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天亮?xí)r吊唁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又來了,桓宣守在謝旃靈前,沉默著答禮。
原先的靈堂已經(jīng)化成灰燼,不得不連夜在院里搭了孝棚,來吊唁的人聽說了失火的事,唏噓著感慨著,哭聲也就越發(fā)凄涼。
聽在耳朵里,有種異常混亂的不真實感,也許是因為已經(jīng)很多天不曾休息的緣故吧,從六鎮(zhèn)趕回來的路上幾乎沒睡,回來又是整整兩天不曾合眼。桓宣按了按眉心,邊上跪著的參軍王澍膝行上前:“大將軍,還是歇一會兒吧,這里有屬下守著。”
“不用。”桓宣搖頭。
停靈是要有親朋守著才行的,謝旃在鄴京沒有親人,傅云晚又病倒了,他不能讓謝旃孤零零一個躺在這里。
余光望見棚外白衣的一角,傅云晚來了。
她低著頭慢慢走著,身后跟著個陌生的素服少女,她穿的還是昨天那件斬衰服,袖子燒得發(fā)黑,又被他撕破了,狼藉著很是扎眼,桓宣皺眉:“怎么沒人給她換套新衣?”
話音剛落,人已經(jīng)來到近前,福身向他行禮:“大將軍,我有些急事,須得回家一趟。”
陽光透過孝棚的縫隙漏下來,照得她臉上光影斑駁,她臉色比昨天更加蒼白,嘴唇卻是血紅,病得更嚴(yán)重了。桓宣細細打量著:“吃藥了嗎?”
她怔了下,似是意外他會問起這個:“吃了。特來拜謝大將軍連日照顧,我,我有急事要回家一趟。”
“不行。”桓宣覺得怪異,停靈還沒結(jié)束,接下來還有許多事要辦,她為什么突然要回傅家?況且傅家那地方一旦回去,肯定會落入元輅手中,“如果你實在要回,等喪事辦完,我陪你回。”
“我,我得回去,”她聲音喑啞,怯怯地爭辯,“很快就回來。”
“大將軍容稟,”她身旁那個少女開口了,也是一把軟軟的南人口音,“我七姐來得急,衣服行李都沒帶,須得回去取一下。”
“讓侍衛(wèi)去取。”桓宣道。
“不太方便呢,”少女臉上一紅,“都是女兒家隨身的衣服,連我都不知道七姐需要帶哪些。”
桓宣看著傅云晚,她紅著眼低著頭,細細的手指絞著衣角,極是窘迫的樣子。她似乎臉皮很薄,不敢跟他說這些也是正常。叫過侍衛(wèi):“送傅娘子回去,取完衣服立刻回來。”
她松一口氣轉(zhuǎn)身離開,又在門口停步,怔怔望著謝旃的棺木,那少女連忙拉了一把,她才如夢初醒似地走了。桓宣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叫過王澍:“派幾個妥當(dāng)?shù)娜耍抵卸⒅!?br />
傅云晚在大門外上了車,車門關(guān)住,傅嬌湊了過來:“七姐,剛剛我怕大將軍不放你,所以才撒了謊,你不怪我吧?”
“不怪,”傅云晚靠著車壁,胸口悶得喘不過氣,眼前一陣陣發(fā)著黑,“你把你聽見的話再細細跟我說一遍。”
“昨晚我去求阿耶允我來看你,在門外頭聽見阿耶跟夫人說,說,”傅嬌咬咬嘴唇,“說謝郎君是因為你才被陛下處死的。七姐,也許是我聽錯了,你別著急,我們回去再問問阿耶。”
傅云晚怔怔聽著。不會錯的,荀媼的態(tài)度,賀蘭真的話,還有桓宣一再的隱瞞,愚鈍如她,也能看出不對。眼淚滾滾落下,為什么是她?天底下最不愿意謝旃出事的就是她,為什么偏偏是她害了謝旃?
“七姐你別哭呀,”傅嬌忙忙地給她擦淚,自己也紅了眼圈,“肯定是我聽錯了,謝郎君明明是生病,哪有什么處死?”
可謝旃得病前的的確確被皇帝召見,在宮里發(fā)生了什么他沒有說,可他回來之后,立刻病倒了。皇帝還派了太監(jiān)傳召她。“你應(yīng)該沒有聽錯。”
“啊?”傅嬌吃了一驚,“可是,為什么?”
是啊,為什么?傅云晚一點點回憶著,心越來越冷,也許,都是因為她。
半個時辰后。
車子駛進傅家大門,家主傅崇等在廊下:“你可算回來了!”
他一身官服,催著她下車:“快去收拾收拾,咱們得趕緊走。”
傅云晚不知道他想要她去哪兒,但她知道不對,傅崇從來都不在意她,一年里見她的次數(shù)都屈指可數(shù),又怎么可能專門等她回家?“阿耶,謝郎君是因為什么出事的?”
“陛下看上你了,要召你進宮,謝旃竟敢跟陛下硬抗,”傅崇嗤笑一聲,“笑話,一個南人余孽而已,他以為他是桓宣?”
傅云晚緊緊掐著手心,指甲戳進肉里,遲鈍的疼。方才在車上她就模糊猜到了一些,現(xiàn)在得到證實,果然是她害死了謝旃。“皇帝,是怎么處罰他的?”
“罰他裸身跪了一天一夜,因為這個就死了?也太沒用。”傅崇快步往內(nèi)院走著,“我從一開始就不同意你嫁他,我養(yǎng)你這么大,可不是為了便宜卑賤的南人,要不是桓宣強按頭,哼!”
傅云晚眼前一黑,緊緊抓著傅嬌才勉強站穩(wěn)。裸身,罰跪,高潔如謝旃,怎么能受這種侮辱?況且天氣又那么冷。手心掐得出了血,傅崇還在說話:“陛下催過好幾次了,昨天還當(dāng)面罵了我一頓,真是被你坑死了!你趕緊收拾收拾入宮,陛下都等不及了。”
入宮,皇帝元輅,害死謝旃的人。
混沌的腦海里漸漸浮現(xiàn)出一個清晰的念頭,殺了元輅,殺了那個害死謝旃的人!
這念頭令她恐懼,眼前發(fā)著黑,一陣陣惡心,有一剎那她想她怎么可能做得到?下一刻眼前閃過謝旃燒得焦黑的尸體,傅云晚咬著牙,殺了元輅,殺了他!
“衣服什么的都不用帶,宮里還能短了你的?不過你身上這件得換了,”傅崇停在女兒們住的院子外面,“一身重孝,晦氣死了。十娘,趕緊給你姐姐找件鮮亮衣服換上。”
傅嬌應(yīng)了一聲,扶著傅云晚進了門:“七姐。”
傅云晚默默看她,她眼圈一紅,哭了起來:“怎么辦?謝郎君才剛剛過世,你怎么能進宮?可你要是不進宮,陛下肯定不答應(yīng),到時候,到時候……”
到時候傅家肯定要受牽連,她聽謝旃說過,元輅動不動就要殺人,很是殘暴,別的人她都不在意,但傅嬌,還有那些同是南人生的姐妹……傅云晚慢慢說:“我進宮。”
便是不為了她們,她也得進宮,謝旃被她害死了,她從前不知道,現(xiàn)在她知道了。她早就不想活了,要不是當(dāng)年謝旃救了她,要不是這么多年謝旃一直護著她,她也早就死了。
進宮,殺了元輅為謝旃報仇,到時候她一刀抹了脖子,去陪謝旃。
“七姐別擔(dān)心,”傅嬌緊緊握著她,“你生得這么美,這些年謝郎君一直都對你很好,將來陛下肯定也會對你好。”
傅云晚抽出手,用元輅來比謝旃,讓她覺得惡心。沒有人能跟謝旃比,尤其是元輅。“你出去吧,我自己換。”
傅嬌猶豫著:“七姐,你真的沒事嗎?”
傅云晚沒說話,徑自走去開衣箱,身后細細的腳步聲,傅嬌走了。
傅云晚扶著衣箱,想哭,哭不出來,怔怔站了一會兒,找出一套素服換上,又從妝奩里拿出一朵白色絹花,簪在發(fā)髻上。
每年母親忌日的時候,她總會戴上這朵絹花,傅家不許她祭拜母親,也只有這朵白花可以寄托對母親的哀思。如今,又用來哀念謝旃。
衣箱小得可憐,妝奩也是,就連這間臥房都是跟傅嬌共用,傅家并不缺錢,只不過她們這些南人生的在傅崇和嫡母眼中跟奴婢差不多,小時候殘羹剩飯養(yǎng)著,長大了送去各個權(quán)貴府里為姬為妾,給傅家子弟鋪路,傅崇早就想送個女兒入宮,如今能把她送進去,一定很高興吧。
傅云晚找出針線筐,拿了把最小的剪子,藏在袖子里。
她沒有刀,但這把剪子鋒利得很,應(yīng)該也能殺人吧。
冰冷的金屬貼著皮膚,傅云晚有一剎那又覺得害怕。她連蟲子都不敢殺,更何況是人。然而為了謝旃。
緊緊攥著,等發(fā)軟的手腳恢復(fù)了氣力,又把母親留下的手稿收拾了一個箱子,放在案上。母親愛看書,愛寫東西,母親說從前在南邊時家里規(guī)矩大得很,輕易不能出門,后面被擄到北邊,走了很多路,見過很多人,聽過很多南人北人的故事,母親全都記了下來,就在這些手稿里,那是她畢生的心血。
從前她總想著有朝一日能帶著這些手稿回去南邊,交給外大父大母,如今她回不去了,該找個可靠的人幫她送回去。
又取出母親的骨灰罐,和箱子放在一起。母親是四年前過世的,在她落水被謝旃救起后沒多久,傅家不許南人女子進祖墳,于是一把火燒成了灰,這么多年她一直帶在身邊。
該交給誰呢?傅云晚撫著冰冷的陶罐,想起了桓宣。
只有他,他那么厲害,看在謝旃的份上,他應(yīng)該會幫她。
“好了嗎,怎么這么久?”傅崇咚咚地敲著門,高聲催促,“你該不會想著跑出去找桓宣吧?趁早打消了這個念頭,今天就算是綁,我也把你綁進宮里!”
傅云晚打開門:“好了。”
素服白花映入眼簾,傅崇愣了下:“不是讓你換件鮮亮衣服嗎?這副晦氣模樣怎么見駕?趕緊換了!”
傅云晚低著頭一聲不吭,傅嬌在邊上勸:“七姐穿素色也很美,陛下肯定喜歡,時間不早了,阿耶快走吧,再耽擱陛下又要生氣了。”
時間的確不早了,從元輅起意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個多月,元輅還從不曾為哪個女人等過這么久,再拖下去,恐怕真的要翻臉。傅崇恨恨瞪了傅云晚一眼:“走!”
“十妹,”傅云晚低聲交代傅嬌,“等我進宮以后,你把這些給桓大將軍送去。”
桓宣應(yīng)該會明白的,他跟謝旃無話不說,她的心愿,謝旃應(yīng)該早就告訴他了。
傅嬌看看案上的東西,有些不解:“大將軍不是派了侍衛(wèi)跟著嗎,要不要交給他們?”
一句話提醒了傅崇:“不行,千萬不能走漏了風(fēng)聲,桓宣那雜種蠻不講理,難纏得很,你去拖住那幾個侍衛(wèi),我跟你七姐從后門走。”
傅云晚跟著他從后門上車,車門關(guān)得嚴(yán)實,傅崇不住嘴地交代著入宮后的禁忌事項,如何勾住元輅,如何給傅家爭臉,傅云晚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隔著衣袖攥著剪子,短短十五年光陰一幕幕劃過眼前。
小時候在東窗下,母親手把手教她讀書寫字。三月三日漳水邊上,謝旃笑著跟她說別怕。昨夜桓宣懷里,謝旃燒得焦黑的臉。
所有她依戀的都已經(jīng)不在了。等報了仇,她就能去陪謝旃了。
“到了到了,”傅崇看了眼窗外,松一口氣,“前面就是宮城,我先去給王平安傳個消息,你待在車?yán)飫e亂動。”
他跳下車走了,傅云晚伸手關(guān)門,身后有人在喊:“站住!”
馬蹄聲帶起滾滾煙塵,一人一騎像離弦的箭,飛也似地向她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