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番外五
【番外清竹+傅予卿】</br> 傅輕竹出身上京傅家,母族姜氏。</br> 傅姜兩門朱戶,注定了她一生的榮寵不凡。</br>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br> 身為獨女,傅輕竹并沒有成長為一個貞靜嫻雅的閨秀,在父親的偏愛之下她練就一身武學(xué),尤其一根流云鞭甩的出神入化。</br> 上京城中,駕馬長街的女郎,不用意外一定就是傅家嫡女。</br> 她和蕭清的緣分始于初春,一次圍獵。</br> 傅輕竹于密林深處,殘陽如血中碰上一場廝殺,在上京城中物欲橫流,但凡權(quán)貴總會遇見幾次大場面,這并不奇怪。</br> 尸體隨意橫陳的地上,刺眼的兵刃帶著白光劃開黃昏的暗色,鮮血肆意流淌,在生芽的嫩草上垂涎,引來歸鳥陣陣哀啼。</br> 傅輕竹迷路,見兵刃交接、鮮血狂流之中在眾多人中,那個儒雅的少年兩年未見愈發(fā)清瘦,穿著一襲青衣,寬袖迎風(fēng),在一片狼藉之中站出明月之姿。</br> 那少年,就是蕭清。</br> 畢竟是從小長到大的玩伴,眼見一把長劍就要朝他劈去,傅輕竹一邊揮鞭,一邊朝他喊——</br> “蕭清,小心!”</br> 蕭清回頭,于一片廝殺中慢慢轉(zhuǎn)向她。</br> 危機時刻,他的臉上竟是從容,帶著些許驚喜。</br> “輕輕——”</br> “是你呀!”</br> 不論是兒時還是現(xiàn)在,他總叫她輕輕,也唯有這一人,傅輕竹并不喜歡,輕輕二字親昵不說,聽著太過柔氣。</br> “兩年未見…你還好嗎?”</br> 春天的落葉還是青色的,飄飄然落在他的肩頭。</br> 傅輕竹看著他。</br> 當(dāng)時傅輕竹就想,刺殺的時候還和她敘舊,蕭清腦子…沒病吧!</br> “我挺好的。”</br> 傅輕竹難以言喻的看他一眼,“不過,你似乎不大好。”</br> 那天風(fēng)很大,蕭清站在他前面,足足高出她一個多頭,他揉著她的頭,薄唇勾勒出笑,“我沒事,習(xí)慣了,不過…還是謝謝輕輕。”</br> “你還和小時候一樣,見義勇為。”</br> 傅輕竹瞬間被他的笑模糊了雙眼,那是一種怎樣的笑——</br> 未因身份忌憚,也沒有摻雜討好,只是真心的感謝一個人。</br> 就像小時候?qū)W堂遇見蛇,她跑過去抓了,別人都忌憚的遠(yuǎn)離她,只有蕭清會拿著帕子過來給她擦,也是這樣笑著。</br> “輕輕真厲害,救了我們大家。”</br> 他干凈如初雪的微笑,似所有目光都變的安靜,唯見他眼中星光閃爍,亮了原本惶然的心防。</br> 她不是異類,是英雄。</br> 等到殺退刺客,傅輕竹已經(jīng)不負(fù)輕松,強撐著站起來,手心盡是黏稠的血漬。他見蕭清不知何時拿起一把長劍,刺進別人時眼睛緊閉,卻沒有猶豫。</br> 她震驚了一下,“原來你也會殺人呀!”</br> 蕭清搖頭,“他要殺你。”</br> 他要殺你,我就殺他。</br> 蕭清怪不好意思的,這是他第一次殺人,但他們都不知道蕭清這輩子提起的刀,全因她而起。</br> 傅輕竹“哦”了一聲,收了鞭子往回走。</br> 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沒有腳步聲跟上,回頭一看蕭清還站在那里,渾身僵的就跟木樁子一樣。</br> “蕭清——”</br> 傅輕竹又叫他,“你不走嗎?”</br> 蕭清抬眸,邁著腳步追上來,“走啊!”</br> 兩人并肩走著,夕陽在身后透過樹枝斜照,雖然沒有說話卻有腳踩落葉的聲音傳來,走著走著傅輕竹只覺手心一熱,是蕭清牽住了她。</br> 傅輕竹疑惑的看過去,“你害怕嗎?”</br> 蕭清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點頭道:“恩,他們?nèi)硕啵液芎ε隆!?lt;/br> 這樣的蕭清,可是一點也看不出方才站出從容風(fēng)雅的君子模樣,傅輕竹多看了一眼,沒有再理他。</br> 蕭清跟著她,忍了一路,最后出林子才發(fā)現(xiàn)她手心血漬早已不見,而身后朝她擺手的蕭清,他青色的廣袖沾滿了沒有條理的紅紋。</br> 傅輕竹抓著手,忍不住笑了。</br> 他牽她哪里是因為害怕,不過就是給她擦手。</br> 蕭清是個很溫柔的人,因為她救了他,總是隨時出現(xiàn)在她身邊。傅輕竹武學(xué)極好,不善和閨閣之人交道,許多時候彎彎繞繞的她甚至聽不懂,那些都是蕭清三言兩語替她化解,時候佯裝無意的點透她。</br> 他是第一教,傅輕竹愿意聽的人。</br> 傅輕竹的笑越來越多,慢慢的身上也多了些小女兒心思,她以為自己會繼續(xù)幸福下去,直到三十一年夏季,傅長洲因救駕重傷,整個傅家一片愁云慘淡。</br> 同年,她才知道遠(yuǎn)在千里之外…她有一個阿弟,生在青樓年紀(jì)十六。</br> 她引以為傲的家庭,讓人艷羨的父母就此決裂。</br> 那天傅輕竹跑出去,漫無目的的走著,等到走不動時轉(zhuǎn)身,她就看見蕭清跟著她,手里拿著她喜歡的吃食,像是要哄她,但悄無聲息跟了一路。</br> 傅輕竹不知怎的,看著小心翼翼的蕭清忽然就很難過。</br> 她坐下去哭。</br> 許久,蕭清將她抱在懷里,一言不發(fā)。</br> 等到她哭完了,蕭清給了銀子,請一個婆婆給她收拾干凈,帶她出了城,去萬緣寺。</br> 萬緣寺很小,甚至算破舊,里面的每一個都忙忙碌碌,但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蕭清說這里的人都是無家可歸的人,這個無家可歸不止是身體的,更是心靈的。</br> “他們因戰(zhàn)火流離失所,因天災(zāi)家破人亡,更重要的是他們泥濘中來,最后甚至愿意去忘記那些過去。他們沒有家想要家,而我們有了家本身就是一種幸福。”</br> “其實每個人生來…他都是值得一個家的。”</br> “只是,他們能有什么辦法?”</br> “他們沒得選。”</br> 那個時候傅輕竹明白,沒得選——</br> 父親、母親、傅承昀包括她自己,都沒得選,命運推著他們往前,生活總會有些無奈,愛的同時總會諸多傷害,總要面對,也總要長大。</br> 蕭清負(fù)手站著,仍舊揉著她的頭,輕聲道:“我陪著你。”</br> 傅輕竹應(yīng)下了。</br> 她盡力不去回想,和蕭清每天一起游玩。</br> 他教她字畫,她帶他騎馬。</br> 城外不知名的街上她拋卻束縛去奔跑,無論多快,一回頭蕭清總在,她知道蕭清不是不會,只是更多的時候在她面前,裝作不會。</br> 蕭家出來的長公子,哪會是一個不會武學(xué)的人?</br> 傅輕竹喜歡爬樹,本身卻害怕蟲子,人總是有些缺點,傅輕竹沒覺的有什么。那次她采果子落了一個蟲子,嚇的她從樹上竄下來,蕭清遠(yuǎn)遠(yuǎn)的飛身過來,甚至忘記了掩飾。</br> “怎么了?”</br> 他焦急的拽住她,傅輕竹抓著他叫:“有蟲子有蟲子——”</br> “蕭清有蟲子。”</br> 蕭清愣了一下,看著不久前被她一箭射中的野豬,伸手捂住她的眼睛,撫著她的肩頭,輕聲道:“不怕,我?guī)湍闩牡袅恕!?lt;/br> 傅輕竹松了一口氣,那天再不愿抬頭看他。</br> “恩。”</br> 難得嬌軟的一聲,更似撒嬌,落在蕭清耳中,他忍著沒笑。</br> “蕭清,我也就害怕蟲子,你…算了算了。”</br> 她跑著就走了。</br> 再過不久,傅承昀被接回來了。</br> 那晚下了大雨,白色的閃電不要命的劈開北院的竹林,傳來父母的爭執(zhí)。傅輕竹站在角落里,第一次看見了那個…是她阿弟的人。</br> 他也不說話,就跪在地上。</br> 無論是傅長洲還是姜氏,傅家沒有一個人看見過他的存在,所有人都說他是罪人,拆了一個家。</br> 傅輕竹走過去,把傘落在他頭頂時,明顯看見他的錯愕,那雙漂亮的不像話的眼睛,里面閃爍的雨花瞬間刺痛了她。</br> 他又有什么錯呢?</br> 不是他要來,是重傷的傅長洲需要給妻女留下一個保障,所以接他來的,是她們對不起傅承昀。</br> “起來吧!”</br> 傅承昀沒起,他們一個跪著,一個站著,整整一夜。等傅輕竹次日醒來,她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去的,問了才知是傅承昀抱她回去的。</br> “他呢?”</br> 傅輕竹問。</br> 這個他大家都知道是誰,傅承昀把暈倒的她抱回來,自己又過去跪著。再后來傅長洲昏迷去了南閣,二房和老夫人聯(lián)手要二叔襲爵,關(guān)鍵時刻姜氏請來外家,強制劃傅承昀于姜氏名下。</br> 傅承昀以姜氏嫡子之命入住北院。</br> 外人的嘲弄,二房的挖苦,一切都讓姐弟兩人陷入困境,但傅承昀從沒倒退,他就像一頭獸,不要命的去攻擊每一個傷害他的人。</br>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終于在一次傅承昀累垮之后,傅輕竹提著鞭子沖出去,把門口辱罵的人亂抽一頓。</br> 她第一次涌出無限熱血,抓著傅承昀的手說:“這是我阿弟,罵他…你們試試。”</br> 傅輕竹說著,看見人群中急趕過來的蕭清,淚水忍不住就留下了,她不顧一切廝打著。</br> “叫你們欺負(fù)我阿弟——”</br> 蕭清看著她哭,最后親自出面善后,散了眾人。</br> 那夜傅承昀來尋她。</br> 他說:“我想回家。”</br> 傅輕竹說:“你就在家啊!”</br> 他搖頭,“傅家不歡迎我,這里是你的家,我不知道哪里有家。”</br> 他說他不會爭什么,留下只是因為傅家救他于水火。</br> 傅承昀不適合上京,等一切穩(wěn)定了,他果真離開了,去了戰(zhàn)場,傅輕竹對此很是傷心。</br> 蕭清拼命讓她開心,想盡法子討好她。</br> 有一回他帶她出門,傅輕竹被人流沖散,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踩踏事件,傅輕竹忙著救人,一時忘記了找他。</br> 蕭清在混亂中拼命呼喚,挨個找過來人都要急瘋了,等到看見她好好的,抓著她往懷里抱,這是一貫從容的蕭大公子從未有過的失態(tài)。</br> 等他平復(fù),傅輕竹看他,他像是哭了。</br> “我沒事。”</br> 蕭清盯著她,許久沒有說話。</br> 那天兩人分開,蕭清說他要忙碌一陣,叫她等他,傅輕竹說好。就這樣安穩(wěn)了幾天,再見已經(jīng)是夏天,那天她誤入小院,看見滿庭青竹。</br> 蕭清穿著青衣,渾身帶著說不出的別扭。</br> 傅輕竹走過去,疑惑的看著他,眼神詢問。</br> 蕭清悄無聲息的湊過,素日從容的臉上帶著些許薄紅,風(fēng)雅之中稍顯慌張。</br> 他試探著牽住她,目光小心翼翼的落在她的眼中,一眨不眨,笑道:“輕輕,我…我喜歡你,我會待你好的。”</br> “嫁給我,好不好?”</br> 傅輕竹凝視著他,“你…”</br> 蕭清心里忐忑,但說出的話卻堅定無比,“本來沒想這么快…”</br> 畢竟傅長洲重傷,蕭策和傅承昀都在戰(zhàn)場,“但我不想松開你,再丟了你。我總覺著,要時時刻刻牽著你才能放心。”</br> 蕭清是個很好的人,這些年雖未明說,但潔身自好,對她上心。想著過往種種,傅輕竹就笑了。</br> “好。”</br> 她的眼睛明亮,就像雨后的天空,澄凈透徹,望進人的心里。蕭清幾乎是不受控制的靠近她,先是觸碰,見她沒有抗拒,這才是親吻。</br> 他很溫柔,即便得了允許也沒有深入。</br> “等往后吧!我娶你。”</br> 那天之后婚約就印在了兩人心上,相處的愈發(fā)自在。</br> 上京許多人都去了渡山,戰(zhàn)爭一直是大家關(guān)注的熱點,作為傅承昀的長姐,傅輕竹總會受邀聚會,是打探的對象。</br> 這天不知怎的在行宮被截住,幾個世家姑娘說:“聽說傅承昀當(dāng)了先鋒,不知傅家有何本事,一個青樓出身的兒子也能當(dāng)先鋒,傅姑娘給說說唄!”</br> 這些人瞧不起傅承昀,傅長洲病后更是挑傅輕竹的刺,最后更是說:“傅家教出的不過爾爾,以色取勝。”</br> “是嗎?”傅輕竹橫眉冷對,轉(zhuǎn)身上馬,“那便讓你們看看,什么是傅家教出的。”</br> 傅輕竹駕馬揚長而去,一騎絕塵只見紅光閃過,后面塵土飛揚,吸引了遠(yuǎn)處御駕。</br> “那是誰家姑娘?”</br> 傅輕竹對此一無所知。</br> 她拼盡全力爭臉,跑了一圈又一圈,居高臨下道:“夠了嗎?”</br> 那些姑娘被她震懾,話沒說出口傅輕竹輕蔑一笑,又是遠(yuǎn)去,接下去循環(huán)再三。</br> “夠了嗎?”</br> …</br> 等到蕭清聞訊而來,傅輕竹直接從馬上癱倒下來,蕭清接住她,沒有一個敢開口說話。等到眾人回神,有人要上前詢問,蕭清一個回頭,就朝那人呵斥一聲——</br> “滾。”</br> 他一貫溫文爾雅,在外和聲細(xì)語,第一次疾聲厲色,嚇的人不敢上前。</br> 傅輕竹也駭住了。</br> 她摟著他想說話,就見蕭清垂眸凝視著她,那嘴巴動了又動,最后壓抑著沙啞說出:“輕輕,你乖些吧!好好等他們回來,好好做我的蕭夫人。”</br> “你賭一口氣,置生命于何地?”</br> 傅長洲不顧顏面為她求后路,姜氏忍氣吞聲接受傅承昀,不過是為了叫她日后有所依仗。</br> 但傅輕竹沒有做成蕭夫人…</br> 渡山亂了,蘇葉陽陣亡,蕭策殘疾,晉王遇火,傅承昀一人入敵陣廝殺,形勢嚴(yán)峻。</br> 蕭清臨時召集蕭家軍,一介書生穿戰(zhàn)袍前往營救,他走的那天傅輕竹送他,兩人沒說再見,也沒有珍重。</br> 因為這條路他們知道,只能勝。</br> 哪里是他們的至親。</br> 傅輕竹焦急的等待,等待他們的歸來,消息沒等到就等到了宮里的傳話,魏帝說:“她若愿,傅承昀歸許她入主中宮,若不愿,嫁人朕自許她一世榮華。”</br> “她的意愿,隨她任意選擇。”</br> 魏帝的一句任意選擇,誰又給她任意選擇?</br> 傅輕竹不愿。</br> 沒過多久,傅承昀負(fù)棺而歸,在滿朝無兵無糧之下他們帶著煞氣而歸。</br> 慶功宴上,魏帝坐在上面,笑的滿面春風(fēng)。</br> 一封封賜婚圣旨壓向他的兒子,他的將軍,最后到了傅家嘎然而止,魏帝無奈的看著她,搖搖頭。</br> 一個帝王,看似包容的凝視,就這樣堂而皇之不加掩飾。</br> 所有人的打量徘徊在她和帝王之間,那一刻傅輕竹才明白,這就是光鮮之下讓人作嘔的帝王之術(shù)。</br> 他的逼迫不是讓你嫁,而是許你不嫁。</br> 傅家頭頂?shù)牡叮赵谒氖掷铮旱壑恍枰粋€理由就可把這戰(zhàn)爭的丑陋斬殺,傅家滿門,塵歸塵土歸土。</br> 那天蕭清也在,傅輕竹沒有看也知道他的想法…</br> 她不要命的喝酒,一杯又一杯。</br> 回去老夫人求她,“傅家百年,人命重多,養(yǎng)育之恩難道你就眼睜睜看著覆滅,你若不嫁,明日傅家、蕭家的抄家圣旨就會降臨,除了你自己誰記得你來過。”</br> “人活著,不止為了自己。”</br> 到了晚上,那個曾經(jīng)漂亮的不像話的弟弟,他滿身狼狽的過來尋她,第一個告訴她:“沒關(guān)系,你可以不嫁。”</br> 傅輕竹看著這個阿弟,第一次摟著他哭。</br> 她看著不似以往的傅承昀,咬著牙說:“你得活著…憑什么,他們憑什么?”</br> 憑什么勝的不是英雄?憑什么努力沒有結(jié)果?</br> 她知道她敗了,傅長洲和姜氏疼她入骨,傅承昀拼著命回來,這些人她不能看著他死。</br> 當(dāng)晚趁著酒醉,傅輕竹跑出去,去了曾經(jīng)的竹園。</br> 蕭清果然等著她。</br> 天上落著雨,他長袖微長,玉腰折下——</br> “對不起。”</br> 幾乎和他同時,傅輕竹留下眼淚,聲音沙啞——</br> “對不起。”</br> 為了他們的弟弟,也為了更多人…</br> 他不能娶。</br> 她必須嫁。</br> 蕭清彎著腰哭,他怎能不哭?</br> 這是他想了多少年的姑娘。</br> 傅輕竹走過去,想要扶他,卻不敢,怕這么一扶就再也放不了手。</br> 她落著淚,雨落在他們身上。</br> 她這一輩子第一次喜歡一個人,還沒開始就這樣結(jié)束,她想和他在一起,可有千萬只手拉扯著不讓他們在一起。</br> 她看著他,叫他。</br> “蕭清。”</br> 蕭清顫抖著。</br> “我們在一起吧!”</br> 她望著他,“我把我給你,就今晚好不好?”</br> 可蕭清怎么允許她這樣傷害自己,比起對她的珍視,看著她遠(yuǎn)去算得了什么?他舍不得,這是他的珍寶,哪怕不為他所得。</br> 那夜,他們穿著紅衣裳,她為他帶冠,他為她描眉,兩人拜堂結(jié)發(fā),躺在一張床上,然后一整晚安安靜靜的,什么也沒做。</br> 她把結(jié)發(fā)埋在土里,笑著說:“忘了我,我也會忘了你,明日我出嫁,以后遇見一個人…你也娶了吧!”</br> 蕭清不說話。</br> 傅輕竹轉(zhuǎn)身,“再見了。”</br> “再見。”</br> 他們都知道,也許再也不見。</br> 帝后大婚,禮樂齊鳴。</br> 熱鬧從街頭到街尾,那一天唯有一個青衣少年,帶著一個歪斜的玉冠,深一腳淺一腳跟了一路,等到關(guān)了宮門,他都未曾離去。</br> 繁瑣的禮儀折騰了一天,等到了夜里魏帝過來,傅輕竹已經(jīng)無悲無喜。她像一個木偶一樣任人擺動,她勸自己可以的,她可以的…</br> 魏帝長她良多,也沒有刻待她,甚至主動遣散眾人,親自取下她的發(fā)冠,溫柔的褪她衣裳,他說:“皇后,朕是皇帝,往后也是你夫君,朕會對你好的。”</br> 但傅輕竹沒有感動,曾經(jīng)有一個人感動了她,后來他們走不到一起,再感動就難了。</br> 傅輕竹閉著眼,任由他作為。</br> 直到床帳放下,他年老的身軀壓下,帶著昂貴的龍涎香味,舔吻在她的肌膚。傅輕竹只覺得血肉模糊,一股骯臟的腐朽撕扯開來,腥臭撲來,提醒著她即將發(fā)生什么。</br> 她看著魏帝貪婪垂涎的目光,沒有忍住,推開了他,隨之干嘔。</br> 傅輕竹上吐下瀉,幾乎是上一刻好好的人,下一刻發(fā)起了高熱,嘴里不停說著“對不起,對不起…”</br> 年輕的姑娘嬌嫩的跟花一樣,即便是哭都帶著楚楚可憐,更何況是傅輕竹這樣的傅家嫡女。</br> 魏帝呆愣之下請了御醫(yī),御醫(yī)說有病。</br> 長冬心疼她,將計就計說傅輕竹有頑疾,求魏帝降罪。魏帝哪能降罪,他一眼看上的姑娘,自然舍不得。</br> 傅輕竹昏迷了幾天,消息沒有傳出去,蕭清在宮門口從白天到黑夜,再從黑夜到白天,最后回到蕭家,看見了殘疾的蕭策。</br> 蕭策毀了,誰的話也不聽,以前總對他不說重話的蕭清第一次把他踹倒在地,掰著他給他灌了藥。</br> 蕭清抓著他說:“你是丟了腿,可是我呢?”</br> “我丟了她…這一輩子,回不來了。”</br> “蕭策,好好活著吧!”</br> 蕭清笑了,蕭策看著他慢慢坐起來,沒有再鬧。</br> 等到蕭策漸漸好轉(zhuǎn),有一天蕭清忽然走出來,說要出家,誰也沒攔住。</br> 長冬不敢告訴傅輕竹他的消息,傅輕竹以為他過的很好,等到傅輕竹忽然聽說的時候,蕭清已經(jīng)成為著名的歸一法師。</br> 他穿著禪意,遠(yuǎn)遠(yuǎn)的雙手合十,滿目慈悲。</br> “皇后娘娘大安。”</br> 他看著魏帝摟她,然后靜靜的轉(zhuǎn)身。</br> 那天傅輕竹站在御花園的池塘邊,站了一下午。</br> 夏天熱的很,傅輕竹提出要去行宮避暑,魏帝寵她,帶著幾個妃子去了行宮。</br> 帝王恩寵重,傅輕竹入宮之后魏帝心思基本都在她身上,行宮的第三天,幾個妃子合謀算計傅輕竹。若是平時傅輕竹不會上當(dāng),但那天她看見萬緣寺忽然升起的孔明燈。</br> 上面掛著的是她熟悉的紅綢,傅輕竹走神,喝錯了幾杯,魏帝那邊被幾個妃子阻攔,傅輕竹被丟在四處漏風(fēng)的涼臺。</br> 她知道被人算計了,撐著回宮把自己泡在冷水中,讓長冬去叫傅承昀求助。</br> 她為靠近蕭清而來,蕭清擔(dān)憂她守在外頭,等到長冬出去,蕭清就知道她有事,一路躲閃要去看真相。</br> 然后他就看到滿池金湯,水聲四濺。</br> 他呵護一輩子的姑娘把自己折騰的青筋顯露,整個人蜷縮,墨發(fā)滿肩,哪里有之前宮里相見的矜貴。</br> 理智上他該走,可情感上他靠近。</br> 傅輕竹看見他,驚喜、惶恐,然后推著他走,碰上的手火一樣燒起來,嘴里都是咬出來的血,蕭清是大夫,他一看就知道。</br> 沒有解藥,若有…只有交歡。</br> “我去叫他。”</br> 他要去找魏帝,傅輕竹拽著他,“不要。”</br> “為什么?”會出人命的。</br> 是啊!為什么?</br> 傅輕竹的仰頭看著他,淚就出來了,因為她不行,因為觸碰會吐,可看著這個喜歡的人傅輕竹說不出來。</br> 她說:“你走吧!我…會好的。”</br> 蕭清看著她,“你會死的,這是…”他對她說不出那種話。</br> 一個不讓找,一個不能丟,兩人焦灼著,蕭清看見了她一直藏著的守宮砂,瞬間呆愣。</br> 好久之后,久到傅輕竹忍不住要撞頭,蕭清抓著她的手問:“這是怎么回事?”</br> 她的狼狽就這樣暴露,傅輕竹被問的啞口無言。</br> 她不說,蕭清就不走。</br> 最后傅輕竹哭著喊著,“因為不是你,我會吐啊!”</br> 她顫抖著,絕望著。</br> “你走吧!若我死了,也挺好的。”</br> 以皇后之命,護得所有人生。</br> 蕭清震驚之后哪里走的了,“那我就陪著你,去死好了。”</br> 金湯之中,抵死纏綿。</br> 他們的彼此的愛,得不到成就的執(zhí)念,美好著,罪孽著,融入彼此。</br> 最后一路下去,糾纏不清。</br> 那是傅輕竹第一次笑著哭。</br> 總有些人的體質(zhì)是不一樣的,傅輕竹便是如此,哪怕傅承昀趕來差點殺了蕭清,哪怕及時喝下湯藥,一月之后傅輕竹照樣有孕。</br> 這就像揣著一個火種,稍有不慎就會大火燎原。</br> 傅輕竹夜夜擔(dān)憂,神經(jīng)錯亂,她跳過魏江,喝過毒藥,每一次都是傅承昀拽著她,讓她活。</br> 傅承昀說:“有一個告訴我喜歡一個人沒錯,被一個人喜歡也沒有錯。既然無措,何來罵名!”</br> 他們沒錯,命運弄人,傅輕竹不想認(rèn)命。</br> 她努力活著,小心隱瞞。</br> 生產(chǎn)的時候她真的疼的要死,但她要撐著,用盡全身力氣,延續(xù)他們的孩子。</br> 孩子叫予卿,決定留下的那刻就想好的。</br> 她抓著傅承昀的手,“孩子叫予卿,傅予卿。”</br> “阿昀啊——”</br> “弟弟…”她看著傅承昀紅著眼眶,跪在她身邊,肩上壓著多少重量,都是他不該承受的。</br> 這輩子,她對得起所有人,唯獨對不起這個弟弟。</br> 她想傅承昀多倒霉會遇見她這個阿姐,又想下輩子她想早點遇見他,“下輩子…你依舊做我弟弟吧!阿姐護著你,記得回家啊!”</br> 他有家,他是有家的。</br> 她告訴他。</br> 孩子終于平安了,傅輕竹算了了了心事,開始坐鎮(zhèn)中宮,為傅家,為傅承昀,她要保護那些護著她的人,誰來,殺誰。</br> 但她沒想到渡山又亂了。</br> 這一次傅承昀又一次站上了戰(zhàn)場,且…留下交代。</br> 林愉一個姑娘,為了傅承昀命都不要,傅輕竹想她也當(dāng)有這樣的勇氣,她欠傅承昀良多。</br> 于是,哪怕付出性命,她也要拖住魏帝,不能讓他去增援寧王,她知道怎么擋住魏帝,很快告訴他“我有過孩子。”</br> 魏帝很生氣,甚至在他問出那句“你們把朕當(dāng)什么?”的時候,傅輕竹有過罪孽,她受了魏帝一掌,又還給他無數(shù)掌。</br> 她的錯她受著,但魏帝的孽也當(dāng)付出代價。</br> 抱著玉石俱焚的心,傅輕竹什么都不顧,以命相脫,魏帝勒著她的脖子,鼻息沒有空氣,眼前模糊一片的時候傅輕竹有的不是恐慌…</br> 而是,解脫。</br> 閉眼的那一刻,她恍若看見她的少年鮮衣怒馬,長劍如當(dāng)初一樣守護著她的后背。</br> 鮮血落在她的臉上,那人抱她入懷——</br> “輕輕不怕,我們回家。”</br> 輕輕,他喚她輕輕,那她…還能回家嗎?</br> 魏四十四年除夕,內(nèi)宮大亂,火燒龍乾。</br> 未央宮的長史女官道:“皇后…沒了。”</br> 是的,是皇后沒了。</br> 而脫離皇后的傅輕竹,她終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回家了。</br> 和她的少年,隱姓埋名。</br> 魏五十四年除夕,這天合家團圓,但姑蘇城的員外蕭家是不過除夕的。</br> 蕭員外只有一妻傅氏,那是個喜歡耍鞭的婦人,常年兩人,不見兒女。聽傅氏說她有一子,遠(yuǎn)在他地,長的俊俏,就是…忙。</br> 沒人見過她的孩子,但每年她都會做一大桌菜,這是他們家唯一的年味。</br>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上京,少年又收到了一封信,信里稱他吾兒,夾帶姑蘇仙云臺流通的各種情報。</br> 信上說他們一生都會守在姑蘇,守在傅家和他的身后,這是來的第十封。</br> 是的,從四歲跪下叫的那聲爹娘,已經(jīng)十年過去了。</br> 少年正是傅予卿,今年十四,愈發(fā)俊冷。</br> 他摩挲著那信的最后一句——</br> 今年又做了兒愛吃的菜,望兒安好。</br> 傅予卿注視著那行字,慢慢笑紅了眼。</br> 等到年后開春,姑蘇蕭家門口就來了一個人,那是個十四五的少年,穿著一身玄衣,很是俊朗。</br> 沒人知道他是誰,等到蕭員外聞訊,看見他卻是連平地都走不穩(wěn),“這么冷的天,你怎么來了?”</br> 少年朝他行禮,“來吃菜。”</br> “…好,吃菜。”</br> 蕭員外扶著門框,骨節(jié)泛白,出口的聲音帶著沙啞,好似極力克制著什么?</br> 這天蕭家少有的熱鬧了一番。</br> 次日少年告辭,夫妻兩個送了又送。</br> 等到船只要開,少年忽然跳下船板,朝兩人緩緩跪下,一如當(dāng)年。</br> 他笑著說:“家中父母待我很好,記事起許我四處闖蕩,從未阻攔。我一直記得兒時他們抱著我,看盡世間風(fēng)光,母親的懷抱是我的港灣,父親的肩膀是我依靠。”</br> “我很幸福,從未覺的少些什么。”</br> 少年是傅予卿,多年成長已然獨當(dāng)一面,他知曉身世,林愉兩人也從未阻攔,但他就是不愿來。</br> “這是第二次,但也是最后一次,爹——”</br> 蕭員外,蕭清一愣。</br> “娘——”</br> 傅輕竹捂著臉,埋首在蕭清懷里。</br> “這輩子,謝你們生育之恩。”</br> 他站起來,含笑道:“我有爹娘,我很幸福。”</br> 傅予卿走了,短暫的相聚也算了了三人心愿,傅予卿與他們隔閡,雖有遺憾,但他們總歸幸福。</br> 這一夜夫妻兩個躺在一處,憶起往事。</br> 蕭清道:“若有來世,我倒想早些遇見你。”</br> 早些遇見,許她一生喜樂,也有兒女繞膝。</br> 傅輕竹明白他的意思,笑著叫了他一聲,“阿清!”</br> 蕭清回頭,就見傅輕竹笑著,臉上并無多少歲月留下的痕跡,她仍舊是那個耀眼的傅家嫡女。</br> “我懷孕了。”</br> 蕭清一愣,然后便看著她的肚子笑了。</br> 這一生,上天總歸厚待他們,再無遺憾了。</br> 而離開后后的傅予卿,走進上京城便看見了等在城門口的傅錦意,小姑娘坐在馬車車轅上,百無聊賴的踢騰著小腿。</br> 等到有人提醒,也只是淡淡看他一眼。</br> 傅予卿看著她頭頂絹花,正是之前過年他給小姑娘買的哪只,當(dāng)時說不喜歡,卻每天都戴著。</br> 傅予卿便走過去,“哥哥回來了。”</br> 傅錦意不理他,是生氣沒帶她一起去。</br> 傅予卿笑笑,“哥哥給錦意買禮物了,好多。”</br> 傅錦意歪頭,見他疲憊,這才不情愿的朝他伸手,“抱。”</br> 傅予卿笑著把人抱起來,傅錦意摟著他道:“我是為了禮物。”</br> 傅予卿也不揭穿她,正要帶她走,就聽里面?zhèn)鱽韮陕暠镄Γ涤枨湓尞惢仡^,就見林愉捂著嘴掀開簾子,里面傅承昀頭也沒抬,看著手里的書。</br> 林愉笑道:“回來了,一路可順利?”</br> 傅予卿收回放在父親身上的目光,對林愉道:“順利。”</br> 林愉又要問,傅承昀插口道:“回來了就回家說。”</br> 一行人就分坐兩輛馬車,慢慢進城。</br> 傅予卿吃下傅錦意塞的糖糕,耳邊隱隱聽見前頭父母的對話。</br> 林愉:“來接人還要裝作看書的樣子,你就裝吧!”</br> 傅承昀:“我是陪你們來。”</br> “哦,是嗎?”</br> “是。”</br> 傅予卿正聽著,就見傅錦意拽著他的袖子,一本正經(jīng)道:“出門每叫爹,他自己來的。”</br> 傅予卿摸著她的頭,“恩。”他知道。</br> 他一直知道,他有世上最好的父母。</br> 就在傅輕竹生下第二個兒子的時候,傅予卿入了朝堂。</br> 那個新生的孩子取名思卿。</br> 傅予卿一生為官,上孝父母下顧幼妹。</br> 他說:“上京是他們的痛,能忘就都忘了吧!”</br> “我無需他們?yōu)槲益?zhèn)守后方,望他們此后得以新生。”</br> 余生,傅予卿再未涉足姑蘇一步。</br> 史書有云:</br> 傅予卿,右相傅承昀之子,承父志,十五入朝,后居丞相。</br> 二十有六,娶妻帝女,嫡長公主樂順。</br> 一生青云,無出其右。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