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生產(chǎn)(一)
太史闌驚得眉頭一跳——她什么意思?</br> 世濤?</br> “融融。”她立即道,“你誤會了。世濤對我是姐弟之情。我們們患難之交,情分非同尋常。但這情分,絕對不涉男女之私。”</br> 她語氣慎重,容榕轉(zhuǎn)頭瞧她,神情有些茫然,“是這樣么……”</br> “太史闌對親朋友好,不說假話。”</br> “嫂嫂……”容榕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記得在麗京,有回和你逛街,遇見了……遇見了世濤。可是后來我問過他,他說他根本沒去過麗京。嫂嫂,這是你安排的么?”</br> 太史闌一笑,摸摸她的發(fā),“所以你更應(yīng)該相信,我和他只是姐弟之情。”</br> “你為什么要那么做……你也……你也覺得我和他……很相配嗎……”容榕聲音越說越低。</br> “我至今不知我那件事做得是對是錯。”太史闌昂起頭,“我只是想讓你看看我優(yōu)秀的弟弟。他當(dāng)時雖然不在麗京,但我相信,只要他遇上那樣的事,他也一定會出手。他和你都是好孩子,我希望你們都過得歡喜。”</br> 容榕眼底閃著希冀的光,瞬間又暗淡下來。</br> “緣分說是天注定,有時也靠自己爭取。”太史闌拍拍她的手,“不要操之過急,好好珍惜。男人都是壞東西,只相信自己爭取到的,不相信主動貼靠的。所以當(dāng)用心時要用心,不當(dāng)用心時請他一邊散心。保不準你請他靠邊散心,他倒對你從此上心。”</br> “嫂嫂的一連串心把我給聽暈了。”容榕終于破涕為笑,狡黠地對她眨眨眼睛,“難道我哥哥就是被您這一連串的心,給擄了心?”</br> “你可以自己去問他。”太史闌腹中一陣陣的不適,決定結(jié)束談話,喚嬤嬤過來瞧瞧,她慢慢站起身,俯視著容榕的眼睛,“融融,感情的事需要努力,感情的事也不可勉強。感情不需要妄自菲薄,也不必患得患失。一切有賴你自己的判斷和感覺。我現(xiàn)在唯一能給你明確答案的是,世濤是我的弟弟,從相見的第一面開始,到此生的最后結(jié)束。”</br> 她字字清晰,容榕動容,仰望著她,拉住了她的手,“嫂嫂,對不住,我先前不該多心……”</br> 風(fēng)將語聲送出,傳入回廊拐角柱子后的人影耳中,剛剛出來想給太史闌送披風(fēng)的邰世濤,身軀有點僵硬地立著。</br> 最后那句聽著清楚,到耳中卻有些麻木,麻木之余生出淡淡的痛來,似一柄薄刀,劃在了心尖,乍一看無痕跡,內(nèi)里早已血肉分離。</br> 他忍不住抬手,揪住了自己的心口。</br> 為什么還會覺得痛苦呢……</br> 明明事實就是這樣……</br> 邰世濤扯動嘴角,似乎想給自己一個鼓勵的笑容——就是如此,就該是如此,早已接受,早已明白的事情,為什么還要再因為這話是從她嘴里出來而覺得疼痛?</br> 笑容剛剛扯到一半,便僵住。</br> 他看見幾抹黑影,飛快地從太史闌身后閃過!</br> ==</br> 邰世濤大驚,一聲“姐姐小心!”便要沖口而出,忽然想起隔著幾座假山和池子,前院就有自己的士兵,給聽見就糟了。話到口邊生止住,一個箭步?jīng)_過來,伸手就把太史闌往旁邊一帶,自己護在她身前。</br> 太史闌被他拽得踉蹌了一下才站穩(wěn),心中奇怪自己怎么沒感應(yīng)到殺氣,一轉(zhuǎn)頭卻看見容榕,她盯著邰世濤,臉色發(fā)白,嘴唇蠕動,隨即轉(zhuǎn)過臉去。</br> 太史闌心中嘆口氣,剛才世濤情急之下的選擇,看來又刺傷這孩子了。但此刻也不是解釋的時候,護衛(wèi)們已經(jīng)被驚動,追逐著黑影而來,好在黑影離太史闌還有段距離,在假山那頭起伏追逐,院子里呼喝響動不絕,那些黑影輕功超卓,眼看人影向這邊逼來。</br> ……</br> 人都在回廊上和園子里,議事廳和飯廳此刻沒了人。</br> 議事廳外頭倒是有人,總督府的護衛(wèi)看守著天紀的士兵,以防他們到處亂走,雙方都虎視眈眈,也就沒有注意,有兩個仆人,垂頭從前門過來。</br> 總督府警衛(wèi)森嚴,每一處廳堂都有專人看守,現(xiàn)在看守議事廳外的護衛(wèi)在對峙天紀軍,看守議事廳內(nèi)的護衛(wèi)在追逐刺客,也就沒人注意到這兩個仆人,站在廳前的護衛(wèi),看看兩人的腰牌,是前院的雜役,以為是來收拾飯后碗盞的,揮揮手讓人進去。</br> 兩個雜役,一胖一瘦,進入屋子,剛才還拖沓的步子立即靈動起來。其中一人快步走了一圈,道:“如何找到機關(guān)?快!”</br> 這人聲音粗啞,身形也有些臃腫。</br> 另一個人身形瘦小,不做聲,蹲下身,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錦囊,錦囊里有個青綠色的瓶子,這人將瓶子在地上磕磕,瓶子里忽然出來一股流沙。</br> 仔細看卻不是流沙,是一線蠕動著的蟲子,有點像螞蟻,足卻比尋常螞蟻多。聲音粗啞的人愕然看著,沒想到對方所說的可以尋到機關(guān)的招數(shù),居然是一群蟲子。</br> 那些蟲子在地上快速爬動,毫不猶豫爬向案幾,兩人立即跟過去,眼看蟲子爬向案幾上方的西洋座鐘,直奔指針而去,隨即停下來,開始啃噬座鐘。</br> 那瘦小的人立即將瓶子放在座鐘附近,那些蟲子就像被大力拉扯著,紛紛掉了下來,無可奈何地轉(zhuǎn)頭,再次流沙般灌進瓶子里。</br> 身形臃腫些的男子瞇眼看著,猜測這些蟲子想必喜歡陰暗和有空洞的地方,并且善于尋找。他想著南北差異很大,這些異術(shù)在這里就見所未見,倒有點像善使毒蟲的五越族人用的東西。</br> 瘦小的人收起瓶子,凝神看了座鐘一會,伸手將指針撥攏,軋軋一陣響,座鐘連著案幾移開,現(xiàn)出向下的階梯。</br> 兩人都吁出一口長氣,站在階梯口對望一眼。</br> 按照原先的計劃,他們打算破壞掉這個密室,改動機關(guān),好讓太史闌自食惡果。誰也不想就此下去,因為他們都知道,太史闌或者容楚下手搞的東西,一定都是非常難對付的東西,搞不好小命就此交代。</br> 兩人正打算投石試探,忽然聽見隔壁的飯廳有響動,似乎有人回來,駭然回首。</br> ……</br> 回廊里三人看著那些黑影漸漸被逼走,邰世濤松了口氣,歡喜地道:“姐姐的護衛(wèi)很靈敏,這下沒事了。”</br> 他沒聽到太史闌的回答,愕然轉(zhuǎn)頭,卻看見太史闌臉色發(fā)白,捂住了肚子。</br> 邰世濤驚得睜大眼睛,趕緊去扶她,“姐姐,你怎么啦?中暗器了嗎?”</br> 太史闌手按在腹部,心想我能說是你那猛力一帶,甩著我家包子了嗎……</br> “沒什么。”她淡淡道,“小崽子要出來了。”</br> 她語氣太淡定,以至于邰世濤和容榕都沒第一時間反應(yīng)過來,好一陣子邰世濤才搞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唰地蹦了起來,“來來人——”</br> “去喚我的穩(wěn)婆和嬤嬤,就在假山過去那間屋子!”太史闌立即截斷他的呼喊,“容榕,你扶著我,咱們回廳。”</br> 兩人都忙不迭應(yīng)是,容榕攙了她便走,邰世濤疾奔去找穩(wěn)婆。奔出幾步才想起來——生產(chǎn)不是該回后院專門的產(chǎn)房,怎么要回飯?zhí)茫?lt;/br> 太史闌卻知道來不及了,這時候再走到后院自己房間,下密室產(chǎn)子,路遠不說,還有刺客竄來竄去,撞上了就是麻煩。</br> 只能采取就近原則,從議事廳這邊的入口下地道進產(chǎn)房。</br> 身后風(fēng)聲虎虎,她回頭一看,邰世濤竟然一手夾一個婆子奔過來了,也不怕被人瞧見。</br> 太史闌腹中一陣陣疼痛,還沒忘記隔著假山和池子,看看那頭邰世濤帶來的兵,好在那群人都被特意安排了背對這邊,雖然有人在好奇張望,倒也未必瞧得見。</br> 她本來想把邰世濤打發(fā)了的,女人生孩子,男人湊什么熱鬧。此刻他把穩(wěn)婆直接夾了來,倒也免了她還要等穩(wěn)婆。</br> 密室里所有用具都已經(jīng)齊備,甚至有專門的爐灶用來燒熱水,煙氣管道開口用鐵皮管子通往地面,出口處就在前院的大廚房的后墻。</br> 太史闌心中暗嘆時機太巧,平日里身邊人群圍繞,偏偏如今正逢戰(zhàn)事,所有親信都被派上戰(zhàn)場作戰(zhàn),最快的也要到今晚才能回來。其余這些外圍護衛(wèi),在這關(guān)鍵時刻她還不敢召喚。沒想到到最后竟然是世濤和容榕在她身邊。</br> 不過世濤今日不來,沒剛才這一拉,也許她還不會今天發(fā)動。只能說是天意。</br> 太史闌心情還不錯,世濤和容榕都是她的親人,有他們在身邊,她也覺得安定。容榕守著她生產(chǎn),將來也算是給容楚的一個安慰。</br> 幾人腳步雜沓地進入飯廳。</br> ……</br> 腳步聲傳來,馬上就要到議事廳,站在地道門口的兩人渾身繃緊——怎么來得這么快!</br> 此時要退出已經(jīng)來不及,兩人目光交匯,都是狠辣決斷的人,瞬間作出了共同決定——下去!</br> 身形臃腫的人忽然一腳踹在身形瘦小的人腿上!</br> 身形瘦小的人同時一把抓住他衣襟狠狠向下一摜!</br> 兩聲悶響,兩人同時默不作聲地栽了下去,誰也沒來得及得意。</br> 兩人同時選擇將對方搞下去,好替自己擋機關(guān),結(jié)果心思太一致,誰也沒討到好,反而都亂了身形。</br> 跌在空中,兩人都心中暗叫一聲“不好!”</br> 但預(yù)想中的飛箭亂石,懸空陷阱都沒來,砰一聲兩人的背落在階梯上,咯得背心劇痛,隨即又一路骨碌碌滾下去。</br> 兩人倉皇爬起,愕然對視——機關(guān)怎么沒開?怎么可能?</br> ……</br> 容榕扶著太史闌一路進飯廳。</br> 她有點慌亂,腳步磕磕絆絆,太史闌倒比她鎮(zhèn)靜,抓住她的手,道:“融融,不要緊張,小事情。”</br> 容榕手指有點發(fā)抖,抬頭看她,太史闌面色平靜,但額頭細細的汗,和不由自主抓得過緊的手指,泄露了她此時的狀態(tài)。</br> 容榕有點茫然,她沒見過要生產(chǎn)的人,但傳說里,那些女人不都是哭天喊地的嗎?屋子里頭嘶聲嚎叫,屋子外頭丈夫婆婆一大群人焦急等候。</br> 此刻的太史闌,有一點看不太出的虛弱,但依舊冷靜。沒有丈夫在身邊,沒有婆婆在幫忙,甚至連自己的貼身護衛(wèi)都在戰(zhàn)場上,她也就這樣子,還有心情安慰別人。</br> 這個強大的女人……</br> 容榕心中一顫,再次感覺到眼前這個女子的強大不可超越。</br> 她回頭,看見邰世濤的臉,和待產(chǎn)的太史闌相比,他倒更像一個快要生產(chǎn)的孕婦,面頰抽搐,神情緊張,滿頭大汗。</br> 容榕心中一酸。</br> 她就沒見過他這么緊張過。</br> 或許,是她的事,不能讓他如此緊張。</br> 回想和他相處的經(jīng)歷,她更加酸楚地發(fā)現(xiàn),他所有激越的情緒,都只和嫂嫂有關(guān)。</br> 嫂嫂已經(jīng)是哥哥的人了,甚至都要生他的孩子了,卻還占著他的心,而他,竟然也絲毫不在意的樣子……</br> 容榕幾乎要無法控制心內(nèi)的酸,她垂下頭,看見太史闌扶住她手背的手,咬咬牙,勉力讓自己平靜下來。</br> 不要想,這些惡毒的念頭不要想……嫂嫂已經(jīng)說了……她和世濤是姐弟,永遠的姐弟……</br> 心里卻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反駁她:不,不是這樣的。嫂嫂也許真的當(dāng)世濤是弟弟,但世濤呢?</br> 世濤并沒有把她當(dāng)姐姐,他看嫂嫂的眼神,和哥哥看嫂嫂的眼神,幾乎一樣!如果說有區(qū)別,那也是他的眼神更痛苦些。</br> 那痛苦,是因為……愛而不得!</br> 容榕閉了閉眼睛,被暗戀折磨的少女,總是分外敏銳。敏銳到情人一絲眼神一個動作,都被她們看出百轉(zhuǎn)千回。</br> 太史闌走到飯廳和議事廳的隔門處,隔門有門檻,容榕正在分神,沒有想到去提醒太史闌,太史闌此時正一波陣痛過來,腳下虛軟無力,被門檻一絆,險些絆倒。</br> 容榕一驚回神,連忙歉意地要扶她,忽然身后風(fēng)聲一響,邰世濤風(fēng)一樣掠過來,擠過容榕,一把攙住了太史闌,“姐姐小心!”</br> 砰地一聲,容榕被他剛才拼命一擠,撞得跌在門邊。</br> “世濤。”一波疼痛過去,太史闌看見這一幕,皺眉看了邰世濤一眼。</br> 邰世濤卻只心急于她的狀況,小心地攙扶著她,“姐姐,你慢些抬腳。”又吩咐容榕,“麻煩容小姐照看那兩個穩(wěn)婆。讓她們趕緊跟上。”</br> 他此刻滿心都是太史闌,什么禮貌親疏都已經(jīng)忘記。說什么做什么都是下意識行為。看都沒看容榕一眼。</br> 容榕怔怔地站著,胳膊剛才搗在門邊,很痛,但更痛的不是胳膊。</br> 上次……上次在船上,也是這樣,因為聽到嫂嫂的消息,他將她甩在門邊……</br> 每次都是這樣……是不是一輩子……都會是這樣……只要嫂嫂在……</br> 邰世濤扶太史闌跨過門檻,感覺到容榕沒動靜,頭也不回催促,“容小姐?”</br> 容榕慘淡地笑了下,退后一步,拉過那兩個婆子。</br> 太史闌站定,心中忽然掠過不安,她此刻也分不清這警兆,到底是因為即將臨產(chǎn)呢,還是因為外頭的刺客呢,還是因為邰世濤和容榕之間古怪的氣氛?</br> 她聽見遠遠的史小翠的聲音,正在指揮護衛(wèi)團團保護這座議事廳,心下微微安定——史小翠已經(jīng)拿到了燙傷膏,趕回來了。</br> “世濤。”她道,“等下我要下去待產(chǎn),你們男人不能去,讓融融扶著我。”</br> 邰世濤無奈,只得放手,再三叮囑容榕,“你小心些,照顧好姐姐!”</br> 容榕有些木然地過來,看他一眼,扶住了太史闌的手。</br> 那一眼看得邰世濤心中一震,但轉(zhuǎn)眼容榕就走了過去。</br> “到那邊案幾去……”太史闌指揮著容榕去開機關(guān),又一波劇liè疼痛襲來,她整個人都縮在一起,慢慢坐在一邊的椅子上,頭也不抬地告訴容榕,“西洋座鐘……對……所有指針重合在十二點……”</br> 容榕有些機械地做完了動作,看見指針重合之處,有點木屑斑駁的痕跡,道:“這鐘有些舊了……”</br> 太史闌正在全力對抗陣痛,也沒在意。道:“扶我過去……”</br> 容榕扶住了她,案幾移動,現(xiàn)出黝黑的洞口和向下的階梯。</br> ……</br> “居然沒有機關(guān)!”地道之下,聲音粗啞的人低低地笑,“真真是運氣好。”</br> 身材瘦小的人冷哼一聲,聲音卻是嬌柔的。</br> 聲音粗啞的人冷眼看了她一眼,沒有繼續(xù)說下去。</br> 剛才兩人互施陰手,誰也說不了誰不是。說到底大家算是敵人,因為共同的目標和利益暫時聯(lián)合在一起,彼此不信任,這種人也永遠不會信任誰。在這步步生危的地下密室里,他們除了要害人,還要防備著對方。</br> 階梯之下是一個布置優(yōu)美的大廳,過去有兩間房間,一間裝滿了新鮮食物和衣服被褥,甚至還有一個爐子。</br> “果然這里設(shè)了產(chǎn)房!”身材瘦小的人打開了另一個房間的門,“太史闌也就配在老鼠洞里生孩子!”語氣充滿深深恨意。</br> “你躲在這產(chǎn)房里如何?”聲音粗啞的人道,“我剛才聽著,進議事廳的人,有一個人腳步聲粗重,應(yīng)該就是太史闌,她的身子很沉了,保不準就在這一兩天臨盆。產(chǎn)房我們們男人不能進,會有血光沖撞,你不是有那蟲子嗎,用蟲子找到出口的密道守著,在她最虛弱的時候給她來個狠的。我到時在地道接應(yīng)你。”</br> “你想得倒簡單。”身材瘦小的人語氣譏嘲,“太史闌那人,就算下一刻要生,前一刻也會記得檢查四周,你以為我躲在產(chǎn)房出口的密道她會發(fā)現(xiàn)不了?”她隨即又譏諷地笑笑,“其實海鯊老爺子您何必還忌諱什么血光之災(zāi)?您還能血光到nǎ里去?”</br> 聲音粗啞的海鯊怒哼一聲,撫了撫胸口,想要說什么,卻先濁重地咳嗽了幾聲。好一會才嘶啞著嗓子道:“是,我是家破人亡,連自己都被她兩槍廢了。如果不是當(dāng)時我穿了南洋買的金絲衣,那兩槍早要了我的命。不過喬指揮使您實在也大可不必同情我,論起來您比我還慘些,您堂堂指揮使,太后身邊紅人,不也被逼得倉皇出京,隱姓埋名,操持苦役,以廢人之身蹲在這老鼠洞里找機會?”</br> 身材瘦小的人站在暗影里,將一雙同樣暗影沉沉的眸子轉(zhuǎn)過來,盯住海鯊。</br> 一生嗜血的海鯊,被她這樣的目光盯住,也不禁打了個寒噤。覺得這女人目光陰冷,似地獄惡鬼,充滿陰青色的死氣。</br> “喬雨潤……”他冷笑一聲,“你……”</br> “老爺子。”喬雨潤忽然展顏一笑,“這都什么時候了?你我還在揪這些陳年舊事做什么?說到底你我確實都是可憐人,被那賤人逼到如此地步,正該通力合作,將她碎尸萬段才是。”</br> “你有什么好辦法?”海鯊語氣緩和了些,眼神依舊警惕。</br> 喬雨潤看了看那個爐子,爐子一邊有燒熱水的鍋和盆,她冷笑一聲,再次將那瓶子取出來,放出那流沙一般的小蟲,蟲子很自然地在鍋盆里爬過一圈,留下一點點的白色亮痕,很快又消失不見。</br> “下毒?”海鯊問。</br> “熱水她總要燒的吧?食物總要吃的吧?親手燒煮的食物熱水,她有什么不放心的?”喬雨潤看看墻上的洞,兩個房間之間開了個洞,燒煮熱水食物這地方正對著產(chǎn)床,換句話說,一切下人的舉動也在太史闌目光之下。</br> 太史闌防得不可謂不小心,可是在臨產(chǎn)之前那么急迫的環(huán)境里,她真能防備到把鍋子和盆再清洗一遍?</br> 她可不信。何況那些毒蟲不比毒藥,毒藥只能抹上去,水洗能洗掉。但毒蟲是用自己的螯牙去咬那些鐵和瓷,留下的東西儲存在那些細微的小洞里,用水沖刷一遍是很難洗干凈的。</br> 房間里有缸,缸里有清水,看清水的清潔程度,也是新鮮的。喬雨潤猶豫了一下,最終放棄了將水里也下手腳的想法。水里的問題容易被發(fā)現(xiàn),那就畫蛇添足了。</br> 她并沒有下太多的暗手,對太史闌那樣精明謹慎的人,手腳做得越多越容易被發(fā)現(xiàn)。而這種蟲子,嚴格意義上來說不是毒蟲,它們分泌出的東西,其實是他們自己的幼卵,這種幼卵生命力極其頑強,能在大多數(shù)環(huán)境下存活并長成。</br> 這樣的東西,她費盡心思才得來,珍藏在手中好久,在很多次想拿出來對付太史闌,但都臨時收了回去。她想尋個最好的時機,再用上這個寶貝。</br> 如今可不是最好的時機?太史闌最虛弱的時刻,還逢上戰(zhàn)事打響,親信不在……這是根本無法發(fā)現(xiàn)的暗手,太史闌和她的未婚先孕的野種,就等著五臟六腑長滿蟲子,被慢慢啃噬血肉肌骨,然后破體而出……到那時,目睹孩子慘狀的太史闌,還要怎么強大?怎么兇狠?怎么橫行天下?</br> 而這東西,洗不掉,還試不出毒……你要怎么逃?</br> 她翹起唇角,笑容如花。</br> 她在忙碌的時候,海鯊在四面查看,這間放置雜物的屋子很大,一個巨大的櫥子堆滿了各式被褥和棉花,他盯著那些從底下堆到高處的被褥等物,心里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就好像在這屋子里,有什么聲音在呼喚他,或者有什么東西的存在,讓他心中不寧,說不清是悲傷還是歡喜,是寂寥還是恐懼。</br> 或者,不是這個屋子,而是屋子里有什么……他神情怔怔地,忍不住向那櫥子走去。</br> 在他手指觸及那些被褥之前,他聽見了上頭機關(guān)開啟的聲響,他手指一停,喬雨潤已經(jīng)奔過來,將他一拉,“快躲!他們下來了!”</br> ……</br> 密室門開啟,底下一線階梯黑洞洞地延伸下去。</br> 容榕扶著太史闌站在入口,身后是邰世濤帶著兩個穩(wěn)婆,更遠處史小翠的聲音已經(jīng)在接近。</br> 因為簾子拉上,外頭門關(guān)著,所以地道里顯得更黑,一級級階梯似乎無邊無垠地伸展下去,讓人錯覺像要通入地獄。</br> 又或者這是個黑洞,舒展著誘惑的漩渦,吸入人內(nèi)心深處的一切惡念和恐懼。</br> 容榕心中此刻正盤旋著一個惡念。</br> ……推她下去……推她下去……這么陡的階梯……她只要稍稍手指一頂,她就會栽下去……然后……</br> 然后就沒有那些痛苦了……世濤或許會痛苦一陣子,但她可以好好安慰他……一年、兩年……時日久了,他會忘卻,然后,就會把目光轉(zhuǎn)移到身側(cè)體貼的她身上來……傳奇話本子里,都是這么說的……</br> 胳膊還在痛,痛得一抽一抽的,她的心也一抽一抽的,抽搐出一直以來的不甘。</br> 好容易遇上一個人,找到一個救贖的希望,她不甘,不甘……</br> 容榕面色蒼白,眼睛發(fā)直,這一刻腦子里什么都沒有,惡的念頭占據(jù)上風(fēng)。</br> 身后邰世濤再催促,“容小姐,快些,你瞧姐姐痛得!”</br> 她眼眶一熱,被他疏離的稱呼激得心痛,又被他著急的催促激得心冷。</br> 他只記得她的痛……只要她在……他就只記得她的痛……</br> 容榕一腳踏下,同時手伸出去,按向太史闌的后腰,她這個位置,誰也看不見她的動作。</br> 太史闌忽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br> 容榕驚得原地蹦起來!一瞬間心膽俱裂,拼命想要掙脫,想要逃跑。</br> “融融。”太史闌滿頭大汗,有點詫異地抓緊她的手,“你跑什么……你剛才和我說什么來著?”</br> “啊?”容榕掙脫不開,這句話聽得懵懵懂懂,愕然望著她,心跳竄到了喉嚨口。</br> 她眼睛四處張望,看見不遠處的座鐘,心想實在逼急了,把座鐘撞下來,那位置正對著……</br> “對,座鐘!”太史闌得了提醒,想起了剛才一瞬間忽然在心中掠過的模糊的不安,“你說座鐘有點舊。”</br> “呃。”容榕萬萬沒想到她忽然說起這個,愕然道,“呃……是的,鐘有些舊,啊不是,是鐘面有些舊……”</br> 她心思混亂,語無倫次,此刻緊張得只想逃離,下意識地要向下走,太史闌又是一把拉住她,道:“鐘面!世濤,把鐘拿來我看!”</br> 誰也不明白這要緊時刻她居然要看鐘,穩(wěn)婆忍不住白著臉催促,“大人,還是趕緊……”</br> “沒事,沒到時候。”太史闌比穩(wěn)婆淡定,催促邰世濤去拿鐘,邰世濤只得捧過鐘,太史闌一眼看見水晶玻璃罩子下,鐘面上似乎有一些細微的剝落痕跡。</br> 鐘是新的,昨天她看的時候,鐘面還雪白平整,外頭又有罩子罩著,沒道理出現(xiàn)剝落。</br> 除非…有人動過鐘!</br> 動鐘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雜役過來打掃,清洗鐘面。一種就是……有敵人來碰過這鐘了!</br> 最近兩天,因為她臨產(chǎn)在即,隨時可能用到兩處密道,所以她房間和這議事廳都不許人進入,只有史小翠可以,是史小翠擦洗的?可能性不太大。</br> 所以她拉住了容榕。</br> “怕是有問題。”她道。容榕聽見這話驚得一個哆嗦,還以為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太史闌有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先把她拉上來一步,才對邰世濤道:“拿個什么東西砸下這階梯。”</br> 邰世濤順手拿起案幾上一只小盞拋下,小盞砸在階梯上清脆的一聲。</br> “咻!”利箭飛射,密集如雨,鋒銳的箭尖向上攢射,釘入洞頂土壁一尺有余。</br> 容榕驚恐地張大了嘴,眼眸里還留存著剛才那一霎萬箭攢射的光影。</br> 好一會兒她才反應(yīng)過來,剛才……剛才嫂嫂是在救她?</br> 在她準備下殺手的時候……救她?</br> 容榕機靈靈打個寒戰(zhàn)。臉色慢慢地白了。</br> 太史闌沒有注意她,皺著眉,聲音很冷,“果然有人進來過了!”</br> “大人!”身后傳來史小翠的聲音,她看見這一幕也驚住,“這里竟然有人來過!怎么可能!”</br> 只有逢上單數(shù)次數(shù)的打開,機關(guān)才會啟動,第二次有人進來過,導(dǎo)致這個設(shè)計險些害了太史闌。</br> “應(yīng)該就是剛才的事。”太史闌冷冷道,“就是不知道是只打開了門呢,還是已經(jīng)進去了。”</br> “不管是僅僅打開門,還是已經(jīng)進去了。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不能下去。”史小翠急匆匆向外走,“我立即命人抬軟轎來,密密遮了,送您到后院您的院子里!”</br> 雖然這樣一路抬過去興師動眾,保不準還會落在刺客的眼里,將來引來麻煩,但現(xiàn)在也只有這個辦法了。</br> 太史闌剛剛退后一步,就聽見外頭喧嚷聲響,隨即喧嚷一路近前,遠遠地有人大叫:“走水了!走水了!”</br> 太史闌眉頭一皺。</br> 史小翠奔出門去,正迎上一隊護衛(wèi),由于定帶著奔了過來。</br> 現(xiàn)在太史闌身邊,于定雷元還沒有放出去作戰(zhàn),一個負責(zé)前院,一個負責(zé)新擴建的后院。于定到來的速度很快,老遠就道:“后院起火,已經(jīng)讓人去救火。”</br> “nǎ里……”史小翠還沒問完,聲音已經(jīng)被太史闌打斷,“我的院子?”</br> 雖是問句,語氣肯定,果然于定點頭。</br> 史小翠跌足,“混賬!”</br> 太史闌倒不意外,敵人要么不出手,要出手自然要到處搗亂,只是時機選得巧,正正輪上自己臨產(chǎn)。</br> 或者也不能說時機巧,是老天安排得巧,她臨產(chǎn)的正日子,可不是今天。</br> 回自己院子房間,下地道待產(chǎn)已經(jīng)不可能,先別說那地道那里有沒有被燒壞,光是那里救火出出進進,就不能再過去。</br> 于定有些不安地看著太史闌,太史闌點點頭,“去救火,我稍后過來。”</br> 等于定走了,她招過史小翠,低低囑咐幾句,史小翠駭然道:“不行,我得跟在您身邊……”</br> “有些事更重要。”太史闌道,“我這里這么嚴密,依舊出了這樣的事,很明顯這不是一方勢力能做到的事。我懷疑我的敵人都聚集在了一起合作,甚至包括東堂。如果在此時不試一試,以后也永無寧日。”</br> 她的命令就是軍規(guī),肯解釋都算難得。史小翠只得再三關(guān)照容榕和婆子們好生照顧,又命人團團看守住議事廳,自己一步三回頭地出門,大聲道:“快抬軟轎來!拿簾子遮好風(fēng)!”過不多時有人抬了軟轎來,史小翠從廳內(nèi)扶出一個穿了連帽斗篷的人,小心翼翼送進轎子,自己隨伺在轎子邊,后面又跟上一群嬤嬤,浩浩蕩蕩去了。</br> 這邊廳堂簾子拉著,靜謐無聲,邰世濤額頭有汗出來,“姐姐,現(xiàn)在這里也危險……”</br> “現(xiàn)在nǎ里都危險。”太史闌捂住肚子,等那一波陣痛過去,才慢慢道,“出去有刺客,在外有戰(zhàn)爭,后院有火情,好歹里頭,還是我的地盤,你放心,我有安排。”</br> 她讓邰世濤把議事廳椅子上自己專用靠背拿來,砸在下面幾層階梯上——先前因為沒有人下去,后面幾級有機關(guān)的階梯,機關(guān)沒被啟動。</br> 里頭又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響,片刻之后就恢復(fù)安靜,一切如常。邰世濤瞪著下面的階梯,因為機關(guān)的惡毒而冷汗涔涔。</br> 太史闌若無其事,道:“走吧。”一轉(zhuǎn)頭看見容榕的臉,一怔,“融融你……”</br> 容榕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