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燈
幾日沒有好好睡的傅承昀,在林愉的身邊終于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br> 天亮的時候他還是習(xí)慣早醒,那個時候林愉正睡的迷糊,手不知何時從卷起來的被褥里面伸出,耍賴的掛在他脖子上。</br> 就是這樣久違的安寧,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幾乎讓傅承昀欣喜的回不過神。他看了許久,想到昨夜問她的話,還是狠心捏捏她的臉。</br> “阿愉,天亮了,該醒了。”</br> 林愉這些日子沒人約束,身子愈發(fā)倦怠,聞言有些云里霧里,只摟著他把自己埋到更深更暖的地方,軟聲道:“困,再睡一會兒…就一會兒!”</br> 她賴著不起的模樣太過嬌憨,傅承昀笑著由她又睡了會。</br> 最后等他起來穿戴好,時辰已經(jīng)不早了,就把人撈起來,“我看你近來膽子愈發(fā)大了,我昨夜說的話你是一點也沒有放在心上。”</br> “什么話呀!”她軟在他身上,不甚清醒的任由他給她穿戴,等到最后外衣的時候,她嘟囔道:“錯了錯了,腰上要綁東西的。”</br> 她閉著眼睛吩咐他,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太過可愛,傅承昀本來要佯裝冷臉嚇?biāo)?聞言只好無可奈何一手攬著她,一手拿過角落的假肚子,“怎么這么重?”</br> 她撇了撇嘴,“我學(xué)不會她們懷孕嘛!好在已經(jīng)綁習(xí)慣了…”</br> 林愉是個沒當(dāng)過娘的,這種事情也不能和誰說,就關(guān)起門照著書本摸索,那些書記載的都是大家健康的新生兒,懷孕重量可見一般,她又是個死心眼,還在健康里面學(xué)最健康的,也就更重。</br> 傅承昀看著這姑娘懵懂昏睡的面容,心里就好似被什么扎了一樣,若非真的喜歡,誰愿意忍受這些,他實在不該計較太多。</br> 他耐著性子給她穿衣,等到水灑在臉上的時候林愉也就徹底清醒了,鬧著不讓他伺候。</br> “我自己來,叫枳夏她們也行,相爺不是很忙嗎?”</br> 傅承昀擱在她身上的手一頓,轉(zhuǎn)而面不改色的把襦裙束胸的綢帶繞了一個圈,林愉盯著他的大手不敢喘息,怕她碰到…呃,胸。</br> “我昨夜說了什么?”他突然這樣問。</br> 林愉“啊”了一聲,仔細回想。</br> 他迷了眼,愈發(fā)細致的理著她的裙裾,即便彎著腰也不見伏小之態(tài),又問:“那我方才說什么?”</br> 林愉訕訕的不敢看他。</br> 這下,傅承昀笑意褪盡,悶聲不說話了。</br> 直到后來坐上馬車,林愉這才隱約回憶起,他好像說過兩次要出門,當(dāng)時…她困,沒怎么走心。</br> 她對他的關(guān)注少了之后,許多事情隨之改變,無怪乎昨夜他說“你似乎不大一樣”,是她太過放肆了。傅承昀性子比她偏執(zhí),有些心思太過冒進反而會適得其反,她還是應(yīng)該慢慢來。</br> 只等他去渡山,兩人分居兩地,他對她心思淡了,到時候再以孩子的恩情說明,成算才大。他總不能留一個心里不愿有他的夫人在枕側(cè),那是對他的侮辱。</br> 林愉想著,還是掀開車簾去看,就見他雖然惱火也是騎著馬隨駕左右。</br> 她的目光真切,正巧碰上他回頭,他一臉詢問,林愉想了想還是朝他微微一笑,只是稀松平常的一笑。</br> 他臉色好了些。</br> 他們?nèi)サ氖侨A安街,上京最大的貿(mào)易往來街,許多北邊商販從這里采買,貨物販往貧瘠山區(qū)和他國。臨近中秋,華安街熱鬧更盛,馬車遠遠的就已經(jīng)進不去。</br> 傅承昀叫人停車,敲敲窗戶。</br> “下來。”</br> 林愉就提著裙子出去,看見他穿著暗色紅衣,簡單的料子遮不住驚人的容貌,靜靜的站在馬車邊。</br> 林愉站在車轅上,猶豫著叫他:“相爺…”</br> 她現(xiàn)在總不能和他僵,吃苦的總是自己,小女子能屈能伸。</br> “太高,你要不要扶我一下?”</br> 傅承昀撩起眼皮,見她穿著一襲白衣,邊緣用淡紫留出兩指,簡易的木簪插在云鬢,半數(shù)墨發(fā)垂絳,顯的人臉白晢柔美。</br> 她眼中帶著異于少女的嫵媚,光照下動人心弦,這般主動服軟的林愉,讓他硬不下心腸。</br> 何況,她還大著肚子呢!</br> “伸手給我。”他淡淡道。</br> 林愉朝他伸手,她要的是牽,但傅承昀直接把她抱了下去。</br> 他帶著林愉往前走,聽見林愉問他,“相爺,你還氣嗎?”</br> 女子期望的目光毫不遮掩的看著他,傅承昀見她扶著肚子不穩(wěn)仍緊跟著他,再大的氣也氣不下去了,自然而然的拉過她,護在懷里。</br> 他動作輕柔,口上也沒饒過林愉,“林愉,往后我說話,你要聽知道嗎?”</br> “我當(dāng)時太困了。”</br> “這次便罷,再有下次…”</br> “哎,這里有活兔啊!和咕咕一樣,我好像聞到云吞面的味道,是羊肉餡的…”不待傅承昀說完,林愉的眼睛已經(jīng)被琳瑯滿目的商品吸引,“好餓啊!我們先去吃飯吧!出門都沒有吃飯。”</br> 看著她滿眼期待,再想想他昨日接到的圣旨,傅承昀到底不忍心拒絕,帶著她去吃了面,兔子沒有買。</br> “家里兩只兔子夠了,你難道搬個兔子窩回家嗎?”林愉不愿意移步,這次他不為所動。</br> 他本來就因為孩子的事讓她記恨,對他不如以往親近,一個咕咕也吸引了她太多視線,再加上幾個,他甚至可以想象下次回家被冷待的場景。</br> 林愉和籠中稚兔對視,“可是家里只有咕咕,哪里就兩只了。”</br> 他就反問:“你不是?”</br> 林愉登時眼大如珠。</br> 傅承昀好似真的就是陪她逛街,林愉看什么他就靜靜的等,挑好了二話不說付錢,絲毫沒有不耐,甚至有時候林愉兩個舉棋不定,他直接把兩個一起買了。</br> 逛街是姑娘的天性,平時再柔弱的姑娘到了這個時候總是精力充沛的,哪怕林愉負重前行,臉上的興奮怎么也藏不住。</br> …</br> 等到日暮黃昏在外頭酒樓吃了飯,林愉開心要了果子酒,后來有些上頭,回去的路上有一段就下來走。</br> 靜靜的夜風(fēng)吹在兩人身上,交疊的廣袖在地上糾纏出繾綣的影子,馬車遠遠墜在身后,也不知是誰牽的誰的手,最后他們都沒有松開。</br> 林愉享受著這一刻的靜謐,傅承昀想著心里的心事。</br>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萬緣寺突然升起一盞孔明燈,微弱的燈光一如入宮那日,從山腰慢慢飛往夜空,一路盈風(fēng)而上。</br> 耳邊寂靜一片,嗒嗒的馬蹄規(guī)律而來,林愉襯著明亮的月光仰頭,心中忽然有些悵然所失,她不知道兩人有沒有機會再這樣夜空漫步,就想把所有的柔情留住。</br> “夫君,你看那兒有燈呢!”</br> 她很少叫夫君,印象中只有兩次,這是第三次,輕輕的,甜甜的,眼中帶著比月色和燈光更亮的顏色,偏頭問他,“好看吧!”</br> 傅承昀忍著心跳,目光一眨不眨的落在她身上,然后笑道:“自然好看。”</br> 哪怕他知道自萬緣寺升起的燈,他一貫厭煩。</br> 林愉就回頭,嗔怪道:“我是說燈,你看我做什么?”</br> “自然你更好看,我看燈作甚?”他看林愉紅了臉,低著頭讓他看不清神色,但他能感覺到她的開心,就好像兩人回到了初初在一起的時候。</br> 沒有孩子,沒有爭吵,也沒有…利用。</br> 他們沿著魏江走,波光照在她溫柔的眉眼,她扶著肚子就好像一家三口,他看著被風(fēng)吹亂長發(fā)的人,問:“累嗎?”</br> 林愉就抓著他,好像抓住什么重要的東西,“不累了,我們就這樣走,不要停好不好?”</br> 她怕這么一停,就再也沒有第二次了,傅承昀今日太過奇怪,她大概猜到渡山的事已有定論,他在彌補她,也是叫她不要鬧的意思。</br> 可她,不會鬧。</br> “好,你說了算。”</br> 他們就一直走,一直走…</br> 最后林愉實在走不動了,兩人才乘坐馬車回去,下馬車是傅承昀抱她的,林愉早已經(jīng)睡著了。</br> 等到把林愉放下,順勢解了腰上負重。</br> 傅承昀躺下,摩挲著她的綿軟,依舊無法完全踏實,就試探著靠近,扳過她已經(jīng)松懈下來的身子,“阿愉,你說我忙的太久,我們有些陌生,我想著…我們這兩個月是有些陌生了。”</br> 他始終記得林愉說恨他,說和離,以前那樣有恃無恐的他,現(xiàn)在想要和她做些什么,甚至都害怕她不愿意。</br> 這也許…就是在乎吧!</br> 他若不是在乎,大可為所欲為。</br> “你愿意嗎?”</br> 林愉本來昏沉,聞言腰肢一下子緊繃,依舊沒有睜開眼,表面看著就和睡著了一樣。</br> “我明日,要走了。”</br> 渡山往后乃百里平原,一旦有異,上京必危。</br> 渡山必須去,從因戰(zhàn)毀容的晉王,到因戰(zhàn)殘疾的將軍,最后是卑賤狂傲的左相,魏帝需要一個有能力沒威脅的人去渡山,這個人…目前看來,非他莫數(shù)。</br> “阿愉,我就要走了,你忍心我這么難受著,跟個和尚一樣。”</br> 林愉始終沒動,傅承昀原本升騰起來的希望又一次慢慢熄滅,他的笑容僵硬了,手臂皺縮著,就好像犯了一次錯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從狂傲到膽顫,變的再不是他自己。</br> 可他能怎么樣呢?</br> 她就是一輩子不愿意,他能怎么樣?又不能逼她,她那眼淚一點一點就和刀子一樣,割在他身上。</br> 傅承昀終于放棄了,肆意的人廢了老大的力氣把手移下去,不給任何猶豫的機會離開她的身邊,坐起來,趁著月光坐在床邊。</br> “我這次走,可能要好幾個月,不能陪你中秋,今日權(quán)當(dāng)補給你。飛白我不會帶走,有事就去南閣或者拿玉印去宮里,等到你生產(chǎn)…是等到那孩子來的時候,我應(yīng)該可以趕回來,你別怕,我都安排好了。”</br> 他一句一句的交代,聲音沒有任何情感的波瀾,好似很疲乏,“明日我從北城門走,人多事也多,你不要去送,怕沖撞了你,畢竟不是以前你身子也重。”</br> “我今夜有事,就先去書房,不用等我。”</br> 他說了那么多,林愉始終沒有聲響,就在他嘆息一聲要離開的時候,忽然一雙手臂從身后抱著他,那姑娘哽咽著。</br> “傅承昀,我舍不得你。”</br> 林愉的溫暖傳到他身上,她一直以為她做好了準(zhǔn)備,等到他離開可以平常的送他離開,等他回來可以微笑著轉(zhuǎn)身…可等他真的要走了,這一走回來就是可能是陌路,她才知道她舍不得。</br> 多年愛慕,一朝割舍,如何舍得?</br> “我舍不得…”又沒辦法。</br> 傅承昀默了片刻,覆上她的手,“你別怕。”</br> 他想轉(zhuǎn)身,剛一轉(zhuǎn)身林愉就撲到他懷里不愿意出去,任他怎么哄也沒用…</br> 她一哭傅承昀就沒辦法,他沒辦法就開始胡亂的親,兩人就那樣滾到一起,一個狠了要,一個縱著給,一次一次,來來回回。</br> 他吻去她的淚痕,告訴她“我在,你別怕。”</br> 林愉慢慢不哭了,開始埋怨他用的勁大。</br> “你弄疼我了。”</br> “好,我輕些。”他始終不愿離開,停下了也纏著欲睡的林愉說話,“我們要個孩子吧!我們真正的孩子。”</br> 林愉的睡意一下子沒了,她感受著他又起來的變化,異樣在里面越來越明顯,就和溫泉流過肌膚,滋潤又舒服,但她的心卻不怎么舒服。</br> 她甚至委屈的拉過床腳縫起來的“肚子”,毫不留情的甩過去,推攘他,“要要要,要了這個怎么辦?你不是相爺嗎?我能差著五個月生兩胎嗎?”</br> 她突然的惱火讓傅承昀激動,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下雨,雨滴一聲一聲落在屋檐,掩去又一波聲浪。</br> 男子哄著生氣的女子,“是是是,我的錯。”</br> “我這不是沒辦法嘛!”</br> 云霄雨歇,林愉再不愿動彈,傅承昀追過去摟著她,林愉嫌熱推他,他就咬林愉,“你敢。”</br> 林愉輕哼一聲,不動了,她也不是真的不敢,是她聽見了熟悉的哨聲,珍惜最后一點時間。終于在哨聲第三次響起,他嘆息著松開林愉,給她掖掖被角。</br> 他說:“我走了。”</br> 林愉伸手,等他低頭就摟著他的脖子,往他鼻子上蹭了蹭,“恩,你去吧!”</br> 等他走了,林愉對著床頂,直到天色泛亮,北院又開始新一天的忙碌。</br> 她知道,這次他是真的走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