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jié)
盛京宮中崇政殿之內(nèi),皇太極寢室。
豪格輕手輕腳地進了屋來,四處觀察一番,大紅火盆里通紅的炭火燒得正旺,裝飾著走獸圖形的景泰藍博山爐里香煙繚繞,一個雄壯的身影正背對著他站在這爐火與煙火中間,手捧一本書,讀得忘情。
豪格大氣也不敢出,悄悄地站在他的身后。不一會兒,只聽得那個背影發(fā)出了高亢有力的聲音:
“有事說話,站在我背后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豪格笑著道:“我怕打攪了父汗讀書啊。”
皇太極轉(zhuǎn)過身來,一張剛毅強悍的臉上虬髯賁張,透著英武與豪邁,此時卻掛上幾分嘲弄的笑容,顯得非常迷人,他說道:“終日讓你們學學漢人的禮法,你這個蠢材就是學不明白,什么父汗,以后我們效仿漢人之法,你就該叫我父皇才對!”
豪格道:“平日叫習慣了,就是改不過嘴來。”
“改不過來也得改,漢人的東西,你們得好好學學。”皇太極將手中的書放下,道,“給你的《論語》你看了嗎?”
豪格撓撓頭,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皇太極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書,扔給豪格,道:“把這部書拿回去,至少讀十遍,然后給我寫一篇讀后的感受。”
豪格苦著臉,將書拿過來,念道:“三國演義。”接著又哭喪著臉說道,“父汗,你這還不如殺了我,我殺十個人能殺,讀十遍這個可不成,讓我寫東西,更不成了。”
皇太極道:“就知道殺人!一介武夫。你不要小看這本書,如果沒有此書,沒有這里面提到的群英會蔣干中計,我怎么能殺得了袁崇煥?這本書里提供的計謀對咱們作戰(zhàn)非常有用,而且寫得也很好看,比我給你的《論語》要好讀多了,你一定能看下去的。不但你要看,我已經(jīng)和范先生商量好了,把它譯成滿文,每個貝勒,每個額真,每個牛錄,都要發(fā)一本下去,人人都要看,都要寫,不是你一個人,你就別抱委屈了。”
豪格應了一聲,將書塞進了懷里。皇太極道:“你來找我,不是為了聽我講書的吧,還有什么事?”
豪格向前進了一步,看了看左右,小聲說道:“孩兒確實是有事。今天孩兒見到了一件大逆不道之事,想來想去,還是得和父汗說說,先請父汗恕罪,孩兒再來稟告。”
皇太極皺眉道:“啰唆什么,有話快說。”
豪格湊上前去,把剛才見到多爾袞與大玉兒私會之事添油加醋地學了一遍。其間手舞足蹈,說了不少聳人聽聞的話。
皇太極皺著眉頭聽他說完,臉色陰晴不定,看著豪格道:“你說的當真?”
豪格舉起手道:“孩兒對天發(fā)誓,有半句假話,死無葬身之地。”
皇太極應了一聲:“我知道了。”起身走到紫檀木躺椅上坐下來了。
豪格上前道:“父汗發(fā)話,我馬上拿了這個人。”
皇太極眼睛微閉,說道:“拿不拿他,這事就由不得你操心了,你若沒什么事,就下去吧。”
豪格見皇太極的反應沒有想象中的強烈,非常失望,道:“那好,父汗明鑒。我先走了。”
豪格走了。皇太極閉目小憩片刻,突然起身,道:“來人!”有仆從過來,皇太極吩咐,“請范先生過來。”
不一會兒,范文程趕到了,不敢擅自進入,仆從過來稟告。皇太極怒道:“還告什么告,范先生到了,還不快請進來!”
范文程進來,跪下道:“臣范文程拜見吾皇萬歲!”
皇太極急忙離開坐椅,一把將范文程拉過來:“范先生哪兒那么多禮,難道這漢人臣子見著皇帝都這么啰唆?咱們可不用這套,以后你來了,也不用稟報,直接進來就是。”
范文程道:“汗王別這么說。我看汗王這屋子里,黃花梨木的桌椅,景德鎮(zhèn)的瓷器,蘇州的刺繡,義烏的紫砂,這漢人的味道還真是濃啊,但這不過只是漢人皮毛表象而已,禮教綱常才是真的精髓,汗王可還要在這上面用心啊。”
皇太極道:“我這學漢人學的,還是不像啊”
范文程接口道:“汗王,隨漢制的話,您稱自己應為朕,而不是我。你現(xiàn)在是汗王,但是用不了多長時間,你就會成為皇帝,皇帝只能以朕來稱呼自己的。”
皇太極聽了一愣,想說什么又忍住,只無奈地點頭道:“好,就依范先生。朕”自己忍不住一笑,“念起這個字來還真咬口,你得容我慢慢適應啊。好,朕明白了。”
范先生道:“汗王從善如流,乃我大清幸事。不知汗王召我,又為何事?”
皇太極正色道:“范先生,我最近心神不寧,不知何故。今天早起時才突然想起來,原來朕很關(guān)心一個人。”
畢竟還是十分不習慣,才不過說了兩句話,他把稱呼又改了過來,范文程也不再糾正他,只是問道:“汗王關(guān)心的是誰,容臣猜測一下,可好?”
皇太極道:“好,不過你猜不到的,你們誰也猜不到我關(guān)心的是誰。”
范文程道:“臣來之前其實已經(jīng)猜到了。”
“噢?”皇太極感興趣地說,“那你說說看。”
范文程說道:“就是袁崇煥。”
皇太極稱贊道:“范先生真不愧為神機妙算。但我為何關(guān)心他,你卻不知。”
“這也不難。”范文程道,“我知道汗王的心里,一直是想和袁崇煥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一仗,一決雌雄。最好能在戰(zhàn)場上將他俘獲,或是親自取他性命,但用了臣的反間計,這個對手其實是除于明朝皇帝之手,汗王沒有親眼看到結(jié)果,未免心中遺憾。”
皇太極點頭道:“范先生說到我的心里了。我不能親自為父汗報仇,卻只能使用計謀殺他,確實很是遺憾。”
“汗王不必遺憾。古人講,兵行詭道。兩軍交戰(zhàn),其實不光是武力的比拼,更是智慧的較量,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才是戰(zhàn)爭里最高的境界。我們用此計殺袁崇煥,不但取勝,而且瓦解了敵軍的斗志,令明朝君臣失心,將帥離德,其實是一場真正的大勝利。將軍決戰(zhàn)豈止在戰(zhàn)場?在兩軍的較量中,只有勝方才是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為了勝利,無所不用其極,才是正確的思路。”
皇太極贊許地說道:“范先生的話讓我茅塞頓開,也解了我一時心病,你助我殺袁崇煥,我應該好好地獎你,你想要什么,盡管開口,我自無不允。”
范文程急忙跪下道:“汗王言重,臣只有一事相求。”
皇太極連忙扶起他:“范先生不必多禮,有何事我一定應允。”
范文程道:“臣請扣除臣一年俸祿,以治臣之罪。”
“什么?”皇太極感到很奇怪,“有功不賞,你怎么還請罰?”
范文程拱手,充滿感情地說道:“臣是漢人,又是大明進士,按漢人的禮教,當躬身漢室。但如今漢家王朝昏庸腐敗,人民備受欺壓,生不如死,臣有興國之念,濟世之心,無處報效,幸遇明主先王努爾哈赤大汗,遂棄暗投明。臣雖是名門之后,但不拘泥于尋常迂腐觀念,從未后悔過自己的選擇。今日為我大金江山,臣獻下一計,雖保我平安,卻累得袁崇煥督師不但身陷詔獄,更慘遭酷刑而死,同為漢人,同為謀臣,臣做此事,無愧于心,卻有違天德,不敢以此為功,特請罰處,以慰臣之心。”
“原來如此。”皇太極點頭道,“我明白了,范先生你真是個誠摯之人。只不知,那袁督師又是如何處置的?”
“崇禎判他凌遲之罪,在西市被千刀萬剮后,肉身被京城老百姓吃光了。”
“什么!”皇太極勃然變色,一拍桌子,喝道,“崇禎竟敢如此虐殺大臣!”
“汗王有所不知,明朝的皇帝視天下群臣武將如芻狗,如此殺人,不計其數(shù)。”
“可惜了。”皇太極黯然道,“袁崇煥真是一個人才,可惜碰到了崇禎這樣的豬狗皇帝!唉,這袁蠻子當年炸我父汗,殺我無數(shù)大清子民,我本應恨他入骨,但不知為什么,我卻恨不起來,原因是我敬他是個英雄。大家各為其主,他與我們大金國也算不上有什么大錯,有什么深仇大恨,這樣的人,能為我所用,有多好啊!只可惜,他也是個迂人,我?guī)追瑒窠担宦牐孤涞萌绱讼聢觥V页疾挥雒骶拗矣钟泻斡茫柯犃诉@個消息,我的心情也很難受。你的請罰,準了。”
范文程道:“謝主龍恩。”
皇太極的心情黯淡下來,想起袁崇煥一世英雄,竟如此慘遭毒手,這個勝利就再也高興不起來了。他坐在那里,沉思片刻,道:“明朝的皇帝昏庸,可是手底的臣子厲害,死了一個袁崇煥,又來了一個祖大壽,阿敏讓他打得大敗而回,范先生知道了嗎?”
范文程道:“臣知道。臣還聽說,二貝勒臨走前血腥屠城,一夜之間殺死關(guān)內(nèi)四城百姓過萬,現(xiàn)在寧錦線上,明軍同仇敵愾,已經(jīng)興起與我決一死戰(zhàn)之志。”
皇太極重重地在桌上擊了一拳,怒道:“可惡!”
“屠城之事,激起明軍斗志,對我大金極為不利。”范文程趁機勸道。
“是啊,明軍有的是厲害人物,這下子又夠我們受得了。”皇太極郁悶地說,突然想起一事,問道,“朕上次見到的那個勇將叫什么來的,他是不是也在祖大壽那里?”
“汗王說的是吳三桂吧。臣的細探來報,聽說他已經(jīng)升為參將,并投奔陜西布政使洪承疇門下。”
“洪承疇又是什么人?”
“此人也是進士出身,現(xiàn)在陜西剿匪。聽說此人用兵如神,機智過人,又善于變通,很受崇禎喜歡,儼然是另一個袁崇煥。依臣之見,假以時日,會取代孫承宗與我大金對抗。”
皇太極擔憂地道:“明朝有的是人才,我們與之相比,都是一介武夫,不行啊。”話題一轉(zhuǎn),道,“范先生,今天可曾見到了那個孩子?”
范文程道:“臣見到了。”
皇太極關(guān)切地問:“朕藏的那本書,你給了他嗎?”
范文程道:“我已經(jīng)給了。”
“依你看來,他是否是個可造之才?”
范文程小心地說道:“以臣的觀察,十四貝勒多爾袞心智聰慧、性情剛毅,若能安心潛學,將來會有大成。惟現(xiàn)在還年輕氣盛,希望讀了汗王送他的書,能消減心中的戾氣。”
“他的戾氣是消減不了的,”皇太極苦笑一聲,“若他知道這書是我的,我想他是打死也不會看的。他這個人和他死去的媽一樣,都是倔性子。”想起前塵往事,不禁陷入回憶之中,“當年阿巴亥死的時候,我還記得他的眼里一點淚都沒有,只有仇恨。他是想要我命的人啊,”想起了豪格剛才耳語的那番話,皇太極臉上露出了無奈的笑容,“我與他之間的恩恩怨怨,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就能化解的。”
“臣卻以為,多讀圣賢之書,明圣賢之道,總會平息他內(nèi)心的憤怒之火。”
“平息得了也好,平息不了也好,我總會有法子讓他平息下來的,”皇太極冷冷地說,“否則我這個大汗還能當下去嗎?如果有一天他敢對我有異心,我必殺他。”
范文程微微一笑,并沒有說什么。皇太極道:“怎么,你不信我能殺他?”
范文程道:“我信。汗王現(xiàn)在的威勢,要誰死誰就得死。不過,我相信汗王不是糊涂人,斷不會沖動行事。”
皇太極點點頭,對范文程的話心領神會。數(shù)年前,父汗努爾哈赤死后,八大貝勒共同輔政,多爾袞兄弟亦身在輔政者之中。為防止阿巴亥這一脈勢力奪得皇位,皇太極與代善、阿敏、莽古爾泰三大貝勒密議,逼死阿巴亥,徹底打壓了阿濟格、多爾袞、多鐸三兄弟的兩白旗勢力,在代善等人支持下,皇太極稱汗。數(shù)年間,皇太極施展雷霆手段,先后離間、構(gòu)陷、分化瓦解代善、阿敏等人的勢力,終于將父汗死后訂下的八貝勒輔政制度改為一人集權(quán)制度,自己一人執(zhí)掌所有的朝政大權(quán)。現(xiàn)在,八旗盡歸于他手中,作為兩白旗的旗主,多爾袞與代善等人一樣,按父汗遺命,擁著幾十個牛錄的兵力,若能為友,多是強助,若成為敵,也是勁敵。幾年間,代善等人多次調(diào)唆,要他騰出手來對付多爾袞,但皇太極心里清楚,與老謀深算的代善、阿敏等人相比,多爾袞等人年輕稚嫩,并非是自己的主要敵手,相反,若利用得當,應該還是挾制代善及其他諸大親王、貝勒的強敵,這也是他多年來一直拉攏多爾袞兄弟的原因,這一點,后金國中沒有幾個人看得清楚,但范文程卻看得明白,所以,他才更有了心領神會之感。
范文程接著說下去:“汗王,十四貝勒這個人,臣已觀察多年。他們兄弟三人,阿濟格剛直,多鐸勇武,只有十四貝勒人纖柔一些,但臣以為,漢人常有以柔克剛之說,將來興旺兩白旗之人,必十四貝勒莫屬。”
“不錯,”皇太極道,“他們?nèi)齻€孩子,受父汗遺命,居然手下享有四十五個牛錄的兵力,代善、阿敏還有莽古爾泰曾多次勸我,要我收回其兵權(quán),制裁三人。這些人居心可謂不善,當年我繼位大汗之時,曾有誓詞在先,一不能違逆先汗遺命,二當善待我自家兄弟,我要按他們說的做了,那是不孝、不仁、不義,眾人未必服我,這三個小孩子也可能鋌而走險,魚死網(wǎng)破。這些暗中構(gòu)陷別人的小伎倆,騙騙粗人倒也罷了,居然騙到本汗身上,這些人也太居心叵測了。”
范文程道:“汗王能想到這些,不愧為我大金明主。如今內(nèi)憂未去,外患難消,我大金自當協(xié)手共建,骨肉相殘,損耗國力之事,一定要慎之。”
皇太極道:“這個我明白。所以對這小子,我真是比較上心。這是一把雙刃劍,用得好就是一件利器,用得不好,還會傷了自己。我身為大金國主,一定要用好這把劍。”
范文程道:“好,我就做個鑄劍師傅,幫助汗王鍛造好這把寶劍。”
皇太極道:“那就有勞范先生了。”接著臉色一正,喝道,“來人,傳我旨下去,今晚設宴,為二貝勒阿敏接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