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生產(chǎn)(二)
“我……我……”容榕趕緊擦一把臉,“我給嚇著了……”</br> 太史闌拍拍她的肩,容榕趕緊扶住她向下走,她先自己下去,踏踏地面穩(wěn)妥了,才伸手來接她。</br> 太史闌凝視著她,道:“容榕,底下黑,不用這樣,先小心你自己。”</br> 容榕抬頭,遇上她的眼光,心中一震。</br> 太史闌的目光是了然的,卻了然得平靜,平靜中隱含悲憫,悲憫中滿是理解,理解中攜著安慰……如此復(fù)雜的目光。</br> 容榕心砰砰跳起來,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其實太史闌什么都知道。</br> 她知道,依舊一言不發(fā),用沉默和體貼包容了一切。</br> 容榕手指微微顫了顫。世人說太史闌冷酷決斷,狠辣強勢,對待惡意從不容情,這是世人對她的評價,也是國公府對她的看法,然而今日她忽然覺得,這位名動天下的鐵血總督,她的強大嫂嫂,其實一直背負(fù)著世人的誤解,在這個看似冷酷、連自己都不顧惜的女人內(nèi)心深處,其實一直有一塊最柔軟最溫情的所在,包容了這人間一切寒冷和風(fēng)霜。</br> 哥哥有幸,發(fā)現(xiàn)了這處所在,因此擁有了她,而自己,是因為哥哥,而有幸領(lǐng)略這一處的寬廣。</br> 太史闌,才是真正懂愛的那個人。</br> 她垂下臉,攙著太史闌的手,將她引入地道之下,她的背對著地道,如果這時有人出手,她首當(dāng)其沖。</br> 里面靜悄悄的,不像有人來過,太史闌轉(zhuǎn)頭看見邰世濤也跟了下來,無奈地一笑,心知此時便是趕他也沒用,便吩咐他將燈點上。邰世濤不放心,將房間全部都查看了一遍,沒有找到人,便站在兩個房間的中間處守衛(wèi)。嬤嬤和穩(wěn)婆跟上來,一陣風(fēng)地將太史闌送進產(chǎn)房。</br> 經(jīng)驗豐富的王婆子查看了一下,笑道:“怕還有陣子。大人還是先吃些東西積攢點力氣,趁痛得還不密集,在地上多走動走動。”</br> 容榕立即道:“我來我來,我最近在蒼闌營,和姐姐們學(xué)會了做很多東西,我會紅燒魚,三絲豆腐,酥油雞……”話到一半忽覺不妥,也不知道嫂嫂現(xiàn)在還肯不肯吃她做的東西,慢慢垂下了頭。</br> “姑娘有心了。”王婆子笑道,“只是此時也用不著吃這些。方才老婆子瞧了,這里備的就是雞蛋紅糖的等物,這便很好,補品此時也是用不著的。請嬤嬤給做些荷包蛋來吧。”</br> “讓容榕去做吧。”太史闌笑道,“我想嘗嘗你的手藝。”</br> 容榕霍然抬頭,眼睛發(fā)亮聲音發(fā)顫,“好。”</br> 她去了隔間,在柜子里找到紅糖雞蛋,兩個嬤嬤要來幫忙,把鍋子隨意用水沖了沖,又把水倒進一邊備好的盆里。容榕瞧著,一把接過鍋盆,道:“嬤嬤們還是去伺候嫂嫂,這里我來!”</br> 嬤嬤們有些為難,因為史姑娘吩咐過,任何事必須幾人結(jié)伴來做,不允許單獨行事。</br> 太史闌在那邊隔窗看見,道:“你們過來,不要打擾容小姐。”</br> 嬤嬤們退出去。容榕坐下來,看了看那鍋,覺得好像有點臟,拿過鍋找了個刷子就開始擦洗,她擦洗得極其用力,似乎想將鍋搓下一層鐵屑來。擦著擦著,她垂下的長發(fā)間,一滴滴水珠落了下來。</br> 水珠越來越密集,噼里啪啦滴落在鍋子里,她也不擦,就那么一邊哭一邊拼命刷洗,一邊拼命刷洗一邊哭。</br> 刷洗的不止是那些鍋盆,還有這一生初次,無法遏制,如白染皂的惡念。</br> 哭的不僅是委屈,還有更多的自我唾棄和慚愧悲傷。</br> 她無法想象自己在一刻之前,居然會冒出那樣的念頭,如鬼神驅(qū)使,事后回想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br> 如果那一下真的推了下去,她有什么臉活在人世間?便是現(xiàn)在,她也覺得再也無臉見人。</br> 世濤是對的,她這樣自私、卑劣、無恥、惡毒的女孩子,確實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嫂嫂,確實沒有資格去愛他。</br> 噼里啪啦的淚水不再落,因為早已在臉上匯流成河。</br> 她把鍋子刷得雪亮,連自己手都搓紅了。</br> 那些用水洗一遍難以清除的蟲卵,在她這樣無意識地拼命搓洗之下,尸骨無存。</br> 世間善惡,自有定數(shù)。</br> 隔壁穩(wěn)婆靠著窗口張望了一下,愕然道:“那位姑娘在做什么呀……這鍋子何必擦這么干凈……這這這,這等了半天還沒吃上。”</br> “不要催她。不急。”太史闌躺在床上,在看容楚親自給她寫的,嗯,此時要保持平靜情緒,放松身體,保持體力,盡量進食易消化食物,不要亂喊亂叫。</br> 都是廢話,以上。</br> 她瞟一眼容榕,臉上還是淡淡的沒有表情。壓抑的情緒,總要給她有個發(fā)泄的地方,這荷包蛋嘛……希望她哭完了還記得做。</br> 好在容榕過了一會真端了碗糖水雞蛋來,并且輕聲道:“我用銀針試過了,沒有毒。”</br> 太史闌接過碗,其實她并不打算吃任何東西,畢竟這密室已經(jīng)給人來過,之后什么事都應(yīng)該更加小心,而且剛剛也才吃過飯。讓容榕去做荷包蛋,不過是給她一個發(fā)泄和獨處的機會而已。</br> 她嗅了嗅,道:“不錯,很香。”埋頭吃東西,卻從碗的邊沿上,給容榕打了個眼色。</br> 容榕一怔,不過當(dāng)她接過碗之后,她就明白太史闌的意思了。碗里的食物只動了一點。</br> 因為先接收過太史闌的那個眼色,所以她也沒多心,知道太史闌依舊不放心那可能潛在的刺客。順手接過碗,笑道:“嫂嫂怎么只吃了一半?”</br> “剛吃過,實在吃不下。”太史闌摸著肚子。</br> “也是。”容榕接過碗,順手倒進了旁邊的雜物桶內(nèi)。</br> 太史闌心中暗贊她機靈。</br> 陣痛已經(jīng)越來越緊,穩(wěn)婆檢查了之后卻說:“還得有陣子,大人千萬節(jié)省體力。”</br> 太史闌有點疲倦,閉上眼睛,趁著一陣陣痛過去時想睡會兒。容榕將穩(wěn)婆拉到室外,盯著她的眼睛,道:“我瞧著嬤嬤你神色不對……我嫂嫂她這胎……可好?”</br> 穩(wěn)婆猶豫了一下,道:“倒也沒什么大問題,就是胎位不正,等會老婆子試著再揉揉,看能否復(fù)位。大人的盆骨也窄了些……好在大人身體底子好,如果能早點生下來,孩子活著的機會會大些。”</br> 容榕瞪大眼睛,心砰砰跳起來,雖然穩(wěn)婆說得含糊,但她已經(jīng)明白了她的意思。</br> 太史闌有可能難產(chǎn)!</br> 邰世濤過來,隱約聽見了這句話,抬腿就要向里沖,被容榕一把拉住,“你進去算怎么回事?現(xiàn)在還沒什么事,別驚擾了嫂嫂!”</br> 她之前看見邰世濤就有些不自在,還從未用這種自如的語氣責(zé)怪他,邰世濤愣了一愣,回頭看見她坦蕩又焦灼的眼神,心中隱約覺得容榕似乎有什么變化,但此時也沒心情去細(xì)想,頹然在一邊坐下不語。</br> 太史闌迷迷糊糊又痛醒了,她睡得不安穩(wěn),陣痛始終緊逼著她,夢中似乎也總看見一雙眼睛,惡毒且森冷地注視著她,她睜開眼睛,看看床頭的西洋鐘,才睡了不過一刻鐘。</br> 剛才吃過雞蛋的碗還放在桌上,燈光下細(xì)瓷光澤幽幽。</br> 她有點奇怪,那暗中的人,怎么那么沉得住氣?</br> 這密室里有人,她知道。甚至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要么在房間背后的那三條暗道其中之一里,要么在隔壁那間放雜物的房間里。</br> 她敢繼續(xù)在這里生產(chǎn),是因為這間產(chǎn)房照樣處處機關(guān),有人真敢闖進來,必定也叫他有去無回。</br> 宗政惠那樣的錯誤,她不會犯。</br> 奇怪的是,她在等,對方似乎也在等。等什么?等她折騰過漫長的生產(chǎn)期,在最精疲力盡的那一刻出手?</br> 她心中忽然一陣煩躁,正好此時史小翠下了密道,過來向她稟報那轎子回后院的情況。</br> “我們們抬著轎子一路過去,有刺客試圖接近,但是并沒有全力出手。”她低低道。</br> 太史闌疲憊地皺起眉——怎么和她想得不一樣?難道錯疑了人?</br> 此時也只好擱下這事,她對史小翠使了個眼色,史小翠神情一凜,隨即恢復(fù)正常。走了一圈道:“大人,這隔墻的窗怕是影響光線,關(guān)上吧。”說著砰一聲關(guān)上了那可疑查看隔壁的窗。</br> 關(guān)上窗之后她有些緊張地看著太史闌,做了個手勢問“現(xiàn)在帶人動手?”</br> 太史闌生產(chǎn)是秘密,府中知道的人不多,現(xiàn)在又懷疑有內(nèi)奸,史小翠能動用的人手更有限,想著此刻密室內(nèi)竟然可能還藏有刺客,而太史闌身邊只有她一人,重大的壓力,令史小翠掌心里滿是汗水。</br> 太史闌搖搖頭,她的陣痛又開始了,穩(wěn)婆急急地將史小翠請出去,但依舊表示要再等,座鐘嗒嗒地走著,入夜了。</br> 隔壁的屋子很安靜,盛放被褥雜物的柜子頂天立地。</br> 那層層疊疊的被褥背后,有人緊緊地閉著眼睛,僵直如僵尸般站著。</br> 海鯊。</br> 他和喬雨潤沒有離開密道,一人選了一個地方躲藏,他選擇了這頂天立地貼墻打制的柜子,把那些被褥向前推,自己鉆進去,從外面看,被褥沒有任何變化。</br> 被褥后頭是一層素白的隔墻布,他就在布后,就算被褥被人抽出一床兩床,也不能發(fā)現(xiàn)他,誰也不會閑到?jīng)]事干,把所有被褥都抽出來,再把簾子掀開。</br> 果然確實沒人發(fā)現(xiàn),邰世濤搜索時在被褥前走過三次,還抽出一床被子瞧了瞧,也沒發(fā)現(xiàn)任何端倪。</br> 海鯊很滿yi。只是心中隱約還有點不安,覺得似乎有什么不對勁,但又想不明白這不對勁是什么。</br> 除了不安的感覺外,他還有種很奇怪的感受,好像這室內(nèi)有一種極其哀傷的氣氛,緩緩地,從他身后,將他包圍。</br> 他心底涼涼的,忍不住在這片溫暖的黑暗里,回憶往事。想起先頭妻子難產(chǎn),留下一個女兒撒手人寰,之后他娶妻妾無數(shù),再也沒能有一子半女。到最后他也認(rèn)了命,想著也許是自己殺人太多,遭了天譴,命中無子。也就一心一意撫養(yǎng)女兒長大,因為他干的都是刀頭舐血的活兒,不放心把女兒留在身邊,早早將她送到海中小島,后來又為了幫會利益,把她嫁了一個老頭子,因此,早些年的父女關(guān)系一直淡漠,他心知對不起她,所以向來什么都滿足她,知道她在黃灣群島有些事不如意,就帶人離開靜海遠(yuǎn)赴黃灣給她撐腰,在黃灣那一個多月,父女關(guān)系終于得到了修復(fù),誰知道就在父女感情好容易恢復(fù)的時候,太史闌來了,趁空就搗了他的老窩。女兒聽說后要為他報仇,卻也被太史闌殺了……</br> 海鯊眼底,兩粒渾濁的老淚,緩緩流下來。</br> 他不動,任那眼淚被布匹慢慢吸收,心中有些微微詫異,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在此刻想起這事。多少年血海浮沉,他已心硬如鐵,越大的傷痛,越不會輕易沉溺,令自己頹喪疼痛。活著,永遠(yuǎn)比什么都重要。</br> 雖然這么想,心上依舊似有細(xì)線拉過,緩慢而不斷地割裂,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著自己并沒有親眼看見女兒的死亡,外頭也有傳言說女兒其實沒死,只是被太史闌關(guān)起來好挾持他。</br> 如果女兒真的沒死,出現(xiàn)在他眼前……</br> 黑暗里,海鯊的身子顫了顫。</br> ……</br> 下半夜的時候,隨著穩(wěn)婆一聲喊“差不多了!”太史闌終于正式進入了臨產(chǎn)的過程,除了史小翠,穩(wěn)婆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br> 邰世濤和容榕坐立不安等在門外。坐在門邊的椅子上。這密室雖然在地下,但是容楚為了太史闌賞心悅目,有良好的心情待產(chǎn),特意把密室布置設(shè)計得十分講究,但很明顯這份苦心白費,要生產(chǎn)的那個急急進了產(chǎn)房看也沒看一眼,坐在外面等的人坐立不安,心情煩躁,用腳尖將那些花花草草踢得一團糟。</br> 兩人都豎著耳朵聽里頭的動靜,不出意料,毫無太史闌的大叫呻吟,只有產(chǎn)婆不間斷地“用力,用力!”聽起來空空曠曠,讓人心底沒有著落。</br> 七八個時辰?jīng)]有休息,容榕眼睛底下泛出黑眼圈,勉強支撐著靠在椅背上。邰世濤瞧著,心中也有些不忍,低聲道:“你睡一會吧,沒事的。”</br> 容榕搖搖頭,強打精神道:“嫂嫂還在熬著呢,咱們說說話吧……你是來赴宴的,現(xiàn)在人失蹤了,你的士兵怎么辦?回營之后怎么交代?”</br> “管他呢。”邰世濤煩躁地道,“就當(dāng)我失蹤了好了,出去后再想法子周全,現(xiàn)在我真的一點心思都沒有。”</br> 容榕點點頭,輕聲道:“放心吧,嫂嫂一定會沒事的,她一向身體底子好,哥哥請了專門的藥膳師給她調(diào)理身體,很快我們們就可以看見小家伙了。”</br> 邰世濤聽她語氣溫柔平靜,煩躁的心緒稍稍安定了些,覺得此刻的容榕和以往不同,忍不住抬頭看她一眼,正看見她小小的臉,在珠光的柔輝中發(fā)光,神態(tài)安詳。</br>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她親切,她不再羞澀拘束,他也平靜了很多,點頭道“是的。姐姐從來就沒有遇上能真正難倒她的事,此刻自然也沒有。”說著頻頻對里頭張望。</br> 容榕抿著唇,半天前她還會為這樣的舉動言語傷心,此刻卻也覺得心頭平靜。只是太史闌沒有聲音,反而更加讓人心頭空落落的,忍不住便要找些話來說,“你和嫂嫂不是親姐弟……我可以知道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嗎?”</br> 邰世濤目光立即柔和了,唇角綻開一絲微笑,“那年春天……”</br> 他慢慢地,娓娓地敘說,繃緊的身子漸漸放松,容榕靜靜地聽著,無意識地越靠他越近,邰世濤也沒在意,他沉浸在過往的思緒里,覺得相逢是件美好的事。</br> “……雖然我一直在為她做內(nèi)應(yīng),說起來是我犧牲,其實還是她一直在照顧我……”邰世濤收了尾,唇角掛一抹模糊的微笑,一轉(zhuǎn)頭,卻看見容榕在他肩頭睡著了。</br> 他垂頭,看見那小姑娘玉一般的臉,長長的睫毛如一只安靜的蝴蝶,靜靜垂著蝶翼,唇角也有一絲淡淡的笑意。</br> 邰世濤肩膀顫了顫,想挪開,最終卻沒有挪,拿過椅背上一件披風(fēng),輕輕蓋住了她。</br> ……</br> 太史闌此刻正在漸漸昏眩的意識里浮沉。</br> 生產(chǎn)的疼痛,其實并不足以讓她崩潰,她受過太多**的傷痛,此刻尚覺得可以忍受,但體力卻在迅速流失,穩(wěn)婆一直在讓她用力,她用力了,卻依舊沒有等到瓜熟蒂落的感覺,偶爾睜開眼,看見穩(wěn)婆額頭的汗珠流了滿臉,甚至噼里啪啦落在她肚皮上,她心里也隱約知道,自己似乎是難產(chǎn)了。</br> 好運氣終有到盡頭的時候,人生里真正最艱難的一關(guān)到了。</br> 她其實是有心理準(zhǔn)備的,這個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懷孕前期三個月她一路趕路顛簸,四個多月落海斗鯊,海上漂泊,勞心勞力,回來后出現(xiàn)胎像不穩(wěn),以她那驚人體質(zhì),良好調(diào)養(yǎng),還出現(xiàn)這種情況,很明顯是折騰過度了。</br> 現(xiàn)在孩子是男是女,是大是小,她都已經(jīng)統(tǒng)統(tǒng)不在意,只望這個孩子能平安生下來,只望他能健康長大,甚至聰明與否都不要緊,但決不可……決不可未見親人,就被剝奪生命。</br> 隱約聽見穩(wěn)婆的聲音,“怕是不大好……早先胎位是正的,后來慢慢地有點不對……現(xiàn)在只能看運氣了……幸虧大人體質(zhì)好,換成別人早……”</br> 她閉了閉眼。</br> 不行,必須要生出來,否則容楚該有多傷心?否則她要怎么原諒自己?</br> 又是一陣徒勞的用力,她在劇痛之中掙扎,努力地向下使著力氣,孩子既然不大,怎么會出不來?她不信!</br> 時辰過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只覺得穩(wěn)婆的聲音似遠(yuǎn)似近,像被水流攪來攪去聽不清楚,“……大人和孩子只能留一個!我得去問問!”隱約還有史小翠的哭泣,似乎有人在擂門,隨即又停息。</br> 她霍然睜開眼,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聲厲喝,“站住!”</br> 穩(wěn)婆被她突如其來的叫聲驚得站住腳,駭然回望,便見她面色煞白,滿臉是汗,雙手緊緊抓住床兩邊的扶欄,指尖已經(jīng)嵌入扶欄的軟木之中。</br> “你去問誰?”她聲音冷厲,“此刻我的事情,誰能做決定?”</br> 穩(wěn)婆傻住,抖手顫唇。</br> “我自己才能決定!”她道,“大人小孩……我都要!”</br> “大人!”穩(wěn)婆的眼淚嘩一下落下來,“但有一分希望,老婆子怎肯這樣!實在是……實在是……”</br> “沒有實在!”她咬牙,“給我剖了!拿出來!”</br> 穩(wěn)婆和嬤嬤驚得渾身劇liè顫了一下,僵住不動。</br> “實話告訴我……”太史闌喘息幾聲,艱難地道,“還有可能……母子平安么……”</br> 她一陣陣昏眩,全身軟得似要飄起來,意識拼命拉著她向某個黑洞飄去,她靠著全部的強大意志,才能勉強維持此刻清醒。</br> 不能睡……不能睡……此刻睡了……必然會有失去……</br> 穩(wěn)婆手指在發(fā)抖,一聲不吭,太史闌短促地笑了一聲。</br> 所有人愕然看著她,不明白她此刻怎么還能笑得出來。</br> “沒有選擇……那就聽我的選擇……”她道,“剖了……拿出來……大家都有救了……”</br> 史小翠眼珠子慢慢放大,似乎完全不能反應(yīng),好一陣子才瘋狂地叫起來,“不!不!不能!”她推開嬤嬤要向外沖,“他們怎么還不回來!怎么還不回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br> 太史闌閉閉眼睛,心沉了下去——她敢,她們也不敢。這種事情沒一個膽大心細(xì)的人動手,那么萬分之一的希望都無。</br> “砰”一聲,門被撞開,太史闌險些驚叫——門口有機關(guān)!</br> 好在史小翠正向外沖,她及時單手扣住了門邊的機關(guān)總樞紐,才免了邰世濤死于機關(guān)爆發(fā)。</br> “你干什么!”她尖叫,“出去!出去!”</br> “讓我看看姐姐,讓我看看姐姐……”邰世濤雙手扣著門邊不肯走,淚流滿面,雙腿已經(jīng)屈了下去,要給她下跪,“我……我看看她……”</br> “出去……出去……”史小翠向外推他,眼淚無聲無息落在他臉上,“你們一個個都瘋了,都瘋了……她竟然要剖腹取子……我的天哪……”</br> 邰世濤身子一軟,真的跪下去了,他手按著地面,滿頭汗珠滾滾而下,史小翠低頭看著他,兩人都在對方眼里看見不贊同和絕望。</br> 史小翠靠著門框哭泣,沒力氣將他扶起,邰世濤也不知道起來,失神地喃喃道:“不,不,保大人,國公在這里,也一定會要求保大人!容榕!”他轉(zhuǎn)頭,低喊,“保大人,對不對?”</br> 容榕站在他身后,臉色也慘白如紙,邰世濤跪在她前面,她也不知道去扶他,眼神定定的。</br> 隨即她推開邰世濤,擠過史小翠,走了進去。</br> 床上太史闌依舊堅持著不肯暈去,眼底的光芒卻漸漸散了,看她進來,太史闌振作了一下精神,“融融……”</br> 容榕立在那里,看見太史闌的眼光,這名震天下從不屈膝的鐵血女元帥,此刻眼底的光芒竟然是祈求的。</br> 祈求有人能幫她,祈求有人陪她一起,和老天斗一斗。</br> “融融……”太史闌滿頭大汗,眼底是無盡的黑,“我不要二選其一……無論失去我還是孩子,你哥哥都會傷心……我要為他保全……我也不能對不起這孩子……你勸勸她們……勇敢點……”</br> 容榕忽然跪了下來。</br> 太史闌住口,眼底浮現(xiàn)失望。</br> 是了……她真的是急了……怎么會尋上容榕……這些老練的穩(wěn)婆都不敢,她一個小姑娘如何敢……</br> “嫂嫂。”容榕跪在地上,仰望著她,一字字道,“容榕請纓,為嫂嫂剖腹取子!求你,信我!”</br> 太史闌眼睛一亮。</br> “我關(guān)在家里十五年,讀過很多書,因為自己身體不好,醫(yī)術(shù)一道我也很有興趣。前不久還看到從大燕傳來的一個傳奇本子,寫大燕醫(yī)壇雙璧的故事,他們曾給病人開腹而令其不死!那本子寫得很細(xì)致,我看了好幾遍,我記得該怎么做!嫂嫂!我……我……”</br> “很好!”太史闌立即道,“你來!不必管成敗如何!我謝你!”</br> “不能!”史小翠驚呼,“傳奇本子?傳奇本子上的東西如何能信……這是草菅人命!”</br> “小翠!”太史闌道,“給,給容榕打下手!”</br> 她渾身如被水泡過,濕漉漉浸滿一床,眼神卻是靜的。剖腹產(chǎn),在現(xiàn)代再簡單不過的手段,在醫(yī)療技術(shù)不發(fā)達(dá)的古代,卻是令人無法想象的選擇,甚至可以說是死路一條。</br> 但她不信這個邪,她不信她撕裂老天來這一遭,一路血火地走過來,最后倒在這里。</br> 懷胎十月,她不能放棄這個孩子,她是太史闌,她敢和老天做賭!</br> 容榕說有人剖腹存活,她心中燃起希望,她直覺這故事是真的,別人能活,她自然也能活。</br> 她心中模模糊糊地,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一樣?xùn)|西,頓時眼睛一亮。</br> 李扶舟送的那箱子!當(dāng)時沒有在意放在一邊,此時想著,里面似乎有很多東西,正可以現(xiàn)在用!</br> “隔壁……隔壁柜子里有個箱子,小翠我上次讓你秘密封存的東西,李扶舟送的……拿來……”她艱難地指揮。</br> 史小翠咬牙半晌,終究一跺腳出門去,容榕跟著,史小翠把箱子找出來,打,里面一套薄薄的刀,柳葉般細(xì),燈光下雪亮閃光。旁邊還有蠶絲特制的薄手套,筋線,藥瓶,各種。</br> 兩人對望一眼,慶幸之余,心中忽然都升起寒意,世上真有這么巧的事!</br> “嬤嬤,快來燒水,把屋子和一切用具重新擦洗!”容榕極速地吩咐。</br> ……</br> 海鯊在柜子里已經(jīng)等了很久。</br> 他和喬雨潤各自尋找躲藏的地方,也說好,暫時不要出手,等太史闌生下孩子最虛弱的那一瞬暴起,殺了她再殺了她孩子。那時候在室內(nèi)的人一心要保衛(wèi)她和她的孩子,也最投鼠忌器。</br> 這一等便是許久,他一開始急躁,漸漸便開始?xì)g喜,生了這么久還沒生出來,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太史闌難產(chǎn)了。</br> 這可真是天公作美!</br> 屋子外有腳步聲匆匆而來,他急忙屏住呼吸,看見兩個少女面色蒼白地沖進來,拖出了一只箱子,箱子里全是刀。</br> 海鯊渾身戒備,以為對方發(fā)現(xiàn)了他,然而那兩個少女又飛快地帶著箱子進去,隨即有婆子滿面?zhèn)}皇地進來,開始燒水。</br> 海鯊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但隱約從所有人焦灼恐懼的神情上看出來,有什么要緊的事情,發(fā)生了!</br> 他不知道這一變化代表了什么,忍不住在黑暗里皺緊了眉頭。</br> 出手?還是不出手?</br> ……</br> 在另一處黑暗里,喬雨潤也在皺著眉頭,她猜不出對方要做什么。不過她隱約聽見使用鍋盆的聲響,心中禁不住的歡喜。</br> 此刻,出手,還是不出手?</br> ……</br> 人影穿梭,快速來去,太史闌被暫時挪了開去。婆子抱來干凈的白布,床上用具全部換掉,鍋爐里熱水不停地滾,嬤嬤端著熱水,一遍遍地燙著那些刀具手套,每個人一遍遍地洗手,容榕不停地道:“熱水!所有的用具都要反復(fù)地燙!不要再jiē觸任何東西!”</br> 太史闌又被放到了床上,她的頭軟軟地靠著容榕臂彎,像快要折斷了一般毫無力氣,頸上的汗瞬間就濕了容榕的衣服。</br> 容榕從未見過太史闌這樣的虛弱和無所依靠,心頭一酸,抱了抱她的頭,轉(zhuǎn)身又換了一套干凈衣服,拿用藥水煮過的白布蒙了口鼻。太史闌在她身后喃喃道:“……那箱子里有個小瓶……沸麻丹……用水化開……”</br> 容榕明白了這是什么東西,心中一喜,道:“連這個都有,嫂嫂可以少受些罪了。”說完要喂她吃。</br> 太史闌卻讓開了。</br> “不要……我要保持清醒……”</br> 她必須保持清醒,為了孩子也為了自己,容榕再聰明,也只是一個小姑娘,這樣的場合大男人都受不住,何況她?所以她自己必須清醒著,支撐這個孩子的膽量。</br> 容榕明白她的意思,眼底瞬間就有了淚。</br> 她只得將那古代麻藥,在太史闌肚子上厚厚敷了一層,等了一會,用刀尖淺淺地劃了劃,問太史闌,“嫂嫂,怎樣?”</br> 太史闌已經(jīng)感覺到微痛,甚至感覺到刀尖的冰冷,她心中轟然一聲——雪上加霜,她竟然是個抗麻體質(zhì)!</br> 老天這次,真的不幫她。</br> 然而她臉上連表情都沒有,仿佛毫無所覺地看著容榕,“怎么?”</br> 容榕放了心,小臉嚴(yán)肅下來,示意其余人出去,身邊只留了史小翠和一個穩(wěn)婆。</br> 滿室珠光都聚攏在一起,照耀著那生命誕生之地,此時太史闌亦感謝容楚,是他不惜耗費巨資,用明珠照明,否則尋常燈火的煙火氣,都可能造成感染。</br> 刀光一閃,隱約干脆利落,“哧”地一聲。</br> 噗一聲輕響,一蓬血打在容榕臉上,她顫了顫。史小翠搖搖欲墜后退一步,穩(wěn)婆眼睛一翻,直接暈了過去。</br> 太史闌只覺得渾身都似在瞬間炸開,所有緊張繃緊的肌膚、血脈、骨骼……一寸寸撕裂、一寸寸碾壓,一寸寸揉弄,一寸寸化為齏粉……痛……無法言喻的痛,撕心裂肺的痛,從意識深處海嘯般沖出,帶著一片深濃的黑暗和冰冷,將她滅頂……她想被卷去,被掩埋,被打碎,消失在這塵世間不見,勝于經(jīng)歷這地獄酷刑般的痛苦……然而隱約里,她似看見那孩子……被鮮血和胞衣緊緊包裹著的小小的孩子……她忽然神智又清醒了些……嘴里有咸腥的味道,那是咬破舌尖滿嘴的血,卻連什么時候咬破的都不知道……又一波劇痛襲來,拉扯分裂,她想起十八層地域的拉鋸之刑,想來就是這樣的,將人架在大鋸子上,慢慢拉死……慢慢拉死……</br> 她渾身的肌膚都在微微顫栗,那是人體對劇痛的自然反應(yīng),這時候人會啟動自我保護自然暈去,可她又不能暈,孩子已經(jīng)露出頭來,容榕卻似被人體內(nèi)臟的可怕給驚住,手僵在那里。</br> 太可怕了……完全想象不到的可怕,那一刀下落的勇氣此刻消耗得干凈,容榕手腳發(fā)軟,完全沒有力氣和勇氣把孩子拽出來。</br> 她求助地看史小翠,史小翠倚在墻上,看那樣子手指都抬不起。</br> 忽然容榕聽見細(xì)細(xì)的聲音,“拿……拿出來……”</br> 她一驚,抬頭正對上太史闌的眼眸,眼前的臉已經(jīng)面無人色,濕漉漉的頭發(fā)遮了半張臉,人好像瞬間就瘦了一半,干枯得令人心驚,但眼眸居然還是亮的,甚至是溫暖的,眼神里……滿滿的信任和鼓勵。</br> 看她看過來,太史闌甚至慢慢扯出一個微笑,“做得……很好……繼續(xù)。”</br> 容榕閉了閉眼睛,她覺得震撼,無法想象這一刻居然有人還能笑出來。</br> 她想,這一生,這一個凄慘狼狽卻鐵般的笑意,她永不能忘記。</br> 容榕的眼睛再睜開時,目光清亮,只盯著眼前,那是哥哥的骨血,是容家期盼的新生兒,是嫂嫂拼了性命要保護的生命,是她的,救贖。</br> 她要保住他。</br> ------題外話------</br> 寫這樣的章節(jié)我自己也很要命啊,都快吐血了,快快,都月底了,攢到票的還收著做毛,難道要我看著月票被猛追也吐血嗎?再吐下去就寫不動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