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世濤向太史闌走去。手中鋼刀截面閃著寒光，倒映著他有點茫然的側(cè)顏。</br>　　他其實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內(nèi)心里隱隱約約有個想法，但又十分抗拒，或者此時只是想走近她，在一懷的迷茫中。</br>　　太史闌則拿出了人間刺，她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心里也模模糊糊的，只想著此刻該保護自己，對付敵人，但這敵人在nǎ里，是誰，似乎也全無概念。</br>　　錦衣人立在對面屋子門口，手執(zhí)書卷，笑容靜雅，風度翩翩。</br>　　邰世濤腳下忽然一停，他已經(jīng)碰到了床邊。心中那那喃喃自語的聲音也到了**，他霍然舉刀。</br>　　太史闌也在此時睜開了眼睛。</br>　　邰世濤一低頭，看望進她眼神，黑而深邃，漩渦一般令人昏眩。</br>　　他心中一凜。</br>　　“唰。”長刀落下，卻在即將抵達太史闌身前時，忽然換了方向，直劈向邰世濤自己腰間！</br>　　對面錦衣人并不失望，唇角甚至有淡淡笑意，似是發(fā)現(xiàn)了極有趣的事。</br>　　……這孩子，果然愛得太深。</br>　　因為愛得深，所以他全力也無法控制他的意識，所以他即使已經(jīng)出手，也能在最后一刻清醒，當?shù)堵湎碌娜莶豢筛淖儯巧倌陮幙蛇x擇改變軌跡砍向自己。</br>　　無妨。砍誰都是一樣的，這孩子自傷，這場追逐也就結(jié)束了。</br>　　刀落下。</br>　　忽然有腳步聲響起，踉蹌自廚房邊來，卻是那盲人少年，臉色煞白，沖進了邰世濤和太史闌所在的屋子。</br>　　廚房和邰世濤所在的屋子近，和錦衣人所在的屋子遠。那盲人少年沖進屋內(nèi)，腳步聲驚得邰世濤手一頓，刀勢慢了一步，那少年身子似乎控制不住，猛地沖了過來，人還沒到身子向前一撲，正撞在邰世濤后腰，他手中刀被撞出，撞到墻上，再彈落下來撞到太史闌的被子上。</br>　　這下兩人都完全醒了。</br>　　邰世濤隔著被子趴在太史闌膝蓋上，渾身冷汗，太史闌張開雙眼，將人間刺握緊。兩人對望一眼，頓時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太史闌眼神很冷，邰世濤則又痛又悔，耳聽得身后那少年顫聲道：“有毒，有毒……”</br>　　邰世濤躍起，一手抄起太史闌，將她抱在懷里，太史闌摟住了他的脖子。邰世濤另一只手抓起少年，將他扔在自己背上，“抓緊我！”</br>　　“別！”少年聲音顫抖，“你這樣沖不出去，別管我，走，走……”</br>　　邰世濤充耳不聞，一腳踢開屋門，對面，錦衣人笑吟吟抬起頭來。</br>　　他身邊站著那個“孩子”，已經(jīng)恢復了本來容顏，個子還是那么矮小，一張臉卻皺紋縱橫，nǎ里是個孩子？明明是個侏儒！</br>　　夜色黑濃，遠處墳場有熒熒的鬼火飄來。</br>　　門檻上對視只是一霎，隨即邰世濤狂奔而出，經(jīng)過廚房時看見車夫單手捂胸，死在地下。</br>　　他向外沖，錦衣人卻并不急躁，負手在門口看著，唇角笑意薄涼。他腰間隱約有武器的輪廓，此時只要他愿意，隨時可以擊殺太史闌。</br>　　不過不知道為什么，他不想這么做，太史闌這樣的人太難得了，他愿意多和她斗一斗。</br>　　邰世濤單手抱一個，身上還背一個，雖然步子不慢，但很明沒有平時速度，那少年抱住他肩淚流滿面，“丟下我啊……這樣會拖累你的……”邰世濤嫌他聒噪，低聲道：“閉嘴！”三步兩步已經(jīng)沖到了院子正中，經(jīng)過那堆泥土，忽然一腳踢散土堆，一刀便刺了進去！</br>　　一聲暴吼，土堆黑泥四濺，四濺的黑泥之中，立起一個渾身黑黝黝的壯漢，身軀八尺有余，胸膛如兩扇門板，高偉雄壯。</br>　　這院子里高達丈許的土堆，竟然是一個人披了泥土埋在那里！</br>　　“鏗。”一聲，刀尖準確地撞上肉，竟然發(fā)出金石相擊的聲音，有血流出，卻不多，邰世濤那一柄百煉精鋼的刀刃，竟然只傷了對方油皮！</br>　　那大漢怒吼著，伸出蒲扇般的手當頭向邰世濤的天靈抓下。</br>　　然而太史闌的人間刺，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邰世濤剛剛戳破對方肌膚，太史闌的刺尖就刺了出去。</br>　　黑暗里金光一閃，人間刺，回魂！</br>　　“嗤”一聲，刺尖刺入血肉，隨即太史闌拔出人間刺，邰世濤抬腿就跑！</br>　　身后一聲大吼，回魂的令人發(fā)狂的逆作用生效，那大漢一腳蹬翻了土堆和土堆后廚房的墻，嘩啦啦的磚石竟然是沖著錦衣人主仆去的。</br>　　錦衣人這才露出驚異之色，沒想到自己最后一著攔人的殺手锏，忽然倒戈。</br>　　這太史闌，到底有多少詭奇手段？而那少年，又是怎么發(fā)現(xiàn)土堆里的貓膩的？黑暗中那一堆黑泥土，他居然能注意到？</br>　　這對姐弟當真不凡。</br>　　錦衣人眉頭微微一皺，他使用縮骨功維持長期的變形，對內(nèi)力耗損極大，原本他不準備出手的。土堆里的人，就是為了萬一情況下截斷他們的后路。</br>　　“虎奴！”他冷冷道，“站住！回頭追他們！”</br>　　然而平日里忠心耿耿的虎奴，聽而不聞，一掌劈裂了廚房的墻，赤手抓起灶膛里剛剛開始燃燒的柴禾，就對錦衣人砸去。而此時砰一聲大門被撞開，馬車聲響，邰世濤已經(jīng)順利帶人上了馬車，疾馳而去。</br>　　“去追！”錦衣人終于動了怒氣，那侏儒拔身而起，身子一閃已經(jīng)越過虎奴頭頂，虎奴嗷嗷地叫著，抬手將手中柴棒狠狠砸了出去。</br>　　侏儒身子一閃，眼看就要避過那棒子，邰世濤忽然回頭，狠狠撒出一把瓜子。</br>　　侏儒當然認得這是他家主子的毒瓜子，一驚之下連忙閃避，卻忘記了身后的棒子，嗵一聲，那柴禾棒子砸中那侏儒肩膀，發(fā)出一聲清晰的骨裂之聲，啪一下棒子和瓜子都裂開，一些淡淡的煙灰散了出來。</br>　　侏儒晃了一晃，倒下。</br>　　砸倒他的不是棒子，而是棒子瓜子中還含著的毒。</br>　　“蠢貨。”薄唇淡淡吐出兩個字，錦衣人眉間似罩霜色微冷，他也沒想到。已經(jīng)全盤掌握的局勢忽然出現(xiàn)了這樣的變數(shù)。</br>　　門外馬蹄聲急驟，馬車狂奔而去，錦衣人唇角笑意微斂，身影一閃，終于親自追了出去。</br>　　身后虎奴狂喊著也追了上來，他神智迷糊，把錦衣人當成敵人，不住抓起石頭磚塊投擲，錦衣人身形飄忽，一一躲過，速度不減，只是難免心中惱怒——制人手段不成，反而被人用同樣手段制了自己。</br>　　出了村子，錦衣人一聲呼哨，一匹馬穿過墳地奔來，黑暗中雪白的鬃毛飄揚。</br>　　錦衣人上馬，那虎奴猶自追著，錦衣人也不理會，一抖韁繩，直奔馬車離去的方向而去。</br>　　最后一場追逐開始了。</br>　　馬車在狂猛地奔馳，邰世濤親自驅(qū)趕著馬車，也不管道路在何處，只圖迅速離開，最近的道路只能橫穿墳場，馬車經(jīng)過墳場邊緣時，邰世濤清晰地看見有兩具尸首被扔在草叢里，看那血跡新鮮程度，想必就是剛才那屋子的真正主人。</br>　　邰世濤想起自己第一次敲門時，屋子里沒人來開門，想必錦衣人一直跟隨在他們身后，看見他們?nèi)デ谜l的門，就提前一步從后門潛入，殺掉那家人，再自己偽裝了來開門，侏儒比較好改裝，又能麻痹人的警惕心，所以侏儒先扮成孩子來開門，錦衣人的改裝費點事，來不及，就稍遲一些出場——真是無比縝密的計劃，更難得的是，這計劃還是在倉促之間完成的。</br>　　錦衣人的心狠手辣和可怕頭腦，讓見慣上位者智慧的邰世濤都心頭發(fā)麻，這樣一個人出現(xiàn)在這個時候，姐姐的運氣當真不好。</br>　　他咬牙，這些念頭不過在腦中一閃而過，隨即馬車越過那些尸首，那些碗口大的馬蹄，不知道踏散了多少土堆，又踢飛了多少碎骨。</br>　　眼看那些低矮失修的墳塋在車輪下塌陷，邰世濤也不禁頭皮發(fā)麻，他素來行事中規(guī)中矩，行驅(qū)馬踏墳之事終究有些不安，身后太史闌聲音忽然冷冷傳來，“今日我踏諸位尸骨，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異日護佑諸位子孫！若你等泉下有靈，不妨再助我一二。多謝！”</br>　　邰世濤聽著這般狂妄又近乎無恥的言語，只覺得心中一熱，又有些想笑，緊張不安的心情瞬間散去，手臂一抖，馬車已經(jīng)轟隆隆踏過墳場。</br>　　忽聽身后一聲馬嘶，聲音清越若龍吟，在軍中熟知馬匹的邰世濤心中一驚——這等鳴聲，多半好馬！</br>　　他百忙之中扭頭一看，便見一匹白馬，自月光盡頭奔來，雪白的鬃毛旗幟般飄揚在風里，韻律優(yōu)美卻速度如電，初見時還是隱約一小點，眨眼間身軀已經(jīng)遮蔽身后月色，黑暗從這匹馬身后剝落，馬上人卻還溶在夜色里，一身黑色的披風卷在肩頭，只一雙眸子，遙遙、冷冷、而又空空地看過來。</br>　　邰世濤心中一震，頓時明白憑對方這馬的速度，馬車必定很快會被追上。而那智慧絕倫手段百出的東堂親王，這回被逼親自追來，再不會給他們?nèi)魏翁用摰臋C會。</br>　　但知道歸知道，束手就縛卻也是不能的。他再次揮鞭，“啪！”</br>　　墳場那邊，錦衣人一雙遠山云煙般冷冷又迷離的眸子，遙遙看過來，眼看馬車倉皇而去，唇角又是淺淺一扯。</br>　　隨即他也策馬，毫不顧忌踏墳而過。</br>　　白馬揚蹄，閃電般自黑黃土墳間穿梭，忽然一聲長嘶，聲音凄厲。</br>　　錦衣人一驚，一低頭，便看見旁邊一個被踏碎的墳堆里，一根斷骨支了出來，白馬踏過時，被斷骨戳傷了蹄子。</br>　　眼看那血流了一地，馬已經(jīng)不能再跑，錦衣人眉頭終于皺起——今日當真不順！難道老天也在幫太史闌？</br>　　無可奈何，他只能下馬，身后發(fā)瘋的虎奴已經(jīng)追了上來，錦衣人嘆一聲氣，只得先回身和添亂的奴仆周旋。</br>　　月光冷冷，照著墳前殘破的斷碑。</br>　　……</br>　　馬車一路狂奔，很快就過了夾山道，果然沒有遭遇埋伏。邰世濤心中暗暗嘆氣。心想自己幾人當初還是推斷錯誤，原以為東堂人一定不會放棄夾山道這樣最好埋伏的天險，所以在前面那個小村放松了注意力，想來東堂人就是把握住了他們這個心理，反其道而行之。</br>　　不得不說，這也是一個心理博弈的高手。</br>　　夾山道一過，他的心便放下一半，因為過了夾山道就是援海大營的巡區(qū)，在這里隨時可能碰上援海營和蒼闌軍的巡邏隊伍。</br>　　只是這里還是偏了些，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遇上巡邏小隊，另外，最近的港口在十里外，太史闌和錦衣人的約定，是以踏上任何一艘南齊戰(zhàn)船甲板為限。</br>　　邰世濤算著，就算遇不上巡邏小隊，馬車行走十里也不過一個時辰。曙光在望，不禁心情微微松快。</br>　　他想著姐姐可以上船，終于能得到更好的照顧和休養(yǎng)，省得她和幾個大男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方便，甚至連水都不敢多喝，不禁又酸楚又喜悅。</br>　　正想著，他忽然聽見“咔”一聲微響，隨即整輛馬車向左一歪。</br>　　邰世濤一驚，心知不好，急忙松繩掠入車廂內(nèi)，太史闌已經(jīng)一手拉住了那少年，身子向外支起，方便邰世濤一手抄住。邰世濤急急將她抱起，一手拽著那少年，靴底一蹬沖車而出，車廂下輪子骨碌碌飛出去，車廂在他身后崩裂，邰世濤掠到馬背上，正要砍斷系住馬身的繩子，驀然那崩裂的車輪底部飛出一段木條，砸在馬腿上，耳聽得咔嚓一聲。</br>　　他的馬也斷了腿。</br>　　邰世濤只得再掠下馬，恨恨地看著車廂被瘸馬拖出幾步，轟然歪倒在一邊的道上，他過去看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壞掉的半邊輪子竟然還是當初那個位置，上次被破壞的時候他已經(jīng)修好，但這次的損傷在更里面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br>　　一般人對于下過一次暗手卻被拆穿的地方，不會再來第二次。同樣，拆穿這處暗手的人，下一次也不會認為這里還會出現(xiàn)同樣的問題。這其實是一個心理問題。但喜歡反其道而行之，思維特別的錦衣人，利用了這樣的心理，第二次的暗手，還是下在了馬車的同樣位置。</br>　　沒有了代步工具，這一段路沒有市鎮(zhèn)，也少有人行，很難買到馬，邰世濤又帶著兩個人，速度自然要減慢。</br>　　但此時連猶豫嘆氣的功夫都沒有，邰世濤還是一個抱一個扛，咬牙繼續(xù)趕路。</br>　　他身上有太史闌給的信號煙火，但不敢使用，錦衣人必然會追來，信號一用，保不準先召來的是惡龍。</br>　　邰世濤看看眼前的夾山道，這里是一座石山，石山下有大路通往碼頭，從方位看，翻過石山，應該也就是大海，靠近碼頭。</br>　　兩條路，一條路好走但有人追，一條路難走但是近，也不太好追。</br>　　邰世濤幾乎沒有猶豫，撕下衣襟，將太史闌牢牢地綁在腰間，又請?zhí)逢@幫忙，把那少年綁在他肩頭，深吸一口氣，開始徒步上山。</br>　　山路崎嶇，很多地方甚至沒有路，邰世濤幾日夜幾乎都沒怎么休息，壓力巨大，又背負著兩個人，其實也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再走這樣的山路，幾乎每一步都是雙倍的耗損，黑夜里漸漸響起他疲憊的喘息。</br>　　昏昏沉沉的太史闌忽然感覺到有濕潤的東西不斷落在臉上，越來越密集，她知道這是邰世濤的汗水，想要抬手為他擦去，邰世濤卻忽然用肘一把將她的臉壓在懷里，“別動，有荊棘！”</br>　　這一刻他沒有喊姐姐，這一刻他的語氣甚至是命令的。太史闌從未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她的臉緊緊貼靠著邰世濤的胸膛，嗅見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一種奇特的日光般的香氣混合，不覺得難聞，反而讓她想起成熟男子淡褐色的肌膚，而臉下的肌膚確實飽滿而富有彈性，熱度灼灼，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br>　　她有些恍惚地想，確實，世濤已經(jīng)是男人了……</br>　　她想讓他放棄背上的少年，此刻帶著那盲人少年，是一個極大的累贅。但她終究沒有開口。雖然她已經(jīng)給那少年服了解毒丹，但畢竟藥不對癥，只能稍稍延緩他的死亡，真正要想救，得尋醫(yī)生確定到底是什么毒才行。丟下他，也就是丟下了他的性命，留那可憐孩子一個人，在黑暗中慢慢等死。</br>　　她知道世濤做不到，而她也不愿意。</br>　　這世上生命同等重要，除非十惡不赦，否則無由放棄，這是她記事起便堅持的想法。她深惡痛絕因為權力和資源分配的不平等，所造成的不同人享有生命權的不平等。</br>　　可此刻她又忍不住的心疼，世濤的心跳太急，他已經(jīng)累透了。</br>　　他將她護在懷中，用手臂替她擋住山石縫隙里那些低矮的荊棘，臂上很快鮮血淋漓，他一開始步伐很快，漸漸慢了下來，漸漸有些不穩(wěn)。他一開始直立行走，后來腰背有些佝僂，再后來他用自己的長刀支撐著身子，一步步地向山上爬，汗水浸透了衣服，濕了一遍又一遍，連背上昏迷的少年都被冰涼的汗水凍醒，一次次哀求他將自己放下，一次次得到他沉默的拒絕。</br>　　太史闌也沉默，她不會干涉世濤的決定，她永遠為世濤的堅持和有擔當而感到驕傲。</br>　　天最黑的時候他爬到了山頂，之后開始下山，素來上山容易下山難，她感覺到他腿肚子抖得厲害，讓人擔心他下一瞬就會抽筋，然后三個人一起滾下去。</br>　　黑暗里只有一個人的呼吸，那就是邰世濤的，粗重而急促，太史闌和那少年，屏住了呼吸，不敢再打擾他一句。</br>　　好容易行到半山腰，眼看成功在望，三人甚至都已經(jīng)看見了碼頭上停靠的戰(zhàn)船，還看見一隊隊的士兵，在山下周邊巡邏，戰(zhàn)船離山邊的距離非常近，只隔著一個沙灘。</br>　　三人都齊齊松口氣——終于到了！</br>　　這一路的艱難！</br>　　連邰世濤都仿佛忽然有了力氣，直起腰，三步兩步就要奔下去。</br>　　然而就在此時，他隱約聽見衣袂帶風之聲，就響在頭頂。</br>　　他一僵，回頭后望，就看見石山頂上鑲嵌著一**月亮，月亮里一個人，這回他沒有騎馬，卻仍舊干干凈凈風神超卓，杏黃色的錦衣在玉色的月色中清輝淡淡，他似笑非笑的唇角笑意也淡淡。</br>　　他負手，饒有興趣地從上往下看，眼神就如對待自己的獵物。</br>　　邰世濤毫不猶豫發(fā)出信號，底下戰(zhàn)船上幾乎立刻有了動靜，但邰世濤的心底，依舊是涼的。</br>　　從船上下來到石山上的距離，和東堂這個可怕親王沖過來的距離相比，太遠了。</br>　　頭頂一聲輕笑，錦衣人道：“了不起，很了不起。”</br>　　邰世濤不理他，迅速往下走，不管如何希望渺茫，他都會爭取到最后一刻。</br>　　“能讓我接連失手，把我逼到這個地步……”頭頂上的人在嘆息，“不過你們竟然還帶了這么個廢物，我真不知該夸你們聰明還是蠢。”</br>　　邰世濤沉默下行，心底冰涼地發(fā)現(xiàn)，他快走了這一截，頭頂上的聲音還是這么近，東堂這個可怕親王一直跟著，而且很明顯，他不費什么力氣。</br>　　或許躲已經(jīng)沒有用，不如回身拼死一戰(zhàn)，拖延時辰，等到那些人迎上來，救下姐姐。</br>　　他提刀的手緩緩抬起。</br>　　忽然一只手伸過來，抓住了他的刀！</br>　　邰世濤一驚，駭然瞪大眼睛——是那盲人少年！他要干什么？難道他是奸細……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他毫不猶豫舉掌向少年天靈拍落！</br>　　無論欠了他什么恩情，此刻他如要害姐姐，他都會毫不容情！</br>　　他的手掌落了空。</br>　　“嚓”一聲，綁住少年的布帶，被少年抓著他的刀割斷，少年頓時從他背上跌下去，邰世濤這一掌險些拍在他自己后腦。</br>　　邰世濤怔住了。</br>　　“走……走……”那少年也沒有發(fā)覺邰世濤剛才想對他下殺手，一落地便骨碌碌滾過去，一把抱住了錦衣人的腿，“你們快走！”</br>　　“不——”邰世濤上前一步。</br>　　“走！”少年緊緊抱住錦衣人的腿，錦衣人眉頭一皺，一腳便將他踢開。少年在地上滾了幾滾，滾到太史闌身邊，連聲咳嗽。</br>　　太史闌忽然從邰世濤袖子里抽出那含了暗器的腰帶，扔給少年，“系上！等下手指從左向右按！”</br>　　少年毫不猶豫系上腰帶，他腰細若柳，女子一般的身量，太史闌的腰帶給他用尺寸正好。</br>　　隨即太史闌腳蹬在邰世濤小腿上，“走！”</br>　　邰世濤毫不猶豫抬腿就跑。</br>　　少年咳嗽著，對著錦衣人搖搖晃晃站起來。</br>　　錦衣人眼底這回倒有了點贊賞之色。他素來最瞧不上婦人之仁，太史闌逃亡還不肯丟下廢物，讓他對她的打分低了很多，由此也更決心要將她打敗——這么一個婦人之仁的人，他如果輸在她手下，豈不丟人？</br>　　此刻倒覺得，太史闌還算決斷。</br>　　他眼角都沒看那少年一眼，快步就要追上去，那少年還沒靠近，就被他周身的真氣給震開。</br>　　他和那盲人少年錯身而過時，聽見他在身后慘笑一聲。</br>　　他心中忽有警兆。</br>　　明明什么聲音都沒聽見，但多年傾軋爭斗中鍛煉出來的直覺，還是讓他微微斜掠出一步，轉(zhuǎn)頭回望。</br>　　然后他就看見那少年手指正撫過腰間，而他腰間已經(jīng)多了一條女式腰帶。</br>　　這古怪的發(fā)現(xiàn)讓他心頭一跳，二話不說，伏地臥倒！</br>　　“咻。”</br>　　頭頂風聲一厲，仿佛空間都被瞬間撕裂，又或者天上閃電凝化為針，跨越天海距離倏忽而至，掠過的風像冰梳，他聽見后背衣衫撕裂的聲音。</br>　　被風聲撕裂。</br>　　這聲音快得難以形容，那一刻他趴在冰涼的地上，心也冰涼——好可怕的暗器！南齊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武器？這樣的武器是軍中的嗎？那東堂還打什么仗……</br>　　心驚同時也在慶幸，慶幸多年被暗殺的生涯練就了他關鍵時刻總能做出最正確的抉擇，如果剛才他不是趴下而是躍起，他現(xiàn)在就是一具四面噴血的尸體。</br>　　正常情況下，他嫌趴下太難看，是絕不肯趴的。</br>　　邰世濤聽見身后的風聲，回頭一看，不禁心中發(fā)恨——這樣也給他逃了！此時他也來不及怒罵，撒開腿狂奔，石山已經(jīng)見底，他已經(jīng)腳踏上松軟的沙灘，而那邊的士兵發(fā)現(xiàn)動靜，也已經(jīng)奔了過來。</br>　　身后一陣腳步聲響，歪歪斜斜，竟是那盲人少年，回光返照般迸發(fā)了力氣，聽著邰世濤的方位，也一路狂奔而下。</br>　　前方遠遠來迎接的士兵忽然一聲驚叫，邰世濤百忙中用眼角一掃，心頓時墮到谷底。</br>　　不知何時，錦衣人身邊出現(xiàn)了那個巨人虎奴，看樣子居然清醒了過來，正手持一柄長矛，做投擲狀。</br>　　這種巨人的臂力一定驚人，他含怒一擊，可貫十丈。</br>　　邰世濤抱著太史闌在沙灘上狂奔，停也不停——有矛來，就射我吧！</br>　　“咻！”</br>　　風聲雖不如先前那暗器可怕，卻也快到驚人，幾乎剛剛響起，就呼嘯到近前。</br>　　邰世濤甚至連行走路線都沒改變，只遙遙奔向前方接應的人，馬上他中箭，就把姐姐扔出去，希望他們來得及接住……</br>　　“噗。”</br>　　一聲悶響，是利器入肉的聲音，邰世濤卻沒感覺到疼痛，甚至沒感覺到逼近的風聲。</br>　　巨大的風聲，在他身后一丈之地，因為遇上阻礙，被逼停。</br>　　那阻礙……</br>　　邰世濤回首，就看見石山腳下，那盲人少年正對他張開雙臂，他的姿勢充滿保護，而他胸前，一截銀紅色的矛尖，尖銳地透出來。</br>　　半山上錦衣人神色驚愕。</br>　　邰世濤顫了顫，眼看著那少年眼底光芒漸漸滅了，然而那清瘦溫柔的臉容上，神態(tài)依舊平靜，甚至微微動了動唇角，似乎還想給出一個安慰的微笑。</br>　　邰世濤忽然想起，這一路逃亡驚險，他竟然到現(xiàn)在都沒來得及問他的名字。</br>　　一路扶持，一路相救，但到死，他都不知道他的姓名。甚至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樣拼死相助。</br>　　邰世濤這一刻忽驚覺自己的自私。</br>　　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也許，讓他內(nèi)心深處，對這樣的人，依舊是厭棄的。</br>　　然而這個被他厭棄的人，此刻在他身后，張開雙臂，像要給他一個最后的擁抱。</br>　　這一生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的人，終究放棄了可以觸及的下半生幸福，代他擁抱了死亡。</br>　　那黑夜的相遇……無聲的相擁……假鳳虛凰的做戲……滾熱的米湯……三人同食的剩飯……他給出了他的全部，卻從無獲得。</br>　　邰世濤眼前模糊，看不清去路來路。</br>　　太史闌也回過頭去，認認真真看了那少年一眼。</br>　　隨即她忽然道：“我是太史闌。我答應你，取締靜海、乃至天下所有的小倌館。”</br>　　盲人少年的身子震了震。</br>　　“如果你是犯官家屬，家族確有冤情，我會為你家族平反。”</br>　　女子清晰冷靜的聲音響在清晨凄冷的海灘上，伴隨海濤撞擊黑色的礁石，四面靜寂如死。</br>　　他唇邊似有笑意。</br>　　一陣風過，他輕輕倒了下來，臉埋在沙灘上，將那最后一抹笑容，銘記在大地深處。</br>　　或許相遇是命，用命博一場黑暗沉淪的救贖。</br>　　沒有人知道他到底聽見太史闌最后一句話沒有，或許聽見，或許沒有，然而那縷笑容，證明他最后一刻的安寧。</br>　　邰世濤模糊的視線移上去，看見半山上，錦衣人沒有追下來，卻忽然取出了一張弓。</br>　　一眼看去弓似乎很小，通體火紅，十分華貴，錦衣人指間一枚銀箭，在黑暗中熠熠閃光。</br>　　這種東西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想必錦衣人也被那暗器和虎奴的失手激出了怒氣，終于拿出了殺手锏。</br>　　“扔我！那邊！”太史闌聲音急促。</br>　　她指的方向是大船邊，幾艘用來海上運送的小船，此時要等大船放下踏板牽引上船，已經(jīng)來不及了，錦衣人剛才那一箭兇猛無倫，射程足可到達大船腳下，何況沙灘上本就無法太快奔行。</br>　　此時也有人等不及踏板，從大船躍到小船上。</br>　　邰世濤毫不猶豫，沖前一步，一抬手，將太史闌全力擲出。</br>　　太史闌身子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落向小船，小船上有人竄出，凌空接住了她。此時第一箭已到，銀光一閃，電射太史闌背心。</br>　　那人橫刀，刀光如雪，鏗地一聲火花四濺，箭狠狠撞上刀，箭上巨大沖力撞得持刀人蹬蹬后退兩步，黑發(fā)被箭風割裂，落在唇邊。</br>　　她狠狠咬住黑發(fā)，站在沙灘上，攬著太史闌愕然抬頭，完全想不到有人隔著那么遠射出的箭，居然還有如此恐怖的臂力。</br>　　懷中的太史闌在掙扎，身子落了下來，隨即一腳蹬在了小船的甲板上。</br>　　接住她的花尋歡不解其意，太史闌已經(jīng)回頭。</br>　　沙灘上，力竭的邰世濤用刀支住身體，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向前一步，而半山上錦衣人的弓，正指著他背心。</br>　　第二箭，將發(fā)。</br>　　邰世濤生死存亡迫在眉睫。</br>　　花尋歡眉毛聳動，她看得出這距離，她絕對無法在對方的箭下救得世濤。</br>　　然而太史闌卻在笑。</br>　　疲倦的，卻又勝利的笑。</br>　　她笑著，一腳踏著甲板，看著錦衣人，手指對甲板一指。</br>　　“如果你最終沒能攔下我，讓我順利地傳遞給全城百姓我還在靜海的消息，并順利地登上黑水峪戰(zhàn)船，算你輸。”</br>　　產(chǎn)后夜奔，一路輾轉(zhuǎn)，幾經(jīng)波折，各逞智慧。</br>　　如今她的腳，終于碰觸到了黑水峪戰(zhàn)船的甲板。</br>　　賭約至此時，結(jié)束。</br>　　小舟上，交架的刀戟間，太史闌緩緩回身，她身姿單薄，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可一段目光，便籠罩了整個靜海。</br>　　半山腰，錦衣人一動不動，杏黃錦袍的衣角，飄飛如一抹淡云。</br>　　他的弓依舊拉滿，他來得及射邰世濤，甚至來得及射還沒能上大船，身邊無遮無掩的太史闌，可最終，那弦上的箭，停駐。</br>　　這一霎遙遙相望，各自心緒復雜難言。</br>　　這一路，其實沒有輸贏，她縱然順利踏上甲板，最終也有賴于他人犧牲，而半路上，他其實放棄了無數(shù)次一箭擊殺她的機會。</br>　　然而并無后悔，這一路相斗，他邂逅這世上最強大最特別的女人之一，酣暢淋漓的智慧博弈，爾虞我詐的生死之爭，到得最后，只覺不虛此行，惺惺相惜。</br>　　英才日漸凋零，滄海如此寂寞，不如留一個人在天涯那頭繼續(xù)行走，以同樣的頻率和速度。他日想起，便覺得上位者的道路，不再孤獨。</br>　　他在意的，從來只是過程。</br>　　天好像是在一瞬間亮的，陽光好像是在一霎間刺破黑暗的，刺破黑暗的日光從山頂如滾滾流水傾斜而下，流過山石、樹木、荊棘、草叢……刺目的陽光里，已經(jīng)不見錦衣人的身影，他所立的山石空空蕩蕩，仿佛從未有人來過，從未有人一路而來，錦衣披發(fā)，談笑間展開一場驚心絕世的追逐。</br>　　邰世濤身子在瞬間松懈，然而當他轉(zhuǎn)頭看向戰(zhàn)船時，眼眶不禁再次模糊。</br>　　模糊的淚眼，倒映太史闌的身影，她正慢慢站直，由花尋歡扶著登上戰(zhàn)船，船上的士兵都已經(jīng)被驚動，黑壓壓的人群蜂擁而來，那些焦灼絕望、滿是黑灰的臉，在看見他們元帥大人的單薄卻筆直的身影時，忽然都露出狂喜之色。一霎的寂靜之后，歡呼之聲爆上云霄。</br>　　“大帥到了！”</br>　　“大帥真的到了！”</br>　　“大帥沒有離開！”</br>　　越來越多的喊聲開始匯聚，化成一片歡喜而瞬間斗志昂揚的高呼。</br>　　“大帥回歸，揚我武威！”</br>　　“大帥回歸，揚我武威！”</br>　　喊聲沖破這海上霾云，吹開滾滾海水，吹散彌漫硝煙，驚得海鳥高飛，驚起戰(zhàn)鼓高擂，遠處東堂戰(zhàn)船在海水動蕩的光影中戰(zhàn)栗。</br>　　邰世濤仰起臉，在一地鮮血和汗水中，歡喜而又悲傷地，落下淚來。</br>　　－－－－－－題外話－－－－－－</br>　　逃亡結(jié)束啦，養(yǎng)文的趕緊回來看文啦，不看文哪來訂閱，不訂閱哪來月票，雖然沒訂閱沒月票也不會影響俺碼字zhi量數(shù)量，但滿屏養(yǎng)文的叫囂對俺幼小的心靈難道不是一種摧殘？你不看我還有毛的勁寫啊？啊？</br>　　另外大家不要罵小甜（第三聲）甜（第二聲）嘛。各為立場沒有錯。這是上位者的基本素質(zhì)。換成容楚太史闌異地相處，不會客氣到nǎ里去滴。其實你們不覺得小甜甜很可愛嗎？我還指著他給我掙以后的月票呢，你們真不喜歡，我就給小蛋糕安排女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