(jīng)出鞘,只待皇帝一聲令下便沖進來把她剁成肉泥。
睿帝合上手上的奏折,在下巴上輕輕一抵,站起身道:“平身。”他往外看了一眼,說:“都退出去罷。”
顏淡頓時覺得他這兩句話說得極有款派風(fēng)度。
外面的侍衛(wèi)立刻退得干干凈凈。
顏淡只看見眼前那一幅明黃色的衣擺慢慢踱到眼前,方才站起身,卻還是低著頭。她心里明白得很,闖進皇宮驚了圣駕已經(jīng)要砍頭了,若還不老老實實的,就算被凌遲也是自找。何況,大多數(shù)人對于禮數(shù)周全而態(tài)度溫文的都會生出些好感來,沒有人會喜歡說話放肆又總和自己對著干的人。
誰知睿帝沉吟,問出一句讓她張口結(jié)舌的話來:“你是妖?”
顏淡用余光瞥見那個為首的官宦從頭到腳都開始顫抖,真不知道是該矢口否認,還是干脆地承認了這個事實。
睿帝揮了揮手,沉聲道:“你們?nèi)汲鋈チT。”皇帝都發(fā)話了,那些宦官宮女唯有慘白著臉、抖著雙腿退了出去,將書房的門輕輕掩上。
顏淡有些不明白,為什么凡人一聽見妖怪,不是嚇得手腳發(fā)軟,就是直接拿狗血拿符水沖上來喊打喊殺,而見到天庭上那些仙君仙子的時候卻完全不是這樣,其實她覺得妖和神仙也差了不多嘛。
睿帝靠在桌邊,笑著說:“朕的絳妃,其實也是妖,那時候想想,你也應(yīng)該是的。如今二十年過去,你的容貌卻一點都變,果真如此。”
顏淡磕磕巴巴地說:“皇上,我確是妖,你的絳妃只怕不是的。”
她記得那位美貌的花精姑娘的確和她是同道中人,但是她這回進皇宮卻沒發(fā)覺有妖氣,雖然不清楚其中生出了什么變故,不過有些事是絕對不能認的,尤其是這種棒打鴛鴦、挑撥離間的事,做了肯定要遭天打雷劈。
“我也知道絳妃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了,也就是隨口問問罷了。”他慢慢抬頭往上看了一眼,“你還有別的同伴?”
顏淡消沉地嗯了一聲。
只見唐周從房梁下輕飄飄地落了下來,姿態(tài)雍容得很,然后一撩衣擺,單膝跪了下來:“參見皇上。沖撞御駕,實屬冒犯天顏,請皇上責(zé)罰。”
顏淡捏著拳頭,很想往他身上招呼過去,本來好好的,若不是他突然一把將她推下去,根本就不會有人發(fā)覺的。
睿帝抬了抬手,溫雅地開口:“平身。”
“皇上,其實我們這回過來,是有事相求的。”顏淡見他的反應(yīng)不像是在生氣,便低著頭輕聲道,“聽說最近有位北地的地方官進貢上來一批貢品,這其中有一件便是上古四神器之一……”
“所以,你們進宮本是為了尋這件神器的?”
顏淡想,真不愧是皇帝,吐屬就是優(yōu)雅,用的是“尋”而不是“偷”。
他連猶豫都沒有,便一口答應(yīng):“朕這就讓人從庫房里把那批貢品找出來,你們且挑挑看。”
顏淡又想,真不愧是皇帝,說話也是那么干脆,一言九鼎,說一不二。她立刻見縫插針地稱贊:“我這幾年總是聽說百姓夸皇上您如何政治清明、一心為國事操勞,今日親眼見了才知這些話果然不虛。”
睿帝正走到書房門口,將門打開了和候在門外的首領(lǐng)宦官低聲吩咐了幾句話,聞言不由一愣,忽又轉(zhuǎn)過身來看向唐周:“她是妖,而你應(yīng)該不是罷?”
唐周一時沒想到對方的用意,便微微一點頭。
只見睿帝又轉(zhuǎn)過頭去,對著門外的侍衛(wèi)道:“妖也罷了,你們這么多人竟然讓一個普通人在宮里出入自如,今夜當(dāng)值的通統(tǒng)都罰一年俸祿,自己去內(nèi)務(wù)府領(lǐng)罰罷。”
顏淡刻意忽視了那些怨恨的、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轉(zhuǎn)頭對唐周說:“都是你不好,人家有一家老有小要養(yǎng)活,你卻害得他們被扣了一年俸祿。”
唐周沉著臉一言不發(fā)。
皇宮里的人辦事情果真很快,還不到兩盞茶的功夫,便有十幾個手腳利落的宦官抬著九口大箱子進來。
睿帝在書桌邊坐下,端起茶盞品了一口:“東西都在這里了,你們自己挑罷。”
唐周緩步走到箱子邊上,低下身一件件取出來看,他一連看了五個箱子,還是一無所獲,不由微微皺了皺眉。待走到第六口箱子前,這箱子已經(jīng)明顯前面的小了一些。他剛伸手進去,神色明顯有幾分古怪,收回手的時候,手上已經(jīng)拿著一面圓形的鏤花古鏡。這面鏡子的紋理打磨得十分精致,卻說不出是什么質(zhì)地的。
顏淡將古鏡接在手里敲打一陣:“這是理塵還是地止?”
唐周搖搖頭:“我不知道。”
睿帝在一邊慢聲道:“既然已經(jīng)尋到了,那還有別的事沒有?”
顏淡立刻道:“回稟皇上,沒有別的事了,叨擾多時,我們即刻離開。”當(dāng)務(wù)之急,只要立刻和柳維揚、余墨會合,離開南都,就算皇帝在之后想起來要治他們的罪,也只能是空想了。
她正要用妖術(shù)再使個障眼法,故技重施溜出宮去,只聽睿帝慢悠悠地道了聲“且慢”。顏淡立刻轉(zhuǎn)過頭看著皇帝,虛心求教:“皇上還有什么高見?”
“我派人送你們出宮,這樣跳進跳出成何體統(tǒng)。”他拍了拍手,當(dāng)值的幾個侍衛(wèi)立刻走進來單膝跪地,“傳朕的口諭,即刻送這位姑娘和公子出宮,不得有誤。”
顏淡看著那幾個跪著的侍衛(wèi)抖得實在可憐,不由心生同情。
待出了御書房拐彎的地方,顏淡轉(zhuǎn)過頭瞧著身邊臉色慘白慘白的侍衛(wèi),好聲好氣地說:“當(dāng)真對不住,害得你們丟了一年的俸祿,現(xiàn)下有什么要求盡管和我說,我定會補償你們的。”
那侍衛(wèi)手上的刀摔在地上,踉踉蹌蹌退到五步遠的地方,顫抖著聲音說:“不不……真的不用了,這位大仙,你就忘了見過小人這回事吧,啊……”
可見凡人見到他們妖,大多還是會害怕的。
可是那位睿帝明明知道枕邊人曾是妖,卻沒有在意,大約也是因為真正愛上了罷。
顏淡只得轉(zhuǎn)過頭對唐周說:“如果你拿到了地止,還要做什么?還是和楮墨一樣,要解開什么封印?”
他們從景陽殿邊經(jīng)過,只見一個模樣很是俊俏的少年迎面奔來,身后還有一群宦官宮女追著趕著。那少年經(jīng)過顏淡身邊的時候,腳步緩了下來,朝著她微微一笑,隱隱約約有那么幾分風(fēng)流瀟灑的影子,然后回頭看了一眼,跑了過去。
顏淡倏然記起很久以前,當(dāng)她還沒有成為妖,流離在六界之外。也在這座古城,看一出瑯臺舊戲。那時的睿帝還是少年人,卻風(fēng)流成性,看不出半分真心。后來,他卻肯為一個女子收心,就算到了如今的帝位,也依舊沒有變。
那個少年的笑意長相,恍然就是睿帝少年時候的模樣。
顏淡不由喃喃道:“為什么一個人,會為毫無關(guān)系的另外一個人付出這么多……”
她轉(zhuǎn)頭去看唐周,心中卻想,他為了找到夢中那個人,甚至不惜自己的安危,去尋找上古神器。為什么她就從來沒有遇上那么一個讓她覺得是被傾心愛著的人?
她曾有一段時日以為,余墨至少是有些喜歡她的,因為他一直都待她很好。后來才發(fā)覺,這種關(guān)懷,并不是只有對她才有,他對百靈,對紫麟都是十分的真心。他們待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她的話比較多,也是她黏著他的時候比較長。如果有一日,他們要分道揚鑣,真正舍棄不下的其實只有她罷?
她回首看過去,只見唐周嘴角微動,最后還是沒有說話。
他看見那雙晶瑩澄透的眸子,像是裂了縫的琉璃,里面的情緒支離破碎。而他,只是無能為力。
柳維揚拿著那面古鏡翻來倒去看了一陣,下了一個結(jié)論:這是理塵,而不是地止。
顏淡有些失望:“你怎么知道這是理塵?”
他將古鏡翻過來,手指在背面的紋理上掠過:“這上面刻著上古文字,還說理塵可以堪透天地間的奧秘,教人博貫古今。”他擱下理塵,寬慰了一句:“總之再找出最后那一件,就必是地止無疑了。”
唐周坐在桌邊,沒有動彈,也沒有搭話。
顏淡心道這柳公子說得真是廢話,統(tǒng)共四件神器,現(xiàn)下已經(jīng)見過其中三件,剩下這一件除了地止哪里還會是別的,再說就是這最后一件,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
忽聽柳維揚輕輕地嗯了一聲,語調(diào)微微上揚。
她立刻警惕地看著對方。
柳維揚已經(jīng)將理塵放在桌邊,可手心卻始終貼在鏡面上,竟是不能移開了。
余墨原本靠在門邊,見到這個情狀臉色微變,往里面走了幾步:“柳兄,你從前有的那件神器是什么?”
柳維揚抬頭看著他,眼中流露出幾分慌亂:“難道……是理塵?”
顏淡見到他們這番模樣,更是奇怪:“理塵從前是你的東西,現(xiàn)在又拿到了手,那也很好啊。”她這一句話才說出口,就知道為什么一向面無表情、眼中波瀾不驚的柳維揚會頭一回流露出慌亂的情緒。她只覺得自己被一股無形的力道拉扯著,眼前是極刺目的光亮,全身好似浸在千年寒冰中一般寒冷。周圍的景象開始扭曲、拉伸,晃得她頭暈?zāi)垦!?br/>
等一切平定下來的時候,她睜開眼,眼前是的景致恍如一幅精彩的水墨畫,江上煙水彌漫,綽綽影影可見水汽中的青山逶迤。
生死場,夜忘川,黃泉道。
她以為自己,永生永世都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
柳維揚單膝跪倒在岸邊,臉色蒼白,似乎在那一瞬間遭了重創(chuàng),嘔出一口鮮血。那一支玉笛也從衣袖中掉出,摔在地上折成兩截。
只聽余墨淡淡道:“柳兄原本是天極紫虛昭圣帝君,而理塵喚回了他的仙力,憑他現(xiàn)在的軀體,已經(jīng)承受不住從前的仙力了。”
唐周沉默一陣,道:“這里的景象,和之前在青石鎮(zhèn)古墓最后一間石室里看見的那張畫上的很像。”
顏淡嘆了口氣:“我那時看到那幅畫,還問過陶姑娘信不信我去過幽冥地府,那時你對我說,現(xiàn)在做夢還嫌太早。其實這里就是幽冥地府,我本來也沒在開玩笑的。”
她在這里耽擱了整整千年,又怎么可能會忘記?
生死場,夜忘川,黃泉道。
依稀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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