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七章
如果不是這些資料,高舜相信自己大概一輩子也難以察覺汪洋深藏在心中的恨意和滿腔怒火。因為汪洋和自己住在一起的兩個月,雖然不夠乖,也不夠順從,時不時就想亮一把爪子,露個獠牙,但總體來說,卻是高舜能感受到的一種平靜的狀態(tài)。
是的,平靜。兩個多月,在他有意的壓制下,汪洋確實是平靜的。現(xiàn)在想想,高舜都不知道汪洋是怎么做到的。
或者是自己的高壓政策,還是什么新鮮事兒暫時暫居了汪洋滿腔的怒火,讓他的恨意處于休眠狀態(tài)。高舜毫無頭緒地猜測著。
但不管怎么說,汪洋確實做到了。整整兩個月,汪洋并沒有再跑回家去戳破那一家四口幸福生活的假象,也沒有鬧得天翻地覆,帶著一身傷跑走。
就是那次,那對雙胞胎跑來對他耀武揚威說些似是而非的話,也只是讓他沮喪并難堪,卻也沒有將汪洋的心里深藏的怒火給點燃。
而這次……
高舜手握成拳,指甲深陷在掌心中,眼底閃過懊悔,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不告而別給汪洋帶去了什么負(fù)面訊息,使得他又一次跑回那個“家”,然后一步步到了如今這個地步。
高舜甚至能想象,自己前一刻才像個□□者一樣,將他收押在自己的爪子下,規(guī)制他的言行,調(diào)整他的作息,更改他的習(xí)慣,一切的一切,就像一個自以為是的長者一樣。
而汪洋,雖然炸毛憤怒,但卻一點點地在接受。也許是他還是能分辨到底什么是對他好的事,也許只是太久沒有一個像自己一樣的人去為他做這些事,所以他也生硬地逼迫自己去接受。
對汪洋而言,當(dāng)一切似乎開始有些不一樣的時候。后一刻,自己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兩個月,沒有解釋,沒有留言,甚至沒有一聲面對面的招呼。
原本壓制在火山最低層的怒火與恨意,像遇到了地底巖漿,又飽受氣壓而終于像脫了韁的野獸一樣,咆哮著,怒嚎著,嘶吼著,需要一個巨大的缺口來發(fā)泄。
這時的汪洋回到那個“家”里會做什么,高舜已經(jīng)不想去細(xì)猜了。
汪洋的怒火受限于他的年紀(jì),他的眼睛的視角,也受制于他滿腔的恨意,所以他的報復(fù)或者反擊,從來都是直來直去,像一根兩頭尖銳的鋼刺,即便用力刺向?qū)Ψ降耐瑫r,自己也會鮮血淋漓,也愿意去做。
而正是因為這樣,他大概從未看清過他的“家”,和家里一直蟄伏著的毒蜘蛛。
但身為局外人的高舜,透過白紙黑字的資料和信息,卻一眼看到了永遠(yuǎn)置于整個事件背后那個心思深沉的女人。
汪洋父母的結(jié)合雖然有些縫隙,但卻又不到會隨隨便便就分崩離析的地步。汪洋的父親對他的母親,既愛又不敢付諸信任。緣何而來,他們是無法得知的。
兩人結(jié)婚多年,婚姻順風(fēng)順?biāo)绕浜笃冢粞竽赣H全然放棄事業(yè),只奉獻于家庭。而偏偏這個時候會在他們的生活圈里傳出那些不堪的謠言?汪洋父親的工廠又總是那么巧地在關(guān)鍵處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問題。
只要細(xì)細(xì)一想,高舜就替汪洋背后生寒,汪洋的這個后媽讓他想起他們當(dāng)年圍剿過的一個邊界軍火販身邊的情婦。
那個情婦潛伏到軍火販身邊整整十一年,獲得對方信任后,一步步撒網(wǎng)布局,人心、局勢、各方因素和力量,無一不在她的算計和考量里,最終的目的,就是為了將軍火販的人頭送到國家手里——因為她的家人和愛人被對方全部絞殺,而且死無全尸。
最后,軍火販死了,她才出來,將軍火販這些年手里的每一筆血賬都交給了國家,然后自己一投身,跳海自殺了。
女人的耐力和計謀,從來不能小視。更多時候,她們的愛或者恨只出于一次偶然,但不知名的毅力會讓這些女人做出比男人還驚人的事情。
軍火販身邊潛伏了十一年的女人,讓他欽佩。而汪洋的后媽,則讓高舜忍不住感到厭惡甚至惡心。
而這樣一個人,就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一直潛伏在汪洋的身邊,將汪洋當(dāng)成她最大的獵物,細(xì)細(xì)布下了彌天大局,一點點從心里從根本上瓦解著汪洋作為人,作為汪洋所應(yīng)該擁有的一切。
高舜甚至忍不住想猜測,汪洋在g市發(fā)生的這一切也許也有那個女人伸手的痕跡。
而這種時候,他居然放任汪洋那只魯莽的幼獸就這么坦蕩蕩地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中。
忽然,一陣咕嚕嚕的聲音傳來,高舜的思緒被打斷,他睜眼看向二木,二木紅著臉對高舜直擺手,“那啥……舜哥,我不是故意的。”
高舜微微收斂心緒,將眼中的情緒一點點藏進眼底,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五百塊錢遞給二木,“你去買點東西吃,順便到附近租兩間旅館,這事兒今天大概結(jié)不了。”
二木踟躕了一下,“舜哥,這一路都花你的錢,你……”
二木想起高舜現(xiàn)在也是無父無母全部靠自己的孤兒,而為了汪洋,就將高舜拉進來……
高舜瞥他一眼,將錢塞進他口袋里,“費什么話,快去,順便給我?guī)б环莩达堖^來。”
二木得令,也不再矯情,揣好錢就往外走。
等二木走了,高舜坐在長椅上,安靜地半闔著眼,像是在思量什么,這時,一個漢子走到他旁邊坐了下來。
高舜側(cè)目看了一眼,心里微微有些詫異——是二關(guān)。
對方顯然有些踟躕和猶豫,五大三粗一漢子,坐在高舜旁邊后,不知道怎么開場,反而一個勁地在那里搓手,要不是高舜知道他的性格和小習(xí)慣,還以為他這是在跟相親對象會面呢。
“你有什么事兒?”高舜率先打破僵局,他知道依照二關(guān)此時的舉措來看,十有八|九是想問什么問題,卻不知道從而而起。
果然,高舜這么一問,二關(guān)立即松了口氣,順著梯子就爬,“小孩兒,你剛剛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是喊了一聲‘二關(guān)’吧?”
高舜為二關(guān)的稱呼微微蹙眉,聽到他的問題后,眉頭快速擰了一下,恢復(fù)正常,他奇怪地看著他,“沒有。”
二關(guān)的神情立即糾結(jié)了起來,“不可能啊,我這聽力,要是在這種場合要是能聽錯,我早就死了幾百回了……”
高舜淡定地坐在一旁不再搭腔,二關(guān)糾結(jié)了一會兒,還是不依不饒地問,“小孩兒,你實話說了吧,你肯定在哪聽過我看過我照片吧,是越老大那里,還是三多子那兒?三多子應(yīng)該不可能……應(yīng)該是越老大吧?”
“你認(rèn)識越老大?”二關(guān)忽然興奮地看著高舜,“他人現(xiàn)在在哪兒?有幾年沒見著他了,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找媳婦了沒?”
高舜看著這樣的二關(guān),臉上幾不可見地閃過一絲悲傷,然后打斷二關(guān)連珠炮似的問話,“……我不知道你說得誰。”
“嗨兒,看我,說越老大你不認(rèn)識,龔越你該認(rèn)識的吧?”二關(guān)期待地看向他。
高舜動了動唇,本準(zhǔn)備繼續(xù)否認(rèn),腦中一根線動了動,最后帶著半真半假的恍惚道:“龔越……名字有點熟,好像在什么新聞上看過。”
“我們越老大都上過新聞了?”二關(guān)一副與有榮焉的神情。
“對……好像是個什么明星受到恐怖襲擊的新聞,你自己有時間去找找看吧。”高舜匆匆結(jié)束話題。
也許是因為得了龔越的消息,自覺馬上能聯(lián)系到許久不見的兄弟,二關(guān)的情緒亢奮了起來,他看高舜還坐在這里,以為他是在弄什么無聲抗議還是想證明自己的恒心一類的,便好心跟他道:“小孩兒,你別等了,回去吧。我們組長說不行,一般就真的是不行。”
高舜瞥他一眼,心思動了動,臉上忽然做出懵懂的神情看向二關(guān)。
二關(guān)一看他這神情,便接著道:“你同學(xué)那事兒,有蹊蹺,反正不是普通情況,一時半會定不了罪。你要真想幫他,聽我一句,還是能把他監(jiān)護人給找來。你那同學(xué)……也真他媽夠犟……”
高舜一聽似乎有眉目,不由順著他的話道:“他怎么了?你們嚴(yán)刑拷打他了?”
“怎么可能?”二關(guān)只差沒跳起來反駁,這種動私刑的拷問是明令禁止的,別說做了,就是被“人民”懷疑了投訴了,也都夠他們整組吃一壺的了。
二關(guān)苦笑,“他吧,就是死活不吭聲兒。兩天了,我們也摸不清他的底兒,看樣子像在等什么,也不知道是人還是事兒。是不是他干的,話得給兩句話吧,不管是冤枉還是自愿替人抗黑……”
“關(guān)孝河!”就在二關(guān)快要順口說出點什么的時候,他們背后忽然一陣呵斥。二關(guān)猛地意識到自己差點嘴沒把牢。
他吃了一驚,瞪大了眼回頭看了一眼呵斥自己的組長,又看了看跨坐在長椅上的高舜,隨即諱莫如深地閉緊了嘴,站起身走到自己的組長身邊去了。
二關(guān)的組長,那個中年頭頂微禿的男人,看了眼二關(guān),似乎也有些驚訝。
二關(guān)一臉苦笑,他平常確實不會這樣,但不知道為什么坐到那個小孩兒身邊后,神經(jīng)就不知不覺地放了松,該說的不該說的,到了嘴邊就想往外倒,他這副樣子,除了從前在越老大和三多子面前,出來后,就再沒有過。
二關(guān)苦惱,最后將今天出人意料的表現(xiàn)歸咎為,是忽然得到越老大的消息,興奮到一時大意了。
在禿頂組長帶著二關(guān)準(zhǔn)備走的時候,高舜忽然低頭看了眼時間,然后站到對方面前,攔住了兩人,“我要見汪洋。”
禿頂組長臉露不耐,“跟你說了,你不行,叫他監(jiān)護人或者老師來。”
“我是他監(jiān)護人。”高舜鎮(zhèn)定地看著禿頂組長道。
禿頂組長和二關(guān)一時都沒反應(yīng)過來,愣了幾秒后,臉上紛紛帶上了無奈,“小孩兒,你別鬧了……”
“為什么,你們不再查一下數(shù)據(jù)庫呢?”高舜打斷兩人的話,直直地與禿頂組長對視。
禿頂組長看著高舜這副神情,腦中一根筋也動了動,忽然,他快速轉(zhuǎn)身進了辦公室,大聲喊道:“查一下,汪洋現(xiàn)在的監(jiān)護人是誰?”
高舜跟進去,半分鐘后,一辦公室人都以一種奇異的目光看向高舜,他們確信在兩個多小時前,這個系統(tǒng)里顯示的監(jiān)護人一定不是這個叫高舜的剛成年的青年。
高舜安之若素地站在那里,又半個小時候,高舜終于在二關(guān)的陪同下,獲得和汪洋見面的權(quán)利。
高舜安靜地坐在長桌的一邊,直到長桌另一邊的門后傳來腳步聲,他才微微仰頭,臉上表情微動,但站在他旁邊的二關(guān)讀不太懂。
門慢慢打開,門后站著的身形更加單薄的少年慢慢出現(xiàn)在高舜眼前,高舜瞳孔縮放了一下,門全部打開后,站在汪洋身邊的看守者讓汪洋進去,汪洋才踏出一步,看到坐在長桌后的人后,整個人僵在那里。
下一刻,他便本能地轉(zhuǎn)身就要往回走,嘴里帶了些慌亂地說道:“我不見……”
“你信不信你再往回走一步,等你出來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斷你的腿。”高舜眼一瞇,一直壓抑的火氣在看到汪洋扭頭就跑的動作的瞬間,終于爆發(fā)了出來。
汪洋僵了幾秒,忽然暴怒地轉(zhuǎn)過身,三兩步走到長桌前,跟高舜隔著一條長桌兇狠而嘲弄地對視:“誰他媽讓你來的?”
“我不來,你就得進去蹲一輩子。”高舜瞇眼,眼底射出火焰。
汪洋雙手猛地一拍桌子,怒吼,“你他媽以為你是誰?我親哥?還是我老子?你管天管地,管得到我身上嗎?我蹲一輩子還是兩輩子,跟你有屁關(guān)系?我今天就告訴你,高舜,我樂意進去蹲一輩子。事情就是我……”
“啪!”高舜忽然站起身,眼睛通紅地一揮手,狠狠一巴掌打到了汪洋的臉上。
汪洋白皙的臉上立即出現(xiàn)了手掌形狀的紅印子,可見那一巴掌之狠辣。汪洋慢慢轉(zhuǎn)過頭,眼底漫著滔天怒火,他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看著高舜,“你他媽敢打我?”
就在剛剛,汪洋差點就口急認(rèn)下了罪。
這里可沒有電視里演得那么光明正大,一旦你開了這個口,想再改口,就沒有那么容易了。
“你最好明白,不是你干的事情,一輩子也別給我亂認(rèn)。你要是不懂這個道理,我不介意把你鎖在身邊,直到教會你為止。”高舜一把揪住汪洋的衣襟,將他拉到自己近前,然后危險地在汪洋耳邊低語。
汪洋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輕顫了一下,隨即,他用力準(zhǔn)備狠狠推開高舜,卻被高舜反手制住,就在兩人間要暴動起來時,一旁的二關(guān)上前打斷,“冷靜點,如果是這種情況,你們就不用見了。”
高舜怒火高漲的頭腦瞬間冷靜下來,他看了一眼二關(guān),在對方眼中看到一抹狐疑和關(guān)心,頓時明白,他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這些。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放開汪洋的雙手,慢慢地又坐了回去。
汪洋像是也被兜頭澆了一頭冷水,臉上雖然怒氣未消,但理智也終于重新回籠,跟著高舜的節(jié)奏,慢慢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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