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將補
【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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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風雨無常, 翌日晨起不多時,便降了一場雨。
雨后半陰半晴,日頭要露不露地藏在積云后頭。空氣有些濕冷, 因著曾落過胎, 樂陽比往年要畏寒些, 方到了別苑, 便拉著曲錦萱上了暖閣。
這會兒的曖閣中, 姜明霄坐在鋪了厚實褥墊的方榻上, 他昂脖張嘴地盯著柄軟桿上晃晃蕩蕩的泥兔子, 眼都看直了,半天不會眨。
這憨態(tài)可掬的小模樣, 可比那泥兔子還要可愛得緊, 直看得樂陽忍俊不禁。
樂陽起了壞心, 扯下那泥兔子遞到姜明霄眼前,待姜明霄伸手來拿, 她又松了勁,泥兔子瞬間又被桿上吊著的線給收了回去。
險些到手的東西跑了, 姜明霄急得不行,回頭看了曲錦萱一眼,伸出手指啊嗚啊嗚地指著樂陽控訴起來。
這般釣小魚兒似地逗弄著姜明霄, 樂陽直笑到肚腸都痛:“哎唷,我們霄哥兒可真討喜。”
見樂陽笑得歡實, 姜明霄越發(fā)委屈,癟了嘴就要哭似的, 引得曲錦萱立馬便要去抱他,卻又被樂陽給搶先了。
樂陽不止搶著抱起姜明霄來哄,還別有深意地看了曲錦萱一眼:“還是我來罷, 你腰不酸么?哪來的力氣抱哥兒?”
反應過來樂陽暗指什么,曲錦萱耳根子立馬燙紅起來。
姜明霄不是個記仇的,在樂陽懷里馬上又被逗得發(fā)出清凌凌的笑聲。
樂陽一面逗著姜明霄,一面看向曲錦萱,嘴角浮起調侃的笑:“我這趟來呀,帶了些好的山參,晚些時候挑一截,讓廚下給你熬一盅參湯補補。”她語意越發(fā)促狹起來:“我可是聽說你與陛下獨處一室好幾個時辰的,除非陛下在你離開這段時日曾偷偷尋過歡,否則,便是你二人都素了許久,那不得好一番折騰?這精力虛虧過度,不得好生將補起來?”
“縣主莫要打趣我了……”曲錦萱低下頭,很是赧然。
樂陽盯著她看了幾瞬,眼角折疊了下,驚疑不定地猜測道:“難不成……你們沒來真的?”
曲錦萱咬緊唇肉,被樂陽這么露骨的問題,給逼到臉紅得快要滴血了。
樂陽難免有些意外了,她莞爾道:“陛下倒是正人君子,不趁人之危。”
樂陽總揪著這事不放,很難不讓曲錦萱想起那時的場景來。
再度憶起自己當時如何纏磨,姜洵又是如何回應她。
說是給她解毒,可那般的手段和花樣,像極了故意撩撥她,亦像極了有心作怪……
羞人的記性于腦海中重現,曲錦萱頰畔滾燙,她睫羽顫悸,心跳都有些失常。
曲錦萱這般情狀,樂陽看得清晰,她于心頭暗自發(fā)笑之余,復又想到些事。她眉頭緊蹙:“還好之前你和離未回曲府,如慶王那般的背德之人,真真讓人反胃至極。”
許是此事實在讓樂陽不適,她只提了一嘴,并不欲多說,轉而去與曲錦萱感嘆起來:“你與陛下的糾葛,可比我想象中的要復雜多了。老實說,我也當真沒有想到,陛下明明是瞧著那般冷情之人,竟對你如此用情、嘶——”
鬢邊落下的發(fā)絲忽然被抓住,樂陽頭皮一緊,脖子退了退要躲開,怎料姜明霄另一手又去扒她的發(fā)髻,險些便將她固發(fā)的那支扁方給抽下來。
見狀,曲錦萱起身上前,柔聲哄道:“霄哥兒乖,快放手。”
她拍了拍姜明霄的背,又輕輕掰開他攥緊的手指,把樂陽的頭發(fā)絲給解救出來:“還是我來抱罷。”
樂陽忙不迭把這小壞蛋胚子給遞回去,又讓丫鬟尋了妝鏡來重整發(fā)髻。
過了會兒,鬢發(fā)恢復齊整的樂陽沖姜明霄鼓起眼來,佯怒道:“好個皮小子,我怎么你了?說你爹爹壞話了么?”
姜明霄抱著曲錦萱的脖子,見了怪模怪樣的樂陽,估計以為是在做鬼臉逗自己,他小嘴一咧,發(fā)出幾下脆生生的嘻笑聲來。
樂陽也是哭笑不得,輕輕拔了拔姜明霄的腳,故意恫嚇道:“等著,等你這頭發(fā)長長了,我也要抓還回來。”
曲錦萱自那軟桿上取下泥兔子,遞給姜明霄。
二女靜靜看著姜明霄把玩了會兒泥兔子后,樂陽瞥了瞥曲錦萱:“對了,你可知……陛下用了哪些理由,去推脫那遴選后妃之事?”
曲錦萱略頓了下,搖頭道不知。
樂陽端起茶盞喝了兩口,才徐徐開腔道:“先時啊,陛下說他已有皇長子,于子嗣之事不急,接著,又說自己將將繼位,分不清心神去顧著后宮。有臣官便提議,說可先納個位份低的妃子侍奉君側,陛下卻道,若他納了一個昭媛,又會有人想給他塞個修儀,既這一碗水端不平,索性暫且不開這個口子,先空著后宮,日后再算。”
“那之后再過了一段時日,朝堂趨穩(wěn)了,又有催立后宮的折本上表,陛下呢,便提及泰平侯府程姑娘那事來。”
說到這處,樂陽故意去看姜明霄:“吐別人我不管,你下回要敢吐我身上,我可要敲得你這小腦袋瓜子滿頭包。”
姜明霄靠在曲錦萱懷里掰著泥兔子,玩得正歡,壓根沒理樂陽。
樂陽捏了捏姜明霄的臉,又轉過頭,將目光投向曲錦萱:“對了,你可記得我與你說過的,泰平侯府程姑娘那堂事?”
曲錦萱點頭:“記得的。”
樂陽沖她挑了挑眉:“不曉得在宮里頭那晚經歷了什么,那程敏潼回府就病了足有一個多月,聽說她不停說胡話,險些患上癔癥。”
“不僅如此,陛下還拿她說事,道是霄哥兒尚年幼,若選進后宮的人如程敏潼那般別有用心,霄哥兒豈不危矣?”
“再后來啊,陛下那君威日盛,漸漸的,也就少有人敢追著提冊立后宮之事了。”
說完這些,樂陽單手支著下巴,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手指敲著茶盞,再度拉著長音嘆道:“想想我當初勸你時說的那些話,可不像被陛下給打臉了么?這般算來,倒活似我有何等壞心,一門心思想著拆散你二人似的。”
過了會兒,她的手越過桌幾,碰了碰曲錦萱的肘,低聲問:“被這天下至尊至貴之人放在心尖尖上,得他在意得他低聲下氣,感覺如何?”
曲錦萱不欲作答,樂陽卻追問個不休。羞惱之下,曲錦萱反問道:“我也問問縣主,當初被你追到滿城跑,甚至逃出奉京城的人如今反過來追你,你感覺如何?還有,聽說丁府五公子前些日子在容馥齋門口當眾給縣主下跪,后又在一詩會上直接對縣主賦詩表意,詞句情真意切,還將那詩寫了下來,遣人送去文國公府,不知縣主又有何等感覺?”
一氣兒說到后頭,曲錦萱都忍不住笑了:“昔日浪子勒馬回頭,縣主當真無半點動容?”
得這一通連珠炮似的問,樂陽怔愣半晌,霎時經由這話想起醉了酒的丁紹策,以及他那齁不要臉的詩來,再度惡寒到起了一身雞皮。她蛾眉倒蹙,嗔斥道:“好啊,你這還反過來打趣我了……”
說著樂陽坐直了身,作勢揎起袖子要去撓曲錦萱,孰料那手才伸過去,便驀地被姜明霄用泥兔子給砸了一下。
樂陽懵了一瞬,反應過來后,干脆自方榻上站了起來:“好個霸道又護短的小子。我算是活回去了,今天被個奶娃娃欺負了兩三回,這要不找補回來還了得?”
“——來來來,給我抱抱,我要把這小子給帶回府里去,對他好生說教一番才行。”
近身過去,樂陽抓住姜明霄的腳往外輕輕拽了拽,姜明霄嚇得不停踢蹬,他扭了扭身子,兩手慌張地抱緊了曲錦萱的脖子,催促她起身逃開,暖閣里開始嬉鬧成一團。
……
彼時,宮中某處池館的月臺之下,好端端走著,正欲抬腳上階的丁紹策驀地轉過身去,以袖掩鼻打了個重重的噴嚏。
苗鈞水立即回身關切道:“喲,五公子可是著涼了?”
丁紹策擤了擤鼻子:“昨晚多吃了兩杯酒,在廊外瞇了會兒眼,許是受了些涼氣的。無妨,待我過幾日休沐,出去打兩場馬球出一身汗便成了。”
上了層層遞升的石蹬道,再繞過條清流激湍的小河,待跨過水上浮廊后,于曲水流觴處指向的一處尖頂圓亭中,丁紹策見到了負手而立的姜洵。
“——臣叩見陛下。”
青年郎君身形疏懶,背影沉毅。早便擺脫了藏鋒斂鍔的人,于無上權勢中濡養(yǎng)僅半載,周身氣度已是不怒自威。
腳步移動,郎君轉過身,目光瞥將過來,一雙凜如霜雪的眸子僅微微瞇狹,便晃得人膽氣生寒。
丁紹策頭皮麻了下:“陛下,臣不曾冒犯天顏,還請陛下莫要這樣看臣……”
姜洵收回目光,邁步撩袍坐于石凳之上。
得了姜洵方才這么一瞥,丁紹策將原想調侃幾句開了葷之類的話,悉數給吞咽回肚內。
丁紹策亦坐上石凳,他望著桌案上的石料,以及琳琳瑯瑯的木片竹弓勾刀等物,不由沖姜洵挑了挑眉:“陛下是在做玉雕?”
姜洵揭了錦布蓋住那堆器具,淡聲道:“閑時打發(fā)空子罷了。”
丁紹策心下匿笑,便也不拆穿,佯裝正色:“陛下尋臣來,可是發(fā)生了何等事?”
這般明知故問,自是又被姜洵不輕不重地睨了一眼。
丁紹策以手抵唇,清了清嗓道:“臣和樂陽……好似有些進展了,若有得選,臣比較想選在奉京城的任務。”
姜洵本以食指點著桌案,沉著眸子思忖些事,聞言眼底閃過輕微詫色,他掀眸看丁紹策:“如此突然?何等進展?如何得來的?”
接連三個問題砸過來,向來臉皮厚的丁紹策頗有些難為情:“……不好說,許是錯覺,但這錯覺也委實得來不易,還請陛下體諒體諒臣。”
同是天涯淪落人,丁紹策都這么說了,姜洵再不體諒,難免顯得有些刻薄臣下了。是以,他頷首道:“那便留在奉京罷,剛好眼前就有一樁事,可差你去辦。”
丁紹策忙不迭想領旨:“謹聽陛下吩咐,臣出宮便去辦!”
見丁紹策如此急切,姜洵眼底傾瀉出星點笑意來,可轉瞬,復又想到自己處境也與他差不離,那笑便在眼中僵了僵,很快斂起了。
虛咳一聲后,姜洵啟唇,將任務娓娓道來。
聽罷,丁紹策在心中度了度,沉吟道:“陛下這是預著要一網打盡了,屆時如何做?”
姜洵目光放遠,眺于碧水之側蜿蜒的曲橋,及水流淙淙的石山,須臾漠聲道:“自然,得給他們創(chuàng)造機會了。”
……
商談完畢后,臨到告退前,丁紹策特意斜了眼錦布蓋著的器具:“這招若有用,還請陛下不吝告知于臣。”
姜洵頓時臉黑如墨,他眼神不善地盯著丁紹策,可偏生對方還真就一臉誠懇,半點不似有心調侃。
姜洵嘴角一抽,頗有些頭痛地捏了捏眉心,另只手不耐煩的沖丁紹策擺了擺。
知是得了應許,丁紹策大喜過望,大聲謝過恩,這才喜孜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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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幾日雨后,終于迎來了個晴天。
這日,將將下值的曲敦方行至衙署庭院中,便見得幾名同僚正相伴著往外行去。見了曲敦出來,兩邊相互拱手作禮后,便有人出聲邀道:“我等打算去云頂樓吃兩杯酒聽聽新戲,曲大人可要一同去?”
聞言,曲敦很有些意動。
他近來心中苦悶,正愁無處紓解,這若能吃吃酒聽聽戲,多少比回府干嘆氣要好些。
是以,于略一思索后,曲敦便應下了,與那幾位同僚一道乘馬車,去了位于城南的云頂樓。
幾人尋了處雅間,于韻味十足、緊拉慢唱的戲曲聲中頻頻舉杯,待這么豪飲幾輪后,曲敦的心情總算是開暢了些。
搖頭晃腦聽戲到中途,曲敦漸覺腹內鼓漲,便暫別同僚,出了雅間。
待解決了溺意后,曲敦整好衣衫,出了更衣室。
倒也真有那么巧,在回雅間路上時,曲敦迎頭碰上個兩個著緋色官袍的官員。好死不死,那二人正是當朝太常少卿庾金瑯、與秘書少監(jiān)史衡,亦便是前幾日于喜宴上,與溫氏大打出手的其中兩名婦人之夫婿。
那走道雖不窄,可這三人,卻頗有些狹路相逢的意思。
相互作過禮后,庾金瑯率先出聲道:“喲,曲大人這是哪來的空閑往這云頂樓跑?不怕令正親來捉你?”
史衡捋著下頜的小撮胡須,笑容滿面卻又故作不解:“庾大人這是說的什么話?曲大人當值辛苦,下了值來這云頂樓里頭放松放松罷了,曲夫人怎會親自來捉?再說了,曲大人回府也無甚忙的,他那府里頭冷冷清清,僅有的兩個女兒又都不在,單他和曲夫人大眼瞪小眼,豈不無聊透頂?”
庾金瑯當即附和道:“史大人說得也對。不過這說來說去啊,我還是至羨慕曲大人這日子清閑,不像我是特意出來躲清凈的,府里頭幾個小孫兒日日吵來吵去,鬧得我這耳朵都要聾了。”
“可不是?我那兩個不孝子也是令我頭疼得緊,到了要說親的年歲,偏生一個醉心書畫,另一個嚷嚷著要出去游歷河山,半點不聽話是真真氣煞我也。還不如曲大人膝下僅有二女,這都嫁出去了啊,也就一身輕松了,懶得理那許多拉雜閑事。”史衡呵呵笑言。
這二人一唱一和的,擺明了是故意嘲弄曲敦。
雖知是有意為之,可曲敦生生被戳中痛處,立時被刺得面紅耳赤羞惱不已。偏生他還尋不到話去堵庾史二人,亦拉不下臉就那般甩袖走人,被這般這好一通諷哂后,臉上還得掛著笑,裝傻與這二人體體面面地寒暄幾句后,才揖手別過。
放了一肚子水卻又憋出一肚子火來,曲敦面容都有些扭曲。
本以為這便算罷,可令曲敦沒想到的是,他方回到雅間門口,卻又陡然,聽得里頭傳出的只言片語。
那些言語飄到耳際細聽兩句,竟是方才還與他言笑晏晏舉杯暢飲的幾位同僚,這會兒你一言我一語地,在議他私已。
一時之間,曲敦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咬咬牙,索性將耳貼在門上,凝神聽了起來。
“……我還以為左司馬的位置他能上呢,哪成想啊,才升了做侍郎,看來陛下并不拿他當回事的,這般敷衍,待遇可遠不如寧源來的那位季大人呢。”
“那是,季大人淵清玉絜,能力品行操守豈是曲大人可比擬的?況陛下整飭綱紀、任用賢良,與那任人唯親的魏修賊子可不同,若因私重用他,豈非徒惹人怨傍?”
說到這處,那幾人便順勢,大肆恭維了一番今圣銳意圖治之類的話,才又將話題給牽回了曲敦身上。
“對了,說起來,曲大人也才四旬有余的年紀,大可再納兩門妾室為他續(xù)添香火的嘛。”
“害,有沒有那個心力且不說,曲大人家中那位正妻可不是個能容人的。他那正妻可是崇州溫府的女兒,是個有名的悍婦,往前在他那妻跟前,曲大人可是大氣都不敢出的,好似也就今年,他那腰桿子才硬實了些。”
“嘖嘖,說起來,他那正妻真真是個彪悍的,上回在龐府與人打架,生生攪了人家一場大好喜宴不說,自己也出個奇恥大丑,臉都快丟沒了。”
“這算甚?要不是他那正妻作怪,曲大人怎么說,那也是半個國丈了。”
“得了罷,什么國丈?誰不知他那庶女并不認他的?對了,列位想想,當初他上娶那溫氏,本還想著靠溫府平步青云的,沒成想押錯寶,才上青云不多時就摔了下來。不僅如此,他那妻還沒能給他生個兒來延續(xù)香火,這看來啊,曲大人是注定無子嗣之命,無高升之運吶……”
此話甫出,立即得了雅間一片應和,而雅間之外,曲敦面上已是青青白白變個不住,他雙拳捏得死死的,手背青筋暴起,嘴角都有些痙攣了。
著實氣不過,曲敦抬起手來,險些便將雅間那扇門給推開,可于指顧之際,他卻還是生生收回了手,到底不敢與幾名同僚撕破臉皮。
萬般憋屈之下,曲敦牙槽緊扣,帶著滿身怒氣,轉身向樓下行去。
待下到木梯轉角時,曲敦被個身著品紅褙子的女子,給阻住了去路。
廉價的頭油與脂粉香味撲到鼻下,那女子高挽的云髻旁,還有幾縷枯黃的碎發(fā)垂散在面紗之上,而即使是戴著面紗,她的眉目間也掩不住那股滄桑的風塵味,儼然,便是個供人褻.玩的劣等娼.妓。
曲敦心懷抵觸,當即低聲喝道:“大膽!本官乃是朝廷命官,你這低賤妓子還不讓開!”
那女子并不讓道,反而期期艾艾地喚了他一聲:“老爺……”
得對方這般喚,曲敦愣住,一時間驚疑不定。
“老爺,您不記得奴婢了么?”那女子雙目噙淚,說著話便抬起手來,將覆于臉上的面紗給扯了下來。
曲敦皺起眉來,直盯著那女子看了好幾息,才緩緩認出那女子真實身份來。他面色愕然不已:“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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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溫氏被外間的動靜吵醒。
她披衣下榻,剛趿上鞋,便聽內室門被人‘砰’地撞開了,渾身酒氣的曲敦腳步虛浮、跌跌撞撞地,被下人給攙了進來。
溫氏擰眉,語氣極為不悅:“老爺怎這樣晚回來?”
她問過隨行小廝,得知是自云頂樓與同僚小酌而回,心中更是搓火。
自溫厚復醒后,溫府雖未恢復舊日風光,可因著慶王身份恢復的緣故,溫氏再不像前半年那般對曲敦唯唯諾諾,雖還不如先前那樣頤指氣使,但說話起碼硬氣了些。也正因此,這段時日來,夫婦二人越發(fā)是相看兩生厭,彼此間的氣勢,也早已呈此消彼長的態(tài)勢。
而此刻,聽著溫氏半質問的聲音,曲敦不知是醉大發(fā)了還是怎地,足有半晌都沒吭聲。
溫氏指揮著下人,將曲敦放到靠窗的軟榻之上,又不情不愿地去倒茶給他醒酒。
大半夜被擾了清夢不說,還要照顧個醉鬼。在扶著爛泥般的曲敦起來灌茶時,溫氏忍不住絮叨起來:“老爺得了閑,與其和你那幫子同僚去吃酒,還不如去慶王府與舟兒多親近親近,指不定你今后的仕途也得靠他的。”
“還有柔姐兒,她一個人遠在祿定受苦,她在那處遭那幾個賤婦相欺落下病根,你這個當爹的也不曉得關心她,反倒得舟兒去求赦令。你若是個認真當爹的,就該豁出臉去求求陛下,這要當真論起來,柔姐兒還是他那好兒子的親姨母呢。”
聽溫氏喋喋不休,曲敦煩不勝煩地推了她一把,大著舌頭說了句:“閉嘴。”
被搡開,險些絆著腳的溫氏冷哼一聲,率性指責道:“跟我拿什么臭譜?自打舟兒離了府,也不見你往慶王府跑幾趟,這眼瞧著,你與舟兒都生疏了不少,咱們兩府的關系倒全賴我在操持,我會兒這好心勸你兩句,眼下得不了你一聲謝不說,你倒還不耐煩了?”
“謝你?”曲敦撐著肘坐正了些,捋直了舌頭瞪眼望向溫氏:“謝你什么?謝你這肚子沒用,產下個死胎讓你爹換來旁人兒子來給我養(yǎng)幾十年,還是謝你加害蘇氏,讓我唯一的親生兒子現今養(yǎng)在他人膝下,使我于人前人后受盡奚落嘲諷?”
“我且問你,往前蘇氏仍在府里時,她性情溫婉,是個不爭不搶的,向來尊你敬你,從不與你有甚沖突,你到底為何就那般惡毒容不得人?還有萱姐兒,我好不容易養(yǎng)了這么個有出息的女兒,就指著她發(fā)跡了,你還處心積慮要毀了她,你到底居心何在?”
忽聽得這番逼問,溫氏心跳驟跌。
燈燭之下,見曲敦滿面慍容,溫氏心知萬不能認,便佯作鎮(zhèn)定地將茶盞放回桌上:“我不曾動過蘇氏,更不曾動過你那好女兒,老爺這是自哪兒聽來的荒謬之言?也不求證求證就往我身上潑栽。”定了定亂跳的心口,溫氏又道:“老爺吃醉了,早些上榻安置罷。”
曲敦定定地盯著她:“這般心虛作甚?敢做不敢當了?”
溫氏手心發(fā)汗,卻還是梗著脖子辯駁起來:“老爺那位好女兒遇事,明明是焦婆子做的怪,焦婆子不是那日便被捉到宮里頭去了么?怎可信她胡亂攀咬?再者說了,老爺又怎知蘇氏生下來的那個,一定是你的兒子呢?蘇氏那賤婦,分明是與那勞什子季大人有茍且在先,這要怪,就怪宮里頭那位不是個明君,昏庸至極只知護短!”
說到這里,溫氏復又冷哂道:“還有,說什么有出息的女兒?老爺好生糊涂啊,你那好女兒都不認你了,就算她今后執(zhí)掌鳳印,也不見得會睬你一眼!你還拿真拿她當個寶了!”
曲敦地提高聲音喝道:“她若執(zhí)掌鳳印,那我就是國丈!誰敢對我不敬?!”
吼了兩聲,酒氣愈發(fā)上頭,曲敦怒意加劇。他起了身,滿臉陰氣地逼近溫氏,切齒道:“若不是你這毒婦屢屢作祟,我本該兒女繞膝,萱姐兒也不至于與我關系僵成這樣!”
被曲敦步步逼到向后退,溫氏心下慌亂,又添了絲懼意:“你、你想作甚?”
曲敦恨聲:“毒婦,我早便受夠你了,早該休了你另娶賢,也不至于落到今日這個地步!”
一口一個毒婦,還提及休黜之事,溫氏瞬間惱羞成怒:“姓曲的,你又是個什么好東西?當年恬著臉高攀我溫府,在我爹爹后頭跟條狗一樣,就差沒搖尾巴了,如今你倒神氣起來了,還敢對我呼呼喝喝?”說著,溫氏使手,用力搡了曲敦一下:“你這遭瘟的,你、啊——”
話未說完,內室中倏地響起清脆的一下聲響,而與那道聲響一同響起的,是溫氏驟然發(fā)出的痛呼。
面上火辣辣地疼,腦子更是嗡嗡作響,溫氏不敢置信地盯著曲敦,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你、你竟敢打我?!”
曲敦胸膛不停起伏:“你這毒婦,害我不淺,若不是你,我今日也不會受那般奇恥大辱!”
“何等奇恥大辱?你灌了兩杯馬尿竟敢沖我撒氣?好你個腌臜的潑才,我今日要跟你拼了!”
溫氏心肺直炸,抓起茶桌上的茶盞便往曲敦身上砸去,那瓷盞正正磕到曲敦下顎,茶水潑了曲敦一身,又掉到地上,發(fā)出咣咣碎聲。
溫氏猶不解氣,緊接著又向前撲去,張牙舞爪地想撕咬曲敦,卻被捂著下頜的曲敦一記窩心腳,給生踹到了地上。
下頜受了傷,痛與氣相交,酒氣越發(fā)上涌,曲敦兩眼已躥得濕紅。他上前兩步揪著溫氏衣襟,繼而,雨點般的拳頭揮落到溫氏身上及頭臉之上。
溫氏又痛又驚,嚇得扯起嗓子大叫起來,可不知怎地,外頭的仆婦小廝卻像是都憑空消失了似的,半天喚不應聲,整個居院內,只余溫氏殺豬般的哭嚎回蕩。
酒瘋發(fā)到最后,曲敦抓著溫氏的頭發(fā)將人給提了起來,扯著她的身子手下一掀,便將她撞到了靠墻的壁柜之上。
頭磕上壁柜,溫氏眼前一黑,人便失去了知覺。
……
疏星黯淡,天角漸青。
打更人手中的梆子規(guī)律地敲了幾下,悠揚的報更聲傳入悠悠轉醒的溫氏耳畔,她方知,此刻已是丑時正。
因為眼眶受了傷,勉力睜了好幾下,溫氏才睜開眼。
內室中燈燭未燃,而她自己則好端端地躺在榻上,身上被褥也蓋得整整齊齊。
溫氏正惑然發(fā)凝時,突聞室內響起一陣水聲。她側頭去看,見得茶桌旁,有個身影在擰帕子。
以為是伺候起夜的丫鬟,溫氏愣了兩下,開口便罵道:“死奴才,方才你這耳朵聾了不成?”
先時,那丫鬟并未答話,一徑在那盆中反復擰著手中的帕子。過了會兒,在溫氏的悍罵聲中,她干脆將那木盆給端了起來,幾步間,便走到榻邊,放在腳踏之上。
“沒聾,聽著夫人叫喚呢。夫人叫喚得越慘,奴婢這心頭越是爽快。一時聽得入了迷,便忘了進來搭救,還請夫人莫怪。”
說著話,那丫鬟抬起了臉。
凌晨光亮的月色之下,那丫鬟的長相,清晰顯現在溫氏面前。
與曲敦不同的是,只一眼,溫氏便認出,此女正是當年曲檀柔身邊的貼身丫鬟,元喜。
剎那間,溫氏渾身冒汗,她雙目悚然:“你、你還活著?”
“是啊,奴婢還沒被折磨死呢,夫人……定然很失望罷?”元喜沖溫氏露了個詭異的笑。她唇角扯動,帶著右頰一道猙獰的傷口也牽動了下,于微微背陰的朝月之下,看著無端滲人。
眼下情形分明便是有異,溫氏心間大駭,滅頂的恐懼襲來,她嚇得上下牙齒捉對廝打,立馬昂起脖子高聲叫喚:“來人!快來人!快、唔——”
正張嘴高喚時,一匹浸滿了水的濕帕子被元喜從木盆中撈起,迅速捂上了溫氏的臉,接著,原本蓋在溫氏頸下的被子也被元喜給拉了起來,一并壓覆在她面上,將她整張臉蒙得嚴嚴實實。
元喜上身微伏,她用勁全身力氣,摁住那被蓋,看溫氏手腳撲騰,在自己的壓制下奮力掙扎求生,心間滿是快意。
“奴婢明明也是為了二姑娘分憂解難,那日事敗后,二姑娘還承諾奴婢,說要給奴婢足夠的銀錢和鋪子補償奴婢的。也是奴婢天真,竟信了二姑娘的話,卻沒成想夫人打崇州一回來,不由分說,便派人把奴婢給迷暈,賣到那暗娼館去了……”
“夫人一定知曉那暗娼館里頭過的是什么日子罷?每餐如牲畜一般被喂食,接的都是下九流的客人,奴婢劃花了臉都躲不過……”
“這一年多來,奴婢日日生不如死,唯一支撐著活下去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能找夫人尋仇。還好,終是讓奴婢等到了這一日呢。”
“若非夫人已年老色衰,奴婢定也要將你賣去那暗娼館,讓夫人嘗嘗奴婢所受過的滋味,那才叫公平。”
于元喜說話間,被蓋下頭壓抑的鼻喉之音漸低,過了會兒,溫氏手腳猛地一掙,似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終是動靜全無,元喜拉下被蓋,掀開那濕巾,注視著張嘴凸睛、面色紫青的溫氏,輕笑一聲:“便宜你了,老虔婆。”
作者有話要說: 叮!成功發(fā)出第一個盒飯╮(‵▽′)╭
女鵝和姜狗、縣主和丁五這兩對……倆姑娘互相取笑,倆狗汁互相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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