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釘子
只不過現(xiàn)在,他變成了一個心狠手辣瘋狂偏執(zhí)的大魔頭,變成了她立誓要斬滅的敵人。
多么可笑啊,她對天衍教的刻骨之恨,皆來源于謝琰的悲慘遭遇。
今朝重逢,她要為之復(fù)仇的人,卻是她的復(fù)仇對象。這么多年的怨憤,這么多年的堅持,如今看來,真是莫大的諷刺。
“你知道的吧,”代樂樂輕聲說,“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知道我為什么立誓要蕩平天衍教,怎么可能會不知道呢……”她竟然笑了起來,“整個修真界誰人不知,滄瀾派的明玨道君是個可憐的瘋女人,找了一個早已身亡的人五百多年,人人都說你死了,”她感覺眼睛里好像有什么要流了出來,只能拼命咬緊酸痛的牙關(guān),“我不信……我怎么都不肯相信,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她曾經(jīng)以為,自己這一輩子的眼淚已經(jīng)在得知衡南城覆滅的那一天流光了,但是終于有淚水滴了下來,“你知道嗎,”她扯起嘴角,竭力想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么狼狽,“我竟然希望……我是錯的。”
大手伸過來,輕輕地捂住代樂樂的眼睛,也拭去了她眼角的淚水。待到拿開時,她的視覺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
謝琰站在代樂樂面前,幾百年的匆匆歲月,他早已從當(dāng)初那個瘦削的少年長成了高大挺拔的男人,天衍教只有掌門才能身著的江牙海紋玄色道袍穿在他身上,襯得他愈發(fā)冷峻。他真的,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曾經(jīng)的靦腆內(nèi)向全然消失,面對著代樂樂的,是一個人人畏懼的魔門大能,也只有眉眼還是過去那般模樣。雖然五官間屬于少年人的青澀已經(jīng)不在,但之前代樂樂還是僅憑模糊的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
“九哥……”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撫摸謝琰右側(cè)臉上那一道長長的傷疤。
傷疤從鬢角開始,一直延伸到了謝琰的下頜。謝琰并沒有要遮掩的意思,而是任由這猙獰的印記袒露出來,扎刺得代樂樂眼角發(fā)痛—謝琰已經(jīng)是肉身脫凡的化神道君了,經(jīng)過脫胎換骨后還能留下的傷疤,只可能是直接傷害神魂的。直接作用于神魂的攻擊,又該有多痛。
最終,代樂樂的手落在了謝琰的側(cè)臉上,但不是撫摸,而是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幾乎將謝琰的頭打得側(cè)了過去,代樂樂的手還停在半空,她目光冰冷地看著謝琰,謝琰卻低著頭,并沒有回視她。
“怎么,不敢看我?”代樂樂冷笑了起來,“原來你也知道你的行為有多無賴,覺得愧對我?還是后悔了?”
“我不后悔,”謝琰抬起頭,他鬢邊的頭發(fā)落下來,遮住了側(cè)臉上的傷疤,那張俊美的臉便又恢復(fù)到了代樂樂記憶時的模樣,只除了他眉目間那些無論如何也消散不去的冷意和戾氣,“你現(xiàn)在是我的,我為什么要后悔,”他用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甚至是心滿意足的語氣說,“我從沒指望過能一直瞞下去,你遲早要知道真相的,早一天晚一天,也不能改變事實。”
“事實?”代樂樂悲哀地望著謝琰,她猛然意識到,謝琰真的不再是那個靦腆少年了,她相信謝琰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實意的。
他不在乎代樂樂知不知道真相,不在乎代樂樂是不是恨他,他唯一執(zhí)著且絕不會放手的,是將代樂樂禁錮在身邊,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這樣偏執(zhí)又毫無人性的想法,到底該是如何瘋狂的人才會抱有的,“事實就是你騙了我,囚禁了我!”
謝琰卻笑了起來,他看著代樂樂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鬧脾氣的孩子:“傻姑娘,你是我的妻子,我們燕好敦倫,難道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嗎?”
代樂樂一把甩開他想撫摸自己臉頰的手:“誰是你的妻子!你不要信口雌黃!”
“當(dāng)然是你,”謝琰不顧她的掙扎,長臂一伸,便將代樂樂摟進(jìn)了懷中。他低下頭,深深嗅聞著代樂樂頸邊的芬芳,側(cè)臉在代樂樂柔嫩的肌膚上蹭了蹭,也只有完完全全地?fù)砭o這具身體時,謝琰才能感到徹底的安心,“你是我的妻子,阿萱,我已通傳東陽洲,整個修真界都知道了,滄瀾派結(jié)姻天衍教,明玨道君嫁給了蕩天魔君為妻。”
“你說什么?!”代樂樂徹底呆住了,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這,這不可能……道門與魔門勢不兩立,你……”
“沒有永遠(yuǎn)的敵人,只有共同的利益。”謝琰勾起唇角,“歷史上,道門與魔門結(jié)盟的事也不是沒有。好了,我知道你今天很累了。”他溫柔地吻了吻代樂樂的額角,“好好休息吧。”
春日的陽光正好,聽水閣廊下的軟榻上,一身玄色道袍的美人兒慵懶地斜倚著,興趣缺缺地吃著盤中剝好的荔枝。
這里是天衍教風(fēng)景最好的地方,從廊下俯瞰,重巒疊嶂、云靄瑞光,皆盡收眼底,那繽紛的色彩由遠(yuǎn)及近層層深濃,最遠(yuǎn)處是天際淡薄的云,然后是山間繚繞的霧,漫山遍野的粉白桃梨如同煙色的錦繡,及至近前,都融化在了剔透的深潭中。
如此風(fēng)光,代樂樂卻絲毫沒有欣賞的興致。她和謝琰結(jié)為道侶的消息早已人盡皆知,天衍教一眾修士自然也知道了她這位新晉的掌門夫人。誰又能預(yù)料到呢,一個月前還在和魔門修士廝殺的人,轉(zhuǎn)眼就成了魔門首領(lǐng)的妻子,此事一出,修真界當(dāng)即大嘩。
代樂樂一開始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這件事,先不說她的身份必然會引起眾多魔修的微詞,畢竟在謝琰的鐵腕之下,魔修們縱使有不滿也不敢表現(xiàn)出來,光是道門修士,恐怕就要群情激奮了。滄瀾派雖為道門之首,但不像天衍教那樣一家獨大,在道門即將攻破天衍教的前夕,滄瀾派竟然和天衍教結(jié)姻,這不啻于對道門的背叛。
代樂樂沒有想到,就在她被困在天衍教不知世事的時候,外間的形勢已然急轉(zhuǎn)直下。從道門攻打魔門開始一直沒有露面的蕩天魔君突然出山,連殺道門三位道君,加上明玨道君失蹤,道門竟然只剩下兩位道君坐鎮(zhèn)了。
在蕩天魔君的帶領(lǐng)下,魔門士氣大振,迅速開始了反攻。戰(zhàn)場上的勝負(fù)天平瞬間倒轉(zhuǎn),原本就凝聚力不強的道門已然有了分崩離析的架勢。
而謝琰,就是在這時候拋出了與滄瀾派結(jié)姻的橄欖枝。明微道君自然是不肯同意的,但道門的其他幾大宗早有退卻之心,加之謝琰暗地里威逼利誘,在眾人的壓力之下,謝琰又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明微道君以為是師妹自愿嫁給謝琰,只能同意了這樁婚事。
是以,代樂樂一朝回過神,就這么變成了謝琰的妻子。
現(xiàn)在,人人皆以為她對謝琰舊情難忘,因而自愿嫁與這魔頭為妻,哪里知道她根本從頭到尾都是被強迫的。但要說代樂樂對謝琰已然忘情,也非她真正的心意。五百多年的思念與煎熬,又怎會是一朝就能徹底拋卻的。代樂樂之恨,在于謝琰的欺騙。
他明知代樂樂這么多年來一直在尋找他,卻從未前去相認(rèn)。不要說謝琰是害怕代樂樂不能接受他魔門修士的身份,代樂樂原本就是肆意之人,又怎會囿于雙方的立場?大不了與謝琰一起歸隱,又有何難。
但他偏要等到自己已成為了惡貫滿盈的大魔頭時,再用這種從頭至尾徹底欺瞞的手段來占有代樂樂。
是的,就是占有。囚禁、耍手段將代樂樂變成他的妻子……謝琰做過的每一件事,都無法讓代樂樂看出他還愛著自己。若是深愛,又怎么會罔顧代樂樂的意愿,肆無忌憚地傷害她?代樂樂看到的,只有謝琰自私自利的偏執(zhí),他就像在教育一個心愛的玩具,想要代樂樂失去自我地順服,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在滿足自己的控制欲。
這樣的謝琰,又讓代樂樂如何放下防備去愛他?
“夫人,”童子的聲音打斷了代樂樂的思緒,負(fù)責(zé)伺候代樂樂的道童遠(yuǎn)遠(yuǎn)跪在階下,頭埋得低低的,連代樂樂的衣角都不敢窺看,“道君來了。”
謝琰一走過來,便熟練地將代樂樂摟進(jìn)懷中,他從袖中拿出一封飛書:“明微的書信。”
道門與魔門停戰(zhàn)后,大概是為了安明微道君的心,代樂樂被允許可以與師兄通信。當(dāng)然,這些往來信件都是要經(jīng)謝琰之手的,代樂樂只能在信里說些不咸不淡的話,諸如自己很好啊,請師兄不要擔(dān)心云云。她正在仔細(xì)看信,身上那只不安分的手一直作亂,代樂樂不耐地推了謝琰一把:“老實點,你影響我看信了。”
謝琰眼神一黯,低聲問:“明微在你心里,比我重要?”
代樂樂并未回答,這時一道聲音說起:
“道君,如今道門聯(lián)軍業(yè)已退去,我魔門此次損失慘重,血魂宗、黃泉教掌門都在戰(zhàn)亂中隕落,還請道君示下,這兩家宗門該如何處置。”
齊長老低垂著頭,神色恭順地站在下首,等待簾幕后的男人下達(dá)命令。他的身前是重疊垂掛的白色綢紗,齊長老只能看到簾幕后隱隱綽綽的人影。一道嬌小的影子坐在前面,男人從后面摟住她,將她完全地攏進(jìn)了高大的身形中。
除了齊長勞,殿內(nèi)還肅立著其他幾個長老,算上守在門邊的童子,整間殿內(nèi)十余人,卻在等待上首那個男人的答復(fù)時,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
過了半晌,簾幕后才傳來一句略帶沙啞的話:“這兩派既已無首,那便交由我天衍教統(tǒng)領(lǐng)。”
齊長老一聽,便知道從此以后,修真界再也不會有血魂宗和黃泉教這兩個名字了。至于為了達(dá)到這個目的,是不是需要采取屠殺的手段,上面的那個男人是不會關(guān)心的。齊長老神色不變,愈加恭順地稽首:“卑下這就去辦。”
他退后一步,早已等候多時的衛(wèi)長老立刻上前,正欲開口稟告事務(wù),簾幕后的男人忽道:“等等。”齊長勞心頭一跳,下意識地以為道君是對自己方才的表現(xiàn)有什么不滿,他雙膝發(fā)軟,堂堂一個元嬰大能,竟害怕得當(dāng)即就要跪了下去。好在只是停頓了片刻,男人又道,“繼續(xù)說吧。”
不止是齊長老,下首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暗暗松了一口氣。看著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謝琰不由在代樂樂耳邊笑道:“你看看,你方才都要嚇?biāo)浪麄兞?br/>
“該死的混蛋!混蛋!”揮袖將桌上最后一個完好的瓷瓶丟在地上后,對著滿地的狼藉,代樂樂只能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代樂樂正在沉思,守在門外的童子恭聲道:“夫人,明微道君的飛書來了。”那童子叩了叩門,得到葉萱的允許后方才推門而入,看著仿佛被狂風(fēng)驟雨席卷過的房間,他就像什么都沒看見一樣,低著頭恭敬地把飛書呈給代樂樂。
代樂樂一開始還抱著從這些童子口中打探消息的念頭,道華慘死后,天衍教里的所有人都視她如洪水猛獸,她也懶怠再去給其他人找麻煩。但謝琰的獨占欲和嫉妒心已經(jīng)到了瘋狂的地步,那一次代樂樂只是見一弟子做了件趣事,略取笑了幾句,不久之后,她就聽說了那個弟子被殺的消息。
至于她不知道的地方,又有多少人僅僅因為她無心的一句話,一個注視,甚至只是短短一瞥,就被謝琰施以各種各樣的懲罰,她根本不敢去想。
曾經(jīng)在許多時候,代樂樂都忍不住對謝琰心軟了。那畢竟是她愛了這么多年的人,況且謝琰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當(dāng)初又該吃了多少苦?可他做過的那一樁樁惡事,那些狠毒又喪心病狂的手段,又讓代樂樂沒有辦法原諒他。
她被困囿在名為愛情的孤島里,所有的感官,甚至是所有的情緒,都來自于一人。憤怒是因為謝琰,快樂是因為謝琰,悲傷也是因為謝琰。謝琰早已不再是過去的那個謝琰了,而代樂樂覺得,自己或許也快要不再是過去的那個代樂樂。
她必須要離開,就算是為了讓謝琰不再深陷病態(tài)的泥潭中,代樂樂也必須要離開。
展開明微道君送來的飛書,草草掠過,代樂樂的眼睛不由亮了起來。她與明微道君所有的往來書信都是經(jīng)過了謝琰查看的,但謝琰不知道,他們師兄妹間有特殊的聯(lián)絡(luò)暗號。
明微道君知道代樂樂正在尋機逃跑,他此前一直沒有動作,是在等待代樂樂沖破禁制,恢復(fù)修為。但要徹底恢復(fù)修為,至少還需要月余,三日之后,卻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以讓代樂樂趁機逃走。
到底是走還是不走?在思考成功逃離的幾率有多大時,代樂樂的心里竟然產(chǎn)生了不舍。但她很快將這些情緒壓了下去,再等下去,還不知會有何變故,她將飛書燒掉,深深地閉上了雙眼—再見了,九哥,或許這一別就是永訣。
這一日無星無月,夜已深沉,寬闊的摘星殿內(nèi)寂然無聲。代樂樂睜開眼睛,她修為被制,也如同凡人那樣需要睡眠,原本此時應(yīng)該是她熟睡的時候,但她的雙眼一片清明。
就在一刻鐘前,謝琰離開了。察覺到身旁的男人悄然起身,代樂樂不動聲色,她知道,應(yīng)該是明微道君的計策起了作用。謝琰深知代樂樂的性子,除了在她的紫府內(nèi)設(shè)下禁制,讓她無法離開,幾乎時時刻刻都守在她身邊。
如今道門與魔門握手言和,明微道君幾番籌謀,才挑動血魂宗與黃泉教的幾個長老聯(lián)手起來反抗天衍教。天衍教派出的修士敵不過幾個元嬰大能,謝琰不得不星夜離開,趕去平息亂局。
這正是逃離的大好機會,代樂樂輕輕叩了叩門板,不多時,門外便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
“道君,”她拉開門,黑影朝她拱了拱手—竟是個天衍教弟子。此人是明微道君多年前安在天衍教里的釘子,除了明微道君,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那人遞給代樂樂一件羅衣,“外面的人我已經(jīng)解決了,您快走吧。”
代樂樂披上羅衣,身形立刻隱匿消失。她被困在天衍教這么久,早已將各種路線爛熟于心,辭別了那細(xì)作,她不再猶豫,當(dāng)即向自己早已計劃好的出口逃去。
大概是因為謝琰不在派中,偌大的山門里倒顯得冷冷清清。天衍教的護山大陣頗為厲害,代樂樂的修為只恢復(fù)了四成,相當(dāng)于金丹修士,自然不能強行沖破護山大陣。
她在夜色中幾經(jīng)周折,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巡邏的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