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僵持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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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曲錦萱難得起了個晚。
用過午膳后,她便歪在靠窗的軟榻上,午后的陽光透過窗牖打在小幾上,讓人渾身懶懶的, 動也不想動。
就那么放了半晌的空后, 曲錦萱打起精神來, 尋了一沓木漿紙, 比完大小對折過后, 便靜下心來,抽了把短匕, 沿著那折縫劃開。
“——夫人, 您本家兄長來了。”
巧茹丫頭年歲尚小, 性子較桑晴要跳脫些, 聽了前廳的人來報(bào), 還以為主子娘家來人, 是有什么頭等重要的事,便小跑著揚(yáng)聲傳話。
人還未至, 聲音先來,十分突兀地劃破室內(nèi)平靜, 嚇得曲錦萱手下一顫, 那鋒利的刀刃一偏, 左手的虎口處便見了紅。
“呀,夫人受傷了。”撩簾入內(nèi)后, 巧茹見狀,手忙腳亂地去尋藥箱子。
該是意識到自己方才聲音大了些,嚇著了主子,上完藥包扎好后, 巧茹愧疚至極,淚濛濛地請著罪:“是奴婢錯了夫人,夫人罵我罷、罰我月俸罷,不然奴婢心里委實(shí)過意不去。”
曲錦萱搖搖頭:“不怪你,是我自己分了心。”
她下了軟榻,入里間換了身見客的衣裳,便去了前廳。
曲硯舟負(fù)手立在前廳中,幾乎是眼也不眨地盯著她走近。
待人到了跟前,他一眼便瞧見那裹著紗布的手,眉間立時打起結(jié)來:“怎地受傷了?”
“一時粗心罷了。”曲錦萱岔開話題,問道:“兄長怎地來了?可是有事要尋我?”
曲硯舟盯了她兩瞬,并未立馬答話,而是看了跟在她身后的巧茹一眼。
早在聽到他來的消息時,曲錦萱心中便有了三分了然,是以看了他的眼神示意,便出聲支開了巧茹。
廳中唯勝兄妹二人。
曲錦萱伸手示意了下:“兄長請坐罷。”
曲硯舟靜身不動,他仍是定定地盯著曲錦萱,眼中黑漆漆的,瞧不清是什么情緒。
對此,曲錦萱習(xí)以為常。
說起來,她這位嫡兄,也是對她好過的。
猶記得幼時,嫡兄還是位溫和可親的兄長,會維護(hù)她、上元社火中秋燈市這樣熱鬧的節(jié)日,也會帶著她和嫡姐一起出街。
嫡姐每每對她嫌棄不已,兄長都會溫言良語、循循善誘,甚至在嫡姐欺負(fù)她時,他也會出手相幫。
記不清是從哪時候開始,許是意識到嫡庶之差,又許是被嫡母和嫡姐所影響,他突然變了態(tài)度,再遇見她時,便開始冷臉相對,要么一言不發(fā)、理都不理,要么,就死盯著她,好半晌也不說話,渾身上下,都寫滿了對她的嫌惡與不喜。
剛開始時,幼小的她還很是委屈不解,曾癟著嘴問他為什么不理自己,他當(dāng)時也是這樣,凍著一張臉,兩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她,直將她看得渾身發(fā)毛。
那時,他雖才十歲出頭,但已是半大少年郎的身量,喉間也有了微微凸起,在面無表情盯了她好半晌后,用粗嘎的聲音說了句:“你與我并非一母所出,不許喚我作兄長。”
氣極敗壞的語氣,很是有些兇惡。
她嚇得拔腿便跑了。回居院后,谷春告訴她,說兄長定然是嫌棄她庶出的身份,才那樣訓(xùn)她,還勸她以后也離兄長遠(yuǎn)一些,省得討他嫌。
聽了谷春的話,她心里頭憋悶難過,還蒙在被子里流過一晚的眼淚,可后來次數(shù)多了,便也想通了。
無論是見嫡姐沖他撒嬌、還是看他只帶嫡姐出去玩、只給嫡姐送禮物,都不會感到心酸。
日久天長,兄妹二人便漸漸疏遠(yuǎn),如同住在一個府里的陌生人。
是以這會兒,曲硯舟毫無反應(yīng),曲錦萱也不多問,兀自落了坐,揭蓋飲茶。
約有半盞茶的時間,曲硯舟才開口了,他沉聲問:“我聽聞,這府里的中饋,不是你在打理。”
曲錦萱答道:“我在閨中也不曾學(xué)過掌理中饋,有嬤嬤在,替我分擔(dān)了許多難事。”
曲硯舟下頜緊繃:“那兩個妾呢?對你可還尊重?”
曲錦萱點(diǎn)頭:“兄長放心,她們都是安分守已的,不曾冒犯過我。”
明明曲錦萱有問必答,回答得也是字句得體,可曲硯舟卻依舊陰著張臉,眼里似是蘊(yùn)著塵暴與颶風(fēng)。
很快,曲錦萱心里的猜測便落了地,因曲硯舟驀地啟唇說了句:“柔姐兒的侍女與我說,柔姐兒尋過短見。”
曲錦萱放下茶盞,佯作關(guān)切:“是么?那二姐姐現(xiàn)下可好?”她面帶猶疑:“兄長來,莫非是想讓我去東宮探視二姐姐?可我聽聞入了儀正殿的姬妾,是不給探看的。”
曲硯舟眸色濃沉,在閃了幾閃后,他直接了當(dāng)?shù)貑柕溃骸叭峤銉旱牟。绾文芎茫俊?br/>
曲錦萱抬起眼:“兄長何意?”
“你知道如何治她的病,不是么?”曲硯舟聲音平靜,語氣篤定:“你交出解方,這件事,便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你放心,我不會說予任何人知。”
“兄長的意思是…我害了二姐姐?”曲錦萱從容不迫地,與曲硯舟對視:“二姐姐在東宮,我在宮外,我二人鮮少見面,如何就將這事賴到我身上來了?還有,我為何要害二姐姐?”
仲夏時節(jié),庭院中的蟬鳴聲微弱但連綿,此起彼伏地,似是唱和、又似在較勁。
有日光透過門上的風(fēng)窗,斜斜地射入廳中,如一道披金的虛影,橫亙在二人之間。
深吸了一口氣后,曲硯舟再度開口了。
“——蘇姨娘的事,我聽說了,你節(jié)哀。”
“——此事,我并不知情,若我知曉,定然會阻止。”
“——她性子蠻橫不講理,母親也縱著她,做出那等錯事,確該受罰。”
說了這一通后,見曲錦萱仍無反映,曲硯舟的眼神變得異常鄭重:“她那樣要強(qiáng)的一個人,遇了這般情境,無異于逼她自戕。”
曲錦萱覺得可笑,她先是裝傻:“我不大能聽懂兄長的話。”接著,她故作疑惑:“不過是患了怪疾罷了,二姐姐那般愛惜性命之人,何至于自戕?”
曲錦萱說話間,曲硯舟的目光,掠過她那張正在翕動的、紅潤的絳唇,再往上,是挺翹的鼻尖、瑩潤的額心,以及高高綰起的青絲。
他的視線,在那阿娜及額的婦人發(fā)髻上停留了幾瞬,繼而目中陰晦、眸色加深。
“此物,你應(yīng)當(dāng)認(rèn)得。”在曲錦萱才說完話后,曲硯舟自袖囊中,掏出一只玉鐲來。
是一只軟玉的絞絲鐲。
那玉鐲,曲錦萱認(rèn)得。
是桑晴及笄那年,她親自挑給桑晴的。
見了那鐲,曲錦萱背脊僵住,接著,她扶著椅座站了起來,撐大眼眸:“兄長為何會有這物?”
“自然,是從桑晴手上得來的。”曲硯舟看著自己掌心的玉鐲,緩聲道。
曲錦萱愕然一瞬,頓時向后趔趄半步,單手扶住椅座。
曲硯舟下意識想去扶她,卻在身子一晃后,生生止步在原地。
曲錦萱如墜寒窖,反應(yīng)過來后,她把嘴唇咬得死緊泛白,聲音不自主地拔高了些:“桑晴何辜?兄長怎可對她下手?”
見曲錦萱發(fā)怒,曲硯舟語調(diào)漸沉:“不過是將她暫時拘起來罷了,你交了解方,我便放了她,保證她毫發(fā)無傷,否則,河床之上吊住她的繩結(jié),午時便會被人割斷,你還是莫要爭辯了。”
曲錦萱呼吸頓住。
她手指死死摳著椅座,聲音哽哽發(fā)顫地譏訕道:“兄長與二姐姐,不愧是親兄妹,都這般不擇手段,盡將她人性命當(dāng)兒戲般玩弄。兄長鎮(zhèn)日捧讀圣賢書,難不成讀的,便是如何作踐她人性命么?”
曲硯舟不回避曲錦萱帶刺的眼神,二人對視之間,他的目光有些復(fù)雜:“我不能讓柔姐兒有事。”
曲錦萱氣不可遏,被激得腦子里都空白了一瞬。
看她身子輕晃,曲硯舟心里像踏空了似的,垂在身側(cè)的手合成了空拳。
曲錦萱撫著胸口,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后,喚了巧茹備紙硯。
片刻后,曲錦萱擱了筆,將那方子放到曲硯舟身側(cè)的高幾之上:“按此方煎服,百日后,怪疾可解。”
曲硯舟嗓子發(fā)干: “待她好轉(zhuǎn),我定讓她與你道歉。”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曲錦萱氣得臉色如雪、指尖發(fā)麻,她聲音耿耿:“我姨娘腹中可還懷著孩子,兩條人命,二姐姐金口一聲歉便抵消了,真真劃算。”
曲硯舟默了下,側(cè)過身子,視線在那字里行間流連了小半晌后,低聲道了句謝。
曲錦萱付之一哂:“擔(dān)不起兄長的謝,但請兄長放過桑晴便是。”
曲硯舟拾起那一紙解方,又向前走了幾步,將那軟玉鐲遞給曲錦萱。
曲錦萱并不伸手去接,甚至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對曲硯舟來說,他是初次見自己這個庶妹這樣發(fā)怒,更是頭一回,見她對自己現(xiàn)出恚憤之意。
他抿了抿唇,雖知自己理虧,卻還是固執(zhí)地伸著手,盯著曲錦萱有意撇開的側(cè)臉。
兄妹二人僵持片刻,最終,還是曲硯舟敗下陣來。
他將玉鐲放到茶幾上后,正色道:“你在這府中若有何不順,盡可差人去國子監(jiān)尋我。”
曲錦萱對話置若惘聞,回了他一聲:“兄長慢走,恕我身子不適,不能遠(yuǎn)送。”
曲硯舟斂容,轉(zhuǎn)身離開。
在他拿了方子離了章王府沒多久,桑晴便被安全送回來了。
雖毫發(fā)無傷,可走在半路被敲暈,醒來又發(fā)現(xiàn)自己被倒吊在湍急的河面之上,回府好半天,桑晴都是驚魂未定。
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后,曲錦萱又安慰了她半晌,讓她不要自責(zé),又說自己嫡姐那癥,本來于百日后,便會自行消退的,也不算讓他們討了好。
桑晴紅著臉,氣咻咻的:“太欺負(fù)人了,他們真的太不像話了,待爺回來后,定要把這事告知爺,讓爺替夫人討公道!”
曲錦萱凝滯了下,旋即出起神來。
上世時,因?yàn)榈战慵迊砹苏峦醺招直阋矔r常出入這府里,與夫君很是投緣,二人關(guān)系極好。
而這世,嫁來章王府的是她。今日,應(yīng)是嫡兄自婚禮后,頭回踏入這府里,與夫君的關(guān)系,自然比上世要差得遠(yuǎn)了。
說起來,夫君走了也近一旬了,她與夫君未曾通信,也不知,他如今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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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日后,寧源。
宏敞的府邸中,鶯歌燕舞繚繞上空、不時可聞?wù)Z笑陣陣飄向府外。
百花爭艷的花園中,擺著張寬大的八仙宴桌,在那宴桌的前方,幾名衣著鮮靚的舞女正在伴樂起舞,個個衣袖翩翩、腰肢款款,如靈動的彩蝶一般,十分悅目。
宴桌一角,姜洵一手以拳支額,一手置于宴桌上,正懶洋洋地,隨著那樂音的節(jié)奏散點(diǎn)著桌面。
因著多飲了幾杯酒的緣故,他那略彎的眼尾,隱隱挑著抹紅跡,浮露在外的眼神似醉非醉的,像要將人溺庇。
這已是他來到寧源的第七日,除了頭那兩日外,最近這幾日來,每一日,他都是這么過的。
睡的,是高床軟枕,喝的,是美酒佳肴,所到之處仆婢環(huán)伺,要做些什么事,立馬有人殷勤伺候著,孫程與杜盛幾乎都插不上手。
說起來,若不出這郡守府,還當(dāng)是在奉京哪位高官府中做客。
諷刺的是,只要一踏出這府門,不管往哪個方向,走出不到一柱香的時間,便能瞧見到處都是衣衫襤褸、面黃饑瘦的災(zāi)民。
而市集之上,除了擺賣蔬果雜用的攤位之外,隨處可見的,便是賣兒鬻女之人。
街市邊,小童們或是抱膝而坐、或是蜷成一團(tuán),個個眼中俱是呆滯與茫然,而賣人的父母眼中,則充斥著困苦與無奈。
若再往城郊走,則到處都是漂毀的農(nóng)田與毀損的屋宇。
遍地餓殍,觸目驚心。
明明是遭了洪災(zāi),可寧源這郡守府中,上下官員這會兒卻似彈冠相慶一般,對著美酒甘食,盡是道不完的快活。
此刻,幾乎宴桌上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那身姿曼妙的、領(lǐng)舞的女子身上。
那舞女身段曼妙、姿色頗得,眉間金鈿嬌艷動人,那身上穿的,也是低領(lǐng)薄紗的舞服,動作稍大些,胸前兩座玉山便一顛一顫的,直將席上不少爺們兒的魂都快勾沒了,個個心頭酥麻,恨不得把眼睛都貼到那舞妓身上去。
主座上,汪由僖覷了眼姜洵,見他雙眼迷離、身子歪歪斜斜沒個正型,上下都透著十足的風(fēng)流勁兒,嘴角的笑意,不由越放越大。
正逢一曲終了,汪由僖將領(lǐng)舞的舞女招到自己身帝,對姜洵笑道:“姜大人遠(yuǎn)道而來,這身邊呢,也沒個知疼著熱的人跟著服侍,下官看著,委實(shí)不像話。姜大人何等金貴,這幾日又是舟車勞頓、又是四方視察,委實(shí)辛苦了,哪能連個暖被窩的都沒有呢?這樣,這是下官府中的養(yǎng)的舞女,名喚游渺,下官打算將她送給姜大人使用,還請姜大人莫要推拒才是。”
姜洵側(cè)了下頭,眸子一挑,勾魂攝魄的眉眼便打在那舞女身上,明明是一幅欣賞美人的模樣,卻像是喝醉了似的,并不答話。
一旁,有身著湖綠官袍的官員不輕不重地勸道:“姜大人尚在新婚之中,那股恩愛勁兒肯定還沒過呢,汪大人,你就莫要強(qiáng)人所難了罷?”
汪由僖朗笑道:“曹大人莫不是在說笑?姜大人可不是季通判,老夫可是聽聞姜大人那后院,妾都納了兩個了…”
本就是裝模作樣地假勸兩句罷了,曹正澹聽過,呵呵笑了兩聲,再不說話,也與這場中其它人一樣,暗自觀察起這位頂著工部郎官職的前朝皇子。
整個大昌,別說當(dāng)官出仕的,就是平頭百姓,定也聽聞過這位的名號。
之不過他們官場中人,到底比普通百姓要多通曉些內(nèi)情罷了。
記得當(dāng)年,先帝那份罪己詔一出,隨著的,便是傳位詔書。
彼時,這位姜姓公子,還未出世。
在那罪己詔中,先帝自斥所為狂悖,邊事頻繁、擾民生事、靡費(fèi)國力。
詔中還特意指出,與索利一戰(zhàn),幸有其弟,亦便是今圣力挽狂瀾,才未使全軍覆沒,未讓索利大軍長驅(qū)直入。
可那一戰(zhàn),大昌仍是傷亡慘重,折了大將及過半的兵力,就連先帝,亦身負(fù)重傷。
重傷之下,先帝于軍帳中捫心扣問,深覺自己徒耗國力,仰愧于天,俯愧為君。
因知自己不久于人世,先帝所思,自古幼帝登基,便是給了宮宦外戚把持朝政的機(jī)會,而君權(quán)一旦旁落,勢必奸宄競逐、豺狼滿道,大昌,危矣。
若將天下交予未出世的幼子,恐為人所挾,是以在深思熟慮之后,先帝決定,傳位于弟。
據(jù)悉,那兩份詔書,連同先帝崩殂的消息傳到大內(nèi)后,許是悲怮過度,又許是對那詔中的外戚奸宄之詞寒了心,姜皇后當(dāng)即便道夫妻同體,既先帝頒了罪己詔,其亦當(dāng)為戴罪之身,腹中胎兒便也不當(dāng)從那魏姓,而應(yīng)隨她的姓。
此舉,是為遵詔,亦是以退為進(jìn),以極端的表態(tài),來保住腹中那胎兒的性命。
按說皇室子弟隨母姓這事,古往今來前所未聞,要多匪夷所思便有多匪夷所思,偏偏這一邊敢提,另一邊,即是今圣,也予了朱批。
幾日后,姜后誕下一子,且因難產(chǎn)而亡。
那遺腹子,便是現(xiàn)下這位工部郎官,姜洵。
曹正澹不由打量起姜洵來。
想當(dāng)年,他也曾有幸瞻仰過先帝天顏的,猶記得先帝身軀凜凜、雄姿英發(fā),行止間,盡是神采睥睨的帝王風(fēng)范,而這位,除了眉眼間與先帝有幾分相似外,這跌蕩不羈的風(fēng)流勁兒,怎么看也與先帝搭不上邊。
說起來,初聞這位主要來時,他們很是驚慌疑懼,還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他剛到那兩日,寧源官吏皆是繃得緊緊的,人人都扮出一幅小心翼翼、兢兢業(yè)業(yè)的模樣,誰知這人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同行的水部司郎中與都水監(jiān)使者都外出視察過幾番,他卻只知貪杯享樂,半點(diǎn)領(lǐng)差治患的模樣都沒有,倒活似是來這寧源散心游玩的。
裝模作樣兩天,寧源官吏從上到下早便不耐煩了,見得此狀,個個心思活泛起來,先是試探性地,邀請他參加私宴。
那私宴之上,先是有酒,繼而添了笙樂,后來,更是連舞伎都有了。
而這位姜大人,不僅不拒絕,反而樂在其中。
于是,他們便知曉了,這位就是個浮華好玩的貴游子弟,領(lǐng)這份職缺、應(yīng)了這差使,也不過是做添差窠闕、仰給衣食罷了。
總之,不是個正經(jīng)辦差的就對了。
是以,他們開始松懈下來,從前該怎么著,現(xiàn)下還怎么著,甚至比從前,還要放得更開。
而從他們這位郡守的置辦手筆來看,郡守大人,是很有些炫耀的意味在的。
昔日的帝王之子,有朝一日卻與自己推杯換盞、甚至平起平坐,這當(dāng)中的隱秘體味,自是別具一格。
這廂,曹正澹還在兀自揣摩,另一向的姜洵似是好不容易從美色中回了神,他稍稍坐直了些身子,面上卻苦笑道:“實(shí)不相瞞,內(nèi)子是個性悍的,前頭納那兩個妾,她已與我吵鬧了多日,來寧源之前,連送都未曾送我一步。若收了這個,恐怕回了奉京城,府無寧日,我是再莫想有安生日子過了。”
一番話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汪由僖臉上掛著笑,心里,卻暗自鄙夷。
這姓姜的果然無用至極,聽說娶的不過是個庶女罷了,竟還十足的懼內(nèi)模樣。
懦弱至斯,他們還有甚好怕的?
可同樣的,也是經(jīng)由姜洵這番話,汪由僖想到些什么,猶疑起來。
他悄悄瞥了眼自己身旁站著的舞女,卻瞥見對方面上的一絲喜色,見他望去,還給他遞了個眼色。
是堅(jiān)定及催促的意思。
汪由僖暗自嘆了口氣,便也不再多想,滿臉堆起笑來,肥厚的手掌不在意地?fù)]了揮:“這事好辦,姜大人在寧源這段時日,便暫且讓游渺貼身服侍一段時日,待姜大人辦完公差回京,也可清清爽爽獨(dú)自一人,豈不樂哉?”
有心人皆聽得出來,汪由僖這話,隱隱透露著不容拒絕的意思。
換言之,這舞女姜洵收得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姜洵,自然也聽出來了。
他展了展唇角:“既如此,姜某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汪由僖哈哈大笑兩聲,故意板起臉,對名喚游渺的舞女說道:“去罷,以后好生服侍姜大人。”
游渺小聲應(yīng)過,便忸忸怩怩地,走到了姜洵身邊,滿臉?gòu)尚咔忧榈貓?zhí)起酒樽,遞到姜洵跟前:“大人,請飲酒。”
女子的氣息貼近,馨香繚繞而至。
這舞女熏的,是極高等的沉榆香,并不難聞,可不知怎地,姜洵就是覺得那股味分外刺鼻。
他眉間幾不可見地扯了扯,很快又伸手去接那蹲杯,慵懶溫吞地道了聲謝。
被那雙波光瀲滟的眸子輕輕一睨,游渺心間怦怦亂跳起來,竟是不敢抬眼與他對視。
“好了好了,既姜大人抱得美人歸,那這宴,也該散了罷?可不能耽誤姜大人好事。”曹正澹笑得意味深長。
應(yīng)著曹正澹的話,不多時,席便散了。
游渺亦步亦趨地跟在姜洵身后,將將踏出汪府,幾人便迎面碰上個人。
那人也是身著湖綠官袍,顯然,也是這寧源官吏中的一員,可與城中其它紅光滿面的官吏不同,這位面容雋逸、氣質(zhì)文雅的通判,身形卻很是瘦狹。
“姜大人。”
“季通判。”
二人互相行過禮后,那季通判看了眼姜洵身后衣著坦露的游渺,眼中閃過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失望,可很快,那股失望卻又化作一閃而過的輕松之色。
姜洵眉間微動。
他已經(jīng)不是頭一回捕捉到此人神色之異了。
方到這寧源時,這季岫的目光總是犀利透亮的,似在默默觀察著他,自他開始參加汪由僖這私宴后,幾回遇見,這季岫瞧他的眼神,便成了失望之色。
心灰意懶,若有所喪。
而這回,卻又有了轉(zhuǎn)變。
似是從他身上看淡了一些事,又似是決意卸下什么心頭大石似的,一派釋然。
回會館的路上,姜洵靠著車壁,闔目養(yǎng)神間,想起杜盛查來的、與那季姓通判相關(guān)的事。
一介貧寒學(xué)子,雖學(xué)識通聞,奈何出身薄祚寒門,在京里無有依靠,是以,雖得了鼎甲名次,卻被彼時已成了國舅爺?shù)母荡X給替了,原本的鼎甲榜眼,被調(diào)轉(zhuǎn)成了三甲的同進(jìn)士。
不僅如此,因?yàn)榕率虑楸淮疗疲导胰诉€將他調(diào)來數(shù)百里之外的寧源當(dāng)了個八品通判,因?yàn)椴偈胤秸诸H為骨鯁剛直,與寧源這些貪官蠹役格格不入,一直被排擠打壓,二十余年了,那升官晉階的機(jī)會,從來都輪不到他身上。
想著這些,姜洵百思不得其解,此人怎么瞧,都與自己搭不上干系,而對上自己時,究竟為何表現(xiàn)得那樣奇異,他尚且不得而知…
正自思間,姜洵忽感身旁一沉。
他睜開眼,盯著那陡然坐到自己身側(cè)的女子。
被銳利如刀的眼神攫住,游渺心間一悸,一雙手定在半空,不敢再動彈。
原是她見姜洵自入了馬車后,便一語不發(fā),兀自靠壁休憩,時而,眉心還會微微擰動,還以為這是醉得狠了,便鼓起勇氣,挨靠了過去。
姜洵問她:“你作甚?”
游渺羞怯不已:“奴、奴想幫大人松松頭穴。”
姜洵神情寡漠,正想收回眼,目光卻在觸到對方發(fā)上的側(cè)簪之后,停留了下來。
是一支金簪。
除去質(zhì)地的差異外,模式款式,俱與他府里頭那個曾戴過的那支,十分相似。
簪頭是金雀花的圖樣,亦嵌著顆海珠,不同的是,那海珠要略大些,且圓潤亦有光澤,成色極佳。
被盯的時間長了,游渺心間的那股羞意越發(fā)盛了,她顫巍巍地把頭抬起了些,想要與之對視。
可令游渺沒想到的是,她方仰起脖頸,對方便移開眼、重新闔起目,接著,又淡淡地說了聲:“你頭油味太重,嗆鼻。”
作者有話要說: 姜狗子開副本了。
還有,姜狗子真的很挑。
今天中午開獎,讓我先摸一摸歐皇乀(ˉeˉ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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