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jié)
吳三桂思考片刻,覺得此事來得太過突然,還是先去洪承疇處問問端倪。當此之時,也許只有這位高深莫測的洪先生才能幫自己一把,破解這個陰森森的曹公公的陰謀。
事不宜遲,吳三桂將門窗鎖好,從床榻底下拿出那封密信,塞入懷中,如今再把信放在這里,實在是太不安全,剛才曹化淳要是搜,沒準兒就會搜出來了。他再打開房門,看看屋外無人,于是躡手躡腳地出來,來到客房后院,到了馬廄外面。
他沒敢立刻上馬,而是躲在馬廄里面,隱藏了一會兒,看來此處已經(jīng)被錦衣衛(wèi)盯住,行動要格外小心。但是無論如何,今晚一定要出去見到洪承疇,否則等到了明天,曹化淳一定會動手,到時自己和父親恐怕就再難逃出生天了。
他藏匿了一會兒,聽見外面除了偶爾有敲更的聲音外,沒有一絲動靜,他是習武之人,對一點點的動靜都聽得清楚,當確定外面肯定不會埋伏著人之后,他松開馬韁,將馬廄的外門打開,飛身上馬,直奔洪府而去。
一路狂奔,還不停地看看身后,并無一人跟蹤。他是個細心人,洪承疇的家人將他送回時,已經(jīng)將路線全都記清了。他住的地方離洪承疇家很近,只片刻工夫,就到了洪府。他下了馬,看看四周無人,急忙上前敲門。
此時已是夜深時分,突然間“砰砰”敲起門來,在夜空中格外刺耳,只敲了不到兩下,就有人在門里喊了一聲:“誰啊!大半夜的這是?”
吳三桂急道:“請稟告洪大人一聲,就說吳三桂求見,事關生死,拜托了!”
里面沉默片刻,只聽得腳步聲凌亂,接著“嘩”的一聲,門打開了,一個家丁先探頭出來看看左右,然后一招手道:“快進來,大人在書房等你。”
吳三桂隨他進了院,那家丁將門關上,鎖好,領著吳三桂三繞兩繞,來到一間廂房。廂房里有微弱的燈火,門前還有一梅花樹,開得正艷,十分雅致。家丁道:“你且進去吧,大人在里面等你。”
吳三桂敲了敲門,只聽得里面洪承疇說聲“請進”。吳三桂進來,卻見屋里燒著爐火,十分溫暖,洪承疇穿著黑色的貂皮大氅,里面則是一件睡覺時穿的小黃褂子,正斜靠在床前看書。
吳三桂拱手道:“卑職冒昧,攪了大人清修。”
洪承疇道:“不妨事。我每天都要讀書到夜深,現(xiàn)在剛只有了些困意,還沒想睡呢。你有何事,這么晚過來?”
吳三桂將曹化淳來過的事及說過的話一一對洪承疇說了,洪承疇聽他說得這些,初時臉色還算平緩,到得后來,臉色就變得極為沉重了。
吳三桂道:“茲事體大,卑職已經(jīng)沒有了方寸,所以前來請洪大人幫著拿個主意。”
洪承疇思索片刻,將手放下,站起來踱了幾步道:“我看沒什么大事。”
吳三桂不解地道:“大人有什么好法子?”
洪承疇道:“你可知道,我今天上午見過了皇上,皇上對遼東軍事十分關心,我告訴他,你已經(jīng)帶來了遼東方面的情報,他很高興,答應明天見你。”
“可是明天,曹化淳就會將我父親押入詔獄,我怕不等見到皇上,他們就會下手。”
“他們不敢,如果皇上肯見你,他們是不敢動手的,因為他們也不能揣測皇上的想法。”洪承疇說,“只要明天一早你見到了皇上,把信一拿出來,一切就會真相大白,皇上不會不明白這信的含義,也不會坐視不理。”
“可是,皇上他見到了信,會不會馬上就赦免了袁大人呢?再者,我父親的安全又如何得以保證?”
洪承疇閉目沉思一會兒,道:“信你帶來了嗎?我看一看,信是怎么寫的?”
吳三桂將信從懷中抽出來,道:“請大人閱。”
洪承疇將信接過來,掃了一眼,道:“沒錯。我曾與毛文龍共事過,我認得他的字。這毛文龍也恁是膽大了。”說完將信揉成一團,緊緊地攥于手心之中。
吳三桂突然間心頭一顫,洪承疇的這個動作非常熟悉,他猛然間想起了什么,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生自心間,情不自禁地向前邁了一步,道:“洪大人,你”
但是這一步邁得還是有些晚了。洪承疇攤開手心,只見那封重要的、唯一能解救袁崇煥的密信,已經(jīng)碎成了粉末。
吳三桂驚怒得幾乎肝膽欲裂,他怒喝一聲:“洪承疇你干什么?”沖上前來,欲搶走這封信,洪承疇伸手一推,吳三桂正在心神激蕩之際,竟讓他一下子推到了胸前,也沒見洪承疇怎么使勁,但這一下竟然將吳三桂推出兩丈開外,險些跌倒在地。洪承疇將手張開,一陣冷風吹過,碎紙屑順著打開的窗子被吹出屋外,紛紛飄去。
吳三桂怒喝:“洪承疇你干什么?你這樣豈不是害了袁大人!”
洪承疇泰然自若地說:“沒錯。我就是要害了他,袁崇煥必須死。”
“你”吳三桂怒視洪承疇,雙眼都要瞪出血來,罵道,“原來你是個陰險小人!我看錯了你,孫大帥看錯了你。”突然間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曹化淳那里是你告的密,所以他才會那么清楚地知道我來的目的,也知道那封信的秘密,你們使的是一個連環(huán)計,先讓曹化淳來威脅我,再逼我持信來見你,然后你就輕易地將信拿到后毀掉。我上了你們的當!”
洪承疇居然全盤承認:“是,我就是這樣盤算的,你果然是個聰明人,一猜就知。”
“原來孫大帥一直就看錯了你,你居然和曹化淳他們狼狽為奸,你們是一伙的。”吳三桂指著他罵道。
洪承疇鎮(zhèn)定地說道:“你剛才猜得都對,但只錯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從來都不是和曹化淳他們一伙的。”從懷里掏出一個疊好的信紙,遞過來道,“你把這個拿上,明天去見皇上時,把這個給他。”
吳三桂不接,道:“這是什么?”
“這是我模擬孫大帥口氣寫的一封信,信上說了,祖大壽、朱梅等人已經(jīng)與袁崇煥決裂,并將兵馬安置好了,只等皇上一聲令下,就向皇太極宣戰(zhàn)。”
“呸!”吳三桂啐了一口,“一派胡言,我才不會把這信交給皇上呢!”
“你必須要交,”洪承疇懇切地說,“如果不是那樣,孫大帥他們這些人就死定了。”
“你胡說,”吳三桂道,“你憑什么要我相信你?”
“因為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別的人可信了,你也沒什么人可以依靠。在京師,隨便一個人都可以捻死你,只有我才能保護你。”
“你?”吳三桂冷笑道,“別騙人了。”
“我沒有騙你。為了讓你相信這一點我要先告訴你一件你沒想過的事。你可知,遼東自本朝以來,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三個最杰出的將領,因為有了他們,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畢其一生精力不得挺進中原一步。這三個人,他們的名字分別是熊廷弼、袁崇煥、孫承宗,這些名字,想必你也都一一聽說。”
吳三桂道:“那是自然。我從小就是聽著他們的傳說長大的。”
“可是你們知道他們現(xiàn)在都如何了嗎?”洪承疇的聲音里突然有了種悲愴的力量,“熊廷弼大人提出三方布置策戰(zhàn)術,主張以退為進,以逸待勞,防守中反擊努酋,這個戰(zhàn)術非常正確,可惜的是,他因為得罪了朝中的權奸,最后功虧一簣。朝中奸黨派出王化貞做他的副手,實際上剝奪了他的兵權,王化貞不聽他的號令,擅自傾盡兵力出戰(zhàn),被努爾哈赤擊敗,丟失我遼陽、沈陽大片土地,我大明子民備受荼毒,幸得熊大人出兵相救,才守住了山海關一脈。但最后結果卻是,熊大人擔了千古罪名,全家入獄,刑拷至死,尸首被傳首九邊,家人流放三千里,三子全部死于獄中。
“還有袁崇煥大人,他的忠心義膽,智絕才華,你我盡知。寧遠因他鎮(zhèn)守,阻擋清軍多年,北京一戰(zhàn),也幸得他及時回師勤王,才得保京師百姓平安,他手下的四大將領在此戰(zhàn)中損歿兩人,袁大帥也戰(zhàn)至全身體無完膚,可是,當皇太極兵退之時,他馬上就被下獄,錦衣衛(wèi)明天就要開始對他用刑逼供了。
“最后是孫承宗大人,大人他的功德不必我多說了。滿朝文武,精英之人多為他提攜,大明有他在一天,江山可保一天,有他在一年,江山可保一年,他若長生不老,大明萬世無憂,可是這樣的一個人,近年來卻被擱置不用,有名無實,空為內閣閣員,卻沒參政議政之權;空為兵部尚書,早已經(jīng)沒有一絲一毫的兵權,此次若非祖大壽謀反,他也不會再次被起用。我問你,這三人都是當世英雄,你我均不能比,但為何如此下場,如此命運?”
吳三桂只思索片刻,就說:“那是因為朝中有奸人作亂的緣故?”
“你錯了。”洪承疇搖搖頭,“這不是奸人的問題。這是他們自己的問題。他們全是治國安邦的良才,可惜的是,他們不懂人心,不通世故,更不懂得保護自己,愛惜自己,所以才會害人害己,直至貽害國家。”
“你的話我越發(fā)的不懂了!”吳三桂道,“這三位大帥忠心為國,怎么反而貽害了國家?”
“空有濟世安邦之才,拯民水火之念,卻耽于意氣,不能愛惜羽翼,保全力量,這就是對自己對國家的不負責任。前朝舊事,我想你應該歷歷在目,前朝魏閹橫行之時,有所謂清流‘東林’黨,他們個個都是硬骨錚錚愛民愛國的好漢,但是為何卻一敗涂地,落敗于閹人之手?今日看來,全是耽于意氣之爭而不能沉穩(wěn)于變局之亂,顧全小局之勢但胸無大局之志,愛惜聲名之譽卻不愛惜生命之本,如此才導致一敗再敗。其實本朝自張居正閣老死后,歷經(jīng)梃擊案、紅丸案、移宮案三大案,即陷入黨爭之禍,滿朝文臣,人人糾纏于其中,各黨之間,相互傾軋,耗盡元氣,致使國力空虛。群臣為自保而忙于派系關系,令朝中綱紀不整,人心背離,若不是這種大大空虛的局面,魏閹何以會乘虛而上,一躍天上?”
洪承疇循循善誘,講到酣處,竟有些忘情:“本朝自開朝以來,皇上開陳除新,抑制閹黨,氣象一新,但是,其中積疾難返之處甚重,仍為人憂。近日圣上不滿群臣無為,閹黨勢力又有所抬頭,司禮監(jiān)重新執(zhí)掌大權,魏閹余孽重回政壇,東林余黨又成立復社對抗,錢謙益、錢龍錫等復社名流開壇講學,似又要重新掀起清流、名教之熱。而這一切,是為再次的黨爭造勢。內閣中斗爭波瀾不斷,你們身在邊關,哪里知道?孫大帥身為東閣大學士有名無權,錢龍錫貴為首輔有德無才,溫體仁才高八斗,但其實居心叵測,周延儒野心勃勃,狼子野心早已畢現(xiàn),在這個局勢下,若不能施展大志,亦先要明哲保身,全其性命,可惜的是,袁大帥不通這個道理,先是妄下五年平遼之諾,又殺大將于邊關重鎮(zhèn)之上,復又與首輔錢龍錫、內閣孫承宗等人私下來往密切,種種事由,已經(jīng)讓他走上了不歸之路。”
吳三桂聽得傻了,萬萬沒想到這里面竟有這么多復雜的情況,他問道:“袁大帥又怎么會走上不歸路?我們給皇上看這封信,不就是為了救他嗎?”
“你的這封信根本救不了袁大帥,甚至不但救不了他,反而會引起皇上極大的反感。因為,皇上殺袁崇煥之心已決,這是我昨天與皇上談話時探聽出來的。皇上命曹化淳明日起對袁崇煥動刑,就是一個殺氣騰騰的信息。這說明皇上已經(jīng)準備動手,而動刑的目的不是為了逼袁崇煥認罪,而是要逼出他所希望的更多的東西。你到現(xiàn)在應該清楚了,所謂謀反,所謂通敵,所謂不聽上令擅殺大將,這些罪名都不重要,甚至袁大帥認不認罪伏不伏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要憑此掀起新一輪黨爭之亂,而皇上雖然一心想要結束黨爭,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人牽著鼻子走了,由袁大帥開始,新一輪的黨爭根本無法避免。”
吳三桂軟弱地道:“就算是知道皇上要殺袁大帥,我們也應該做最后一搏,把這封信交給皇上,世間自然還有公論。”
洪承疇有些著急地說:“你現(xiàn)在怎么還死纏這個理?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里,公論其實一文不值,忠心又有何用?仁義又在何方?圣意才是最重要的,圣意已棄,何需枉言?你的這封信要是呈上去,落在曹化淳的手里,你想想會是什么結果,我想他一定會極力挑撥是非,說我們?yōu)樵鐭ǚ浮;噬蠒鬄閼嵟J為這封信就是孫承宗派人炮制的,因為毛文龍之事他已經(jīng)定了性了,你認為皇上會因為這么一封信,而輕易反悔嗎?再說,就算皇上知道這上面說的事都是真的,又能怎么樣?以他的性格,他會寧可一錯再錯,一錯到底,而這個錯,還要幾條命來填補,這幾條命,不光是祖大壽、孫承宗,還有你我!你懂不懂?”
吳三桂只覺得心情一片灰暗:“那我們就不救袁大帥了,就看著他這樣含冤死去嗎?”
“如果能救,以當年孫大帥之能力、威望、權勢,熊廷弼大人也就不會死。你別忘了,孫大帥可是前朝天啟帝的老師啊!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孫大帥一定和你說過吧,屬于他們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袁大帥的時代也過去了。你我如果想留住這個時代,無異于螳臂當車。我們對他們最好的報答和緬懷的方式,就是我們要活下來,要完成他們未竟的事業(yè)。我們活下來,還要盡可能地讓更多的人也活下來。明天,袁大帥會死,錢龍錫會卷進去,許多人都會跟著掉腦袋,但是,你如果對皇上送了我寫的那封信,祖大壽就不會死,孫承宗就不會死,朱梅也不會死,邊關不會無人防守,大明江山依然能保住,這才不負了袁大帥幾十年的苦心孤詣。”
吳三桂被深深地說服了,但是他的心里仍然有如堵上一個大石塊一樣的極不舒服,他說:“洪大人,可是如你說的,難道這世間,就沒有正義和公理了嗎?”
“什么叫正義和公理?正義和公理就是他們死了,你還活著,這就是最大的正義和公理!”
洪承疇擲地有聲的回答深深地震驚了吳三桂,他呆立在那里,望著洪承疇那儒雅而英俊的臉,一陣陣的絕望,仿佛連心都停止了跳動。
“活下去,要愛惜自己,就是要活下去,”洪承疇將手放在吳三桂肩上,語重心長,“孫大帥、熊大帥、袁大帥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以后,就是咱們的時代,為了這個時刻的到來,為了你我心中不滅的夢想,我們不能像他們一樣,我們要學習保護自己,我們要活下來。為了活下來,我們可以不擇手段,可以忍辱負重,甚至可以兩面三刀,助紂為虐,黑白不分,但是我們和曹化淳他們不一樣的是,我們是知道自己最后要做什么的,我們最后做的既不會負了自己,更不會負了大明王朝。”
洪承疇將那封自己寫好的信塞到了吳三桂手中,說道:“拿著它,明天先交給曹化淳公公,再呈給皇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你要把曹公公視為自己最敬重的人,不管你的心里是怎樣想的,你一定要讓他感受到這一點,至于你和我,等過了明天,師徒之誼,就此開始。”
吳三桂愣愣地看著手里的信,心里一片空白,無悲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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