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降生
傅承昀走后林愉越發(fā)深居簡出,轉(zhuǎn)眼夏去秋來。</br> 遠在渡山的傅承昀卻沒有秋高氣爽的輕松,他一經(jīng)到達就是整肅軍紀,剪除各處眼線,當場誅殺。</br> 兩國邊界尚未起戰(zhàn),血淋淋堆積的尸體反而成山,來自上京的好說,不過是草席了事,若是敵國…直接懸于城墻受風吹日曬而亡。</br> 傅承昀經(jīng)常親自觀刑,久而久之便無人招惹他。</br> 這日夜里傅承昀驚醒,他趁著燭光往外看,竟是初雪已至。</br> “原來,都過去這么久了。”</br> 他看著鵝毛大雪,本是笑著的明眸忽的暗沉,“信送了嗎?”</br> 立馬有人進來回話,隔著炭盆不敢靠近。</br> “回相爺,送了。”這樣的問題傅承昀每日總要問上幾遍,只消一開口就有人照搬著回。</br> “那回信呢?”</br> “尚沒回信。”</br> 傅承昀扣著食指,一聲一聲的敲擊在凄冷的夜里那樣的入人心弦。</br> “呵,舍不得?我看她舍得的很。”</br> 他氣惱的躺下,這話說的也不知道是誰。</br> …</br> 林愉怎么可能不念,剛開始幾乎成夜成夜的睡不著。</br> 后來南方水患,謠言一度傳的不可收拾,林惜無暇照顧蕭棠就交付林愉,那封信就被她刻意壓在匣子下,像是把她泛濫成災的思念壓下。</br> 等到了冬至,水患之后又來雪災,為平謠言欽天監(jiān)請國母入寺祈福,魏帝雖大怒但也允了。消息傳回傅家,傅侯就暈倒在床,林愉作為兒媳去南閣探望,同行的就有蕭棠。</br> 姜氏近來憂絲甚重,獨獨見到蕭棠稀罕的不行,“也不知…你是兒是女?”</br> 她盯著林愉的肚子,看的卻好似不是林愉。</br> 林愉忌諱別人說懷孕,緊張之下也就沒有注意到姜氏目光的恍惚。</br> “這也說不準,兒女都好吧!”</br> 這個時候,蕭棠趁人不備爬到林愉邊上,小手輕輕放在林愉隆起的腹部。</br> “弟弟乖。”說的有模有樣。</br> 林愉攥著手,見蕭棠沒有發(fā)現(xiàn)才不動聲色握住她的手,“棠棠就知道是弟弟,萬一是妹妹呢?”</br> 蕭棠在這點難得堅定,“就是弟弟。”</br> 這樣的話林愉沒有放在心上,倒是姜氏聽了煩憂更甚,她不希望是兒子。</br> 在南閣消磨了一天,蕭棠回來就睡著了,林愉一個人摟著她,忍不住看向那邊已經(jīng)拆封的信。</br> 信是蕭棠好奇拆開的,林愉本可以阻止,可不知怎的她就是沒有阻止,又也許…她一直在找一個理由。</br> 信被拆了,只有蠻橫的兩個字——</br> 回信。</br> “回信嗎?”</br> 林愉眼中映著昏黃的燭光,心跳從未有過的加快。她忍了那么久,淡了這些天,單單兩個字就把她打回原形。</br> 她想他,是事實…</br> 這注定是一個無眠的夜晚,后半夜林愉迷迷糊糊歪過去,又隱約被什么吵鬧的聲音驚醒,半夢半醒睜開眼,就見外頭燈火通明。</br> 蕭棠在她懷里不安的懦動,林愉捂著耳朵把人哄著,叫了枳夏把人帶去別處,這才披衣外出。</br> 毫無意外,飛白等在外頭,就連鈴鐺眼中都帶著惶恐,時不時瞟向林愉的肚子。</br> 林愉心“咯噔”一下,好像她一直抗拒的事就這么突如其來放在她眼前。她佯裝鎮(zhèn)定,偏偏帶著某些意外的看向傅伯。</br> “您怎么半夜來了?”</br> 傅伯深深的看了林愉一眼,年邁的臉上掛著慎重的哀求,“少夫人,您該生了。”</br> 一句話似煙花炸開,散落在林愉本就不安的心底。</br> “就…生了嗎?”</br> 林愉不知自己費了多大的力氣才穩(wěn)住腳步,在人看來她的面色是蒼白的,“母親呢?”</br> 她一開始的打算就是生下孩子,抱給姜氏,讓鈴鐺去照顧,也算全了和孩子名義上的情分。</br> “侯夫人去行宮了。”傅伯說的淡定,卻在林愉心中驚起驚濤駭浪。</br> 行宮,那是傅輕竹祈福期下榻的地方。</br> 林愉目光幽深,幾息之下串聯(lián)起今夜所有的事,傅侯趁機生病,姜氏深夜離去,她該生了…消息卻是從南閣傳來。</br> 一切的真相好像浮現(xiàn)在林愉眼前,可這個真相卻是她這一輩子不能宣之于口的。這就像一張無法翻盤的網(wǎng),罩住了所有的人,傅承昀的箴言,傅輕竹的跳江,蕭清的空寂…</br> 一盤死局,甚至荒唐,這竟是傅輕竹的孩子?</br> “我知道了…”不知過了多久,林愉恢復了清冷,凜冽的寒風中她撐著的脊背如同竹子筆直,“您先回去,南閣今夜大門緊閉,無論何事不開門,不外出。”</br> 傅伯本來還有話要交代,只是沒等他說出口,林愉就揚聲叫道:“飛白。”</br> “夫人請吩咐。”飛白站出來。</br> 本來按照傅承昀預算他能趕回來,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所有人都慌了,唯獨素日嬌嬌弱弱的夫人沒有慌,飛白及時回神。</br> “今夜不會太平,北院男女能動者皆出來巡視,仔細盡心者一人一金。相爺留下的人分成兩批,一批于暗處死守,院里院外一旦有異捆了,另外一批帶上刀站在門口,只要不是相爺歸,誰來攔誰,我賞十金。”</br> “夫人,如有硬闖者…”飛白蹙眉,問出最壞的打算。</br> 林愉忽的轉(zhuǎn)頭,冷聲道:“如有硬闖者,殺。”</br> 飛白大駭,林愉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殺人者,賞百金。”</br> 林愉定定看著他,“飛白,你不敢?還是我的命令,你不敢?”</br> 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語氣,好似是相爺再現(xiàn),簡直太像了。</br> 他正色一禮,“飛白不敢,謹遵夫人吩咐。”</br> 林愉松了緊攥的手,腰間潤白的玉印被她握在手心,給予她無限力量,“清楚了,去辦吧!”</br> 這時外頭突然飄起了白雪,于渡山早雪不同,上京的初雪遲了半月之久。</br> 飛白幾人離去,林愉朝人伸手,“鈴鐺。”</br> 鈴鐺本躲在角落里,聞聲紅著眼眶出來,“夫人…”</br> 林愉見她這樣,疲累之中忽然笑出聲來,“我都沒哭,你哭什么?”</br> 鈴鐺眼淚就留下了,心里就和堵了一塊大石頭,跑過來抓著林愉的手,哽咽道:“那鈴鐺擋著,夫人哭吧!”</br> “鈴鐺啊!”林愉捏捏她的臉,悵然道:“有人疼時淚可以流,可沒人疼時淚就是懦弱,是別人得寸進尺的依仗。如今…我得撐著呢!”</br> 她得撐著,把一切交給傅承昀。</br> “扶我進去,把這肚子卸了吧!如今,它是有些礙事了。”林愉拽著鈴鐺走進去,走的很慢。</br> 鈴鐺從她沉重的步伐里看出了害怕,紅著眼跟了上去。</br> 如林愉所料,正院聲音一起,傅家各處就熱鬧了。有高額懸賞在前,北院的人盡心盡力,半個時辰逮住了三個探頭探腦的小廝,林愉直接讓傅承昀的人去審。</br> 至于北院正門,倒是林堂聲第一個到,她穿著睡覺的衣裳,只說是有人告訴他林愉生產(chǎn),擔憂而來。林愉知道他被人利用,可若不是他有私心,誰又來成算他,你看他眼中除了興奮留下多少擔心。</br> 林愉披著雪白毛狐,瘦弱的身姿端坐在大開的門里,“趕出去,不走按我說的做。”</br> 飛白有些意外,他雖知林愉父女不睦,可沒想到林愉會不顧林堂聲的性命,按吩咐就是殺。</br> 但飛白不知道的是,林堂聲惜命,他可以當出頭鳥來耀武揚威,但真的危險他會比誰跑的都快,林愉自然知道他不會讓自己死。</br> 不也是他先要別人的嗎?一個舍棄她的父親,她又拿什么善心來孝順他。</br> “門外還有誰?”</br> 飛白現(xiàn)在對她敬佩不已,回道:“二房夫婦,以及三少爺。”</br> “竟沒有孝安堂?”林愉喃喃一句,“你去辦吧!孩子落地之前,北院誰也不能活著進來。”</br> 一旦進來,傅承昀將萬劫不復。</br> 傅遠洲被逼著讓人砸門,飛白領(lǐng)著人堵門,兩方對持林愉就站在落雪的院子里,她的手抓的那樣緊,時間從沒有這樣慢過。</br> 這邊動靜未歇,又有人匆忙來報,“夫人,南閣被闖了。”</br> 林愉一愣,死死盯著越來越亮的外頭,咬牙道:“無妨,守好北院。”</br> …</br> 南閣。</br> 顧氏被人扶著走進去,一眼看到了院子里獨酌的傅長洲,多年未見,她還是被傅長洲眼底的嘲弄嚇到。</br> 傅長洲放下酒盅,久病的冷眸淡淡看著院子里所有的人,忽笑道:“母親——”</br> 顧氏一顫,好似被人看穿了目的。</br> “您,別來無恙啊!”</br> …</br> 天上的雪越飄越大,外頭的燈火幾乎照明半邊天。</br> 在天空即將破曉之時,林愉恍惚間看見這條無盡的雪白之中,有紅衣男子踏步而來,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走的又急又快。</br> “夫人,相爺回來了,是相爺回來了。”</br> 鈴鐺激動的晃著林愉的手。</br> 林愉一聽,倏然睜大眼睛,她就看到他兩袖清風,白雪在頭,帶著風塵仆仆的滿臉狼狽,邁著大步一步一步的走來。</br> 這一刻,看著他真實的在眼前,林愉才知道她是多么移不開眼睛。她想跑過去,又癡傻的移不動腳步,她只能翕動著嘴唇,靜靜的站在原地。</br> 冬月的風,吹的真快,轉(zhuǎn)眼過去三個多月了…</br> 傅承昀也看著她,本來他有滿腹質(zhì)問要問,為什么那信這么多天不回,可等他看到這姑娘愈發(fā)瘦弱的身子,只剩惶恐。</br> 他是又一次丟下她,任由別人在他不在的情況下,欺負他的姑娘。</br> “我回來了。”</br> 他站在她面前,仔細打量著她身上的每一寸,聲音很輕,就好像怕嚇到她。</br> 多日不見的夫妻有些生疏,哪怕在分離前他們做著最親密的事,此刻被他叫林愉眸色也閃爍了一下。</br> 她穿著白色的襖裙,厚重的群儒蓋不住那纖細的腰身,外頭血紅的狐毛被風吹著,和她紛揚的頭發(fā)粘連在一起,看上去就像落在雪地里的精靈。</br> “林愉?”</br> 林愉仰頭,眼眸盈著如水的笑意,一下子化開寒冬,驅(qū)散他一路風塵。</br> 無論她忍了多久,做過多少心理建設(shè),可看向他的那一刻,她總是忍不住笑意盈盈,甚至尚帶懵昏,久別重逢近而恍惚。</br> 而傅承昀,在她的笑容中徹底松了一口氣,朝她張開懷抱。</br> “阿愉,進來吧!”</br> “做什么要抱我。”林愉眨了眨眼,看看他,又眨了眨眼。</br> 他道:“想你了,抱抱你。”</br> 鈴鐺見兩人分開一段太過墨跡,直接伸手推了林愉一下。林愉趔趄一步,倒是回神過來,不等他再說,嘆息著跨步過去,一頭撞進他熟悉的懷抱。</br> 他的手收緊,輕笑著不說話。</br> 林愉在他懷里輕聲道:“你回來了。”</br> “恩。”</br> 回來了——</br> 林愉不自覺的啞了嗓音,“你終于…回來了。”</br> 你終于,回來了,一句話讓人心疼。</br> 她一夜的緊繃、惶恐、害怕和責任,在落到他懷里的那一刻…就那么散了。</br> 傅承昀也是啞著聲音,“恩我回來了,沒事了。”</br> 這樣的安慰說的林愉紅了眼眶,伸手就在他肩膀捶了一拳,笑著哭又哭著笑,“你怎么不下輩子回來…你看看門都壞了你才回來。”</br> 她很少叫傅承昀,每次一叫不是生氣的忘了北,就是高興的摸不清頭,這樣不同于別人的一聲叫更讓他心里從未有過的充實。</br> 他誘導她,“再叫一聲。”</br> “打一下也行…”他心里舒坦。</br> “呸。”林愉從他懷里出來,本已經(jīng)把拳頭高高抬起,然而觸及他手上新添的刀疤,以及他身上褶皺的紅衣,忍不住把手放了下去。</br> 傅承昀把她的一切盡收眼底,就笑著看著她,“沒事,門壞了我給你守門。”</br> 林愉一愣,覺的他有些溫柔,就在這時他的另外一只手上,一聲孱弱的、近乎沒有的哭聲傳來。</br> “嗚嗚…”</br> 在她幾乎要忘了那些事的時候,林愉聽見了哭聲。</br> 那是孩子的哭聲——</br> 林愉表情一頓,也注意到他一直沒有動過的那只手,從一開始就避著她護著什么。林愉緩了一口氣,再看向他忽然就笑了起來,她怎么忘了,過了一夜他們已為人父人母。</br> “先進屋吧!”</br> 傅承昀聽了也沒有反駁,跟著她亦步亦隨的走。</br> 等到只有夫妻兩個,他才不加掩飾的目光落在林愉身上。只是林愉不言不語,賢淑的眉眼之下瞧不出方才的歡喜。</br> 就在他要忍不住往前的時候,她才終于主動伸手,掀了他腥臭難聞的斗篷。</br> 他的手上滿是鮮血,骨節(jié)之上血肉模糊,帶著緊繃的幅度,掩藏了下面的情緒。他攬著孩子的動作僵硬又小心翼翼,而那孩子小小的,只有他胳膊大小,皺巴巴的臉上連雙眼睛都睜不開,孱弱的呼吸聽起來就像是要斷氣。</br> 她卷長的睫羽輕顫,“男孩女孩?”</br> 她一說話,傅承昀才像活過來一樣,“男孩。”</br> “還真是男孩,”林愉一愣,反而幫他接過孩子,狀似不經(jīng)意道:“他嘴巴和你真像,薄薄的,隨時要笑的樣子。”</br> 傅承昀心里一凜,難得說話不再連貫,“是…是嗎?”竟這般像嗎?</br> “是啊!這本來就是你的孩子,自然和你像些。”林愉抱著孩子哄,孩子在她懷里明顯舒服了,小手抓著她伸過去的指頭,閉眼也不再哭了。</br> “你莫不是一路趕回來的,聞著身上都餿了。”</br> 傅承昀臉上一黑,倒離她們遠些,不好意思道:“那我站遠些。”</br> “你說你,一路趕回來的吧,你急什么?”</br> “為了你…”</br> 林愉抬頭,“你說什么?”</br> 傅承昀垂眸,“為了他。”</br> “哦。”林愉說話的聲音就不由自主的輕了些,“這孩子,叫什么名字?”</br> 傅承昀默了片刻,直到林愉抬頭看他,他才鎮(zhèn)定道:“予卿。”</br> 予卿,予情,寄予了多少人情感的托付…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