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小小一點紅,看起來像血,又像是痣。
桓宣覺得眼熟,這情形仿佛曾在哪里見過似的,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傅云晚細細的手指滑進來,扣進他的指縫:“別走。”
她掉著淚:“別丟下我。”
手燙得很,握在指間像火燒一般,桓宣甩了一下沒能甩開,她的衣袖落下去,遮住了那點紅。是在做夢吧,把他當成了謝旃?他們從前是不是經(jīng)常這樣十指相扣?是不是經(jīng)常親吻,就像他隔著簾子看見的那樣?
桓宣猛地搖頭,將這些亂哄哄的念頭甩掉:“傅娘子,醒醒。”
傅云晚聽見了遙遠沉悶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混沌不能分明,然而握著她的大手是沉穩(wěn)有力的,讓人安心,眼梢發(fā)著燙,模糊想起她已經(jīng)很久不曾這樣握著謝旃了,他病倒后虛弱得很,她一直都不敢打擾他。
可這雙手,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繭子?蹭得她皮膚都微微發(fā)著疼。謝旃的手并不是這樣,除了經(jīng)常握筆的指關(guān)節(jié)處有點薄繭,那雙手一直都是溫暖柔軟的。
那么握著她的,是誰?
傅云晚睜開眼睛。
微黑的皮膚,峻拔的五官,山岳般居高臨下的壓迫感。桓宣。竟然是他!
羞恥害怕到了極點,急急松手:“對,對不起。”
手心突然一空,那發(fā)燙的溫度消失了,桓宣垂目看著。她不停往后躲,縮在床角,發(fā)著抖噙著淚,這么怕他嗎?固然有很多人都怕他,但他對她,已經(jīng)拿出了十二分的客氣與耐心。
轉(zhuǎn)身離開:“你發(fā)燒了,我去叫大夫。”
腳邁出門檻,聽見身后怯怯的聲:“你……”
桓宣停步,半晌,才又聽見那喑啞低微的聲音:“那時候你說他拿命換了我活,是什么意思?”
桓宣頓了頓,當時脫口而出,留下了破綻,只是他并不擅長說謊,該怎么圓上?“佛奴臨去時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要是你起了什么尋短見的念頭,就太辜負他對你的心意了。”
眼淚一下子滑下來,傅云晚怔怔看著桓宣。她沒想到他竟然看出來了,她是真的不想活了,沒有謝旃,漫長的人生就只剩下孤獨和欺凌,她還活著做什么?
“好好養(yǎng)病,”桓宣又道,“佛奴臨去時把你托付給了我,就算天塌下來,也有我替你頂著。”
他沒再多說,抬步離開,傅云晚無聲坐著,突然意識到她的問題,桓宣其實并沒有回答。
他在瞞著什么嗎?傅云晚猜不出,想到謝旃,掙扎著下榻去找。也許是發(fā)燒的緣故,渾身酸軟疼痛,右臂燒傷的地方更是疼得鉆心,扶著墻慢慢走到外間,看見了謝旃。
白色絲絹從頭到腳遮住身形,可那可怕的焦黑色遮不住,隱隱約約透出來。
傅云晚鼓足勇氣,抖著手揭開一點,燒得焦黑的臉面突然撞進眼底,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想吐,呼吸不出來,死死捂著喉嚨。
她的檀郎,那樣風姿無雙的人,竟成了這副模樣。眼淚大顆大顆落下,聽見荀媼嘶啞的聲:“別碰他!”
她飛快地跑來,一把奪過她手里的白絹:“你害得郎君還不夠嗎?”
似有什么突然一閃,傅云晚脫口問道:“謝郎的病,是不是跟我有關(guān)?”
“你說呢?”荀媼渾濁的老眼里帶著血痕,惡狠狠地瞪著她,“要不是因為你……”
“阿婆,”桓宣沉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扶傅娘子回房。”
荀媼立時閉嘴,傅云晚模糊的淚眼里看見桓宣一步步走近,深黑的眸子帶著泰山壓頂般的威勢:“傅娘子,回去診脈吧。”
傅云晚想問又不敢問,任由荀媼扶著,回到內(nèi)室。
大夫在聽脈,絮絮地說著傷后發(fā)燒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會變成重癥,傅云晚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不敢抬頭,只從眼梢的余光里,默默窺探外間。
桓宣在跟荀媼說話,聲音很低,聽不清楚,但神色是嚴肅的,他們在說什么,會不會跟他們瞞著她的事情有關(guān)?
外間,桓宣沉聲:“剛才的事,不得再有下次。”
傅云晚多半已經(jīng)有了尋死的念頭,再受刺激,只怕真的會出事。
荀媼不敢反駁,同樣都是她帶大的,她愛護謝旃如同愛護親生兒子一樣,但她一直都有些怕桓宣,他身上煞氣太重,讓人怎么都不敢親近。可心里并不服氣:“我就是氣不過,自打遇見她,郎君就一直沒順當過。”
“阿婆。”聲音不高,帶著警告,荀媼只得閉嘴。
桓宣頓了頓:“家里沒人服侍不行,明天你親身去趟牙行,挑幾個可靠的女使給她。”
侍衛(wèi)去過了,因為良莠不齊又兼不知道底細,一個人也沒挑到,還是得荀媼這種有經(jīng)驗的親自去辦才行。
荀媼吃了一驚:“她不回傅家么?”
“不回。”傅家的情形他在六鎮(zhèn)就有所耳聞,文不成武也不行,唯獨家中美貌女兒多,靠著送女兒給各家權(quán)貴往上爬,傅云晚只要回去,必定落入元輅手中,他既答應(yīng)過謝旃照顧她,那就不能袖手旁觀,“先在家里住著,等我再想想。”
這幾天忙亂還沒來得及安排,回六鎮(zhèn)之前,他會想個妥善的法子安置她。
荀媼心里氣苦:“她又不曾跟郎君成親,憑什么住在家里?她還年輕,肯定也不情愿給郎君守節(jié)呀。”
是啊,十五歲的年紀,花枝一般的人,怎么可能守得住?桓宣看向內(nèi)室,傅云晚也正望著這邊,目光一觸,她急急低頭,桓宣轉(zhuǎn)過臉:“等喪事辦完,我問問她。”
“可是皇帝不可能就這么算了,”荀媼急了,“難道為了她,連你也搭進去嗎?”
“她要是不想守,我不攔她,”桓宣又看了眼內(nèi)室,“但要是她想守,管他是誰,都休想打她的主意。”
心底隱隱有種預(yù)感,她會守的。
三更時藥煎好了,桓宣想了想,親身送了過去:“藥好了。”
傅云晚沒想到是他親自來,雖然合衣躺著,然而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怎么看怎么不妥當,著急著下床,受傷的右臂不小心撞到桌角,疼得臉色一白。
“小心。”桓宣扶住了她。
原是想扶她的肩,她卻在這時慌張著站起,他的手便落在了腰間。桓宣一怔,急急松開。
掌心殘留著輕軟的溫度,細得很,只要他一合掌,就能整個攥住。桓宣轉(zhuǎn)身,將提盒在桌上放下,倒了藥送到她唇邊:“喝吧。”
傅云晚不敢不喝,又不敢喝,緊緊抿著唇。腰間他碰過的地方著了火似的,火辣辣地燒著,他離得近,影子沉沉地壓著她,讓人喘不過氣,怕得發(fā)抖。
桓宣耐著性子等著。因著怕荀媼不肯盡心服侍她,所以他才親身走這一趟,可現(xiàn)在看起來,還不如荀媼來。難道是太熱了沒法喝?收回來自己嘗了一口,并不熱的,于是重又送到她唇邊:“不熱,喝吧。”
傅云晚怔怔看著,有一剎那他的臉突然變成了謝旃,從前生病吃藥時,謝旃都是這樣先嘗一口冷熱,再端起來喂她。忍了多時的眼淚滾滾而下,傅云晚閉上眼,張口喝了下去。
桓宣托著碗底,耐心等著。她喝得慢,也許是嘴巴生得小巧的緣故。她看起來哪兒哪兒都小,坐在榻上也只剛剛過他的肩膀,細細的頸薄薄的肩,下面孝衣包裹的地方,偏又鼓了起來。
桓宣連忙轉(zhuǎn)開臉。
一口兩口,大半碗藥終于喝的見底,桓宣站起身來,看見她高燒中嫣紅的唇,唇邊幾點水色,是沾上的藥汁。下意識地俯身低頭:“你……”
傅云晚茫然抬頭:“什么?”
啪,氈簾重重一響,賀蘭真沖了進來:“阿兄!”
整整一晚忙亂,她始終沒能找到機會單獨跟桓宣相處,好容易等到夜深,想著去他房里說幾句心意話,哪知房里沒人,他不知什么時候竟來了這里。
此刻望著眼前的一幕,一個床上一個床下,男人高大女子嬌小,男人低頭女子仰頭,孤燈暗室,四下無人。賀蘭真心里怦怦跳著,無限狐疑:“這么晚了,阿兄怎么在這兒?”
桓宣反問:“這么晚了,你怎么還在到處亂跑?”
“我想著你都兩天沒睡了,不放心,過來看看你。”賀蘭真心里發(fā)急,他們離得太近了,他的鼻尖都快要碰上傅云晚的鼻尖了。連忙伸手去拉,“阿兄,我有話要跟你說,走吧。”
桓宣閃開了,收起藥碗:“什么話?”
賀蘭真這才看見桌上的藥罐,呆了一呆。他是來給傅云晚送藥的?他那么倨傲的性子,這么多年她頂著妹妹的名頭百般親近示好,他從來都不肯多看一眼,這女人憑什么讓他送藥?一霎時酸意翻涌,略一思索,轉(zhuǎn)向傅云晚:“昨天的事,你以為就那么算了?”
傅云晚茫然看她:“什么?”
賀蘭真盯著她,她眼角帶淚,還真是我見猶憐,這狐媚子!“為了你謝旃已經(jīng)搭進去了,你難道還想害我阿兄?”
桓宣一聲斷喝:“賀蘭真!”
賀蘭真嚇了一跳,看見他陰云密布的臉,就算從來大膽,此時也不免害怕:“阿兄……”
“回家去,沒我的話不準再來。”桓宣叫過侍衛(wèi),“送郡主回府。”
他從來說一不二,驕縱如賀蘭真也不敢違拗他的意思,眼看侍衛(wèi)進來帶人,只得一跺腳跑了出去。
只是怎么能咽得下這口氣?叫過女使:“讓家令連夜擬個覲見折子,我明天要進宮。”
去找元輅,他不是看上那女人了嗎?她再加把火,不信收拾不了這個妖精。
屋里,傅云晚看著桓宣:“郎君的病,是不是跟我有關(guān)?”
賀蘭真的話,荀媼的態(tài)度,皇帝無緣無故的傳召,她不是傻子,能看出來不對,他們有事瞞著她。
“與你無關(guān)。”桓宣并不擅長說謊,況且說謊這事,說過一句,便要用無數(shù)句來掩飾,哪有那么多精力來應(yīng)付?“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
他轉(zhuǎn)身離開,傅云晚怔怔望著。她并不相信他的話,可她也不敢再問他,合衣在榻上躺下,等明天,明天她再找個機會,好好向荀媼問清楚。
這一夜翻來覆去,天快亮時剛剛合眼,立刻夢見了謝旃。到處是火,到處是滾滾的濃煙,他在煙火里燃燒,她哭喊著往他身邊跑,腰間突然一緊,桓宣抱起了她。
他深黑的眸子牢牢盯著她:“你……”
傅云晚猛地醒來,心里砰砰亂跳,額上全都是汗。
“七姐,”有嬌嫩的女子聲音喚她,傅云晚怔怔看過去,榻邊守著傅嬌,她同父異母的妹妹,紅著眼握她的手,“你好些了沒有?”
傅家姊妹眾多,但北人生的那些從來都瞧不上她,唯有傅嬌這些同是南人所出的才跟她交好。傅云晚掙扎著坐起來:“你怎么來了?”
“我求了好久,阿耶才肯放我過來看你。”傅嬌含著淚,“七姐,你不要難過,謝郎君的事不怪你。”
傅云晚心里一跳:“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