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該怎么說?賀蘭真事到臨頭,慌了手腳。
來的路上在腦中想過千遍萬遍,總覺得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只要她稍稍說上一兩個字,他就會猜到她的心意,他會對她笑,他會迫不及待的抱她親她,求她嫁給他,可為什么他現(xiàn)在冷冰冰的,看她的時候甚至有些不耐煩?不,一定是她弄錯了,他怎么可能對她不耐煩?賀蘭真喃喃的:“阿兄。”
桓宣確乎有點(diǎn)不耐煩。傅云晚還在山上等著,天冷,她一直站在風(fēng)口里只顧貪看昆玉峰,他擔(dān)心她會著涼。她還沒吃早飯,餓著是不行的,他得督促她早點(diǎn)吃,多吃點(diǎn)。每件事都著急要辦,賀蘭真偏又莫名其妙只管纏著。轉(zhuǎn)身離開:“沒什么事我就走了。”
賀蘭真一把抓住:“別走!”
那些反復(fù)斟酌過許多遍的言語,那些準(zhǔn)備對他做出的笑容眼神全都被拋在了腦后,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他走,她必須告訴他!“阿兄,我、我、我喜歡你。”
桓宣怔了下,意外之余,說不出的煩躁抗拒,甩開了她:“笑話!”
快步離開,身后腳步聲急,賀蘭真追上來攔在面前:“你不許走!”
她漲紅著臉,眼淚骨碌碌往下掉,看上去既狼狽又可厭,桓宣皺眉閃開,她不依不饒重又追上,哭著來抓他,桓宣拽著她袖子一甩,她踉踉蹌蹌地摔開,桓宣一言不發(fā)走過去,眨眼就沒了蹤影。
賀蘭真半晌方才站穩(wěn),眼淚落了滿臉,哽咽著說不出話。怎么會這樣?他應(yīng)該高興,應(yīng)該親她抱她,應(yīng)該娶她呀!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聽見邊上吱吱呀呀的響聲,怔怔回頭,幾個侍衛(wèi)推著小車正往山上去,那車上一筐一筐,裝的都是上好的瑞炭。給桓宣的嗎?他火力旺不怕冷,大冬天里也從不用炭,那么這些炭,是給誰的?
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賀蘭真脫口說道:“傅云晚,原來是你!”
一定是她!要不然桓宣怎么不肯回城,待在這荒郊野地?要不然他怎么會這么狠心,對她全沒有情意?肯定是傅云晚,這狐媚子勾著他,害得他不理她了!
啪,賀蘭真抖開馬鞭,怒沖沖地往山上跑,身后突然傳來一個柔和中帶著威嚴(yán)的聲音:“站住。”
母親,她怎么來了?賀蘭真不得不停住,就見安河大長公主快步向她走來:“跟我回家去。”
“我不回!”賀蘭真又氣又急,梗著脖子。
“回去!”安河大長公主一把拽住,和幾個女使七手八腳掙扎將她塞進(jìn)車?yán)铮囎悠饎樱劭粗x桓宣越來越遠(yuǎn)了,賀蘭真哇一下哭出了聲:“娘,阿兄他不理我,他還跟那個狐媚子在一起!”
“真兒,”安河大長公主沉聲道,“你可知道我為什么答允你跟桓宣的事?”
山上。
桓宣快步向佛堂走著,驚訝消散,只覺得荒謬。北人全乎是不在乎倫理綱常了,他跟賀蘭真總歸還頂著兄妹的名頭,怎么能起這種荒唐的念頭?況且公主府上上下下最是瞧不起南人,他怎么可能跟她們有瓜葛!
抬眼望見佛堂半掩的朱門,桓宣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走上回廊,閃身進(jìn)去。晨光從門扉里斜斜落下,傅云晚跪在靈前焚香,側(cè)影柔軟,讓他滿心的煩躁一下消失了大半。
她好像總有一種奇異的魔力,在她身邊,好像所有的東西都會慢下來軟下來似的,包括他自己。拖過蒲團(tuán),在她身旁不遠(yuǎn)不近跪下:“吃飯了嗎?”
“吃了。”傅云晚連忙往邊上挪了挪,因他那時候問起過,她很怕他會要她一起吃,便趁他下山時趕著吃了些,“大將軍也去用飯吧。”
“不急,等這爐香燒完。”桓宣望著鶴嘴爐中絲絲縷縷透出來的香氣,“后天給佛奴下葬,路有點(diǎn)遠(yuǎn),我們明天一早出發(fā),先過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
傅云晚猝不及防,嗓子一下子哽住了,半晌:“好。”
當(dāng)初說七七后下葬,總覺得那么遠(yuǎn),那么難捱的一天又一天,然而這么快就過去了。她該送謝旃入土了,哪怕知道是作假,依舊讓人心里刀剜似的疼。
桓宣看見她突然洇濕的睫毛,肩垂下來,薄薄的像一片紙。實(shí)在太瘦了。往昆玉峰去五六十里全是山路,明天這一路,可怎么吃得消。
翌日一早隊(duì)伍出發(fā),趕往昆玉峰。
積雪不曾化盡,太陽一曬,滿路都是泥濘,車子顛簸得厲害,傅云晚緊緊抓著扶手,覺得渾身的骨架都要顛散了,胸口又酸又苦竟有些想吐,連忙推開點(diǎn)窗戶,深吸一口干冷的空氣,稍稍壓下去。
噠噠的馬蹄聲,桓宣從隊(duì)伍前面掉頭回來:“難受?”
傅云晚想說沒有,張開嘴又是一陣酸苦,連忙搖搖頭。
桓宣從馬背上彎腰,想帶她騎馬,又立刻意識到不妥,略一思忖,向車夫擺了擺手。
傅云晚扶著窗欞,看見車夫停車離開,眼前衣角一晃,桓宣躍上了車轅。
車子重又走起來,不同于剛才的顛簸,這次穩(wěn)了,也慢了。長長的隊(duì)伍都跟著慢下來,傅云晚窘迫著,急急推辭:“我沒事的,別耽誤了路程。”
桓宣從前面回頭:“不急,天黑前趕得到。”
他拽著韁繩的手抬起來,向下微微一壓,傅云晚猜測是讓她不要再說的意思,卻又突然意識到,比起拖慢了速度,讓他親自為她趕車,才是更大的罪過吧。
這一路壓著速度走,天快黑時才趕到昆玉峰下一座寺廟里落腳,荀媼領(lǐng)著人在門前迎候,待看清楚是桓宣親自趕車,頓時大吃一驚:“這是怎么說的,怎么能讓你趕車?”
話音未落,就見桓宣跳下來拉開車門,里面嬌怯怯一個女子走出來,不是傅云晚又是誰?一霎時又驚又怒,原來他們在一起!虧得她擔(dān)驚受怕這么多天,還到處找她!“你們,你們怎么在一起?”
傅云晚喚了聲阿婆,后面的話便不敢說出口。她還記得上次荀媼的責(zé)備,如今這個場面,該怎么跟她解釋?
“都是我的安排,”桓宣解釋道,“傅娘子事先并不知情。”
好好好,他們都安排好了,就瞞著她一個人,讓她獨(dú)自應(yīng)付王平安,受那般羞辱!荀媼紅著眼:“我算什么,怎么敢讓大將軍跟我解釋!”
她嗓子哽住了,抬手抹了抹眼角,桓宣頓了頓:“是我思慮不周。”
并非思慮不周,只因?yàn)闊o法確定她與劉止是否串通,所以不能告訴她。然而這話,自然是不能直說的。桓宣上前扶住靈柩:“天不早了,盡快收拾吧。”
侍衛(wèi)們相幫著將靈柩抬進(jìn)偏殿,荀媼忍著恨怒,默默跟在后面。最前面桓宣和傅云晚一左一右,雙雙護(hù)著靈柩,看上去他們倒像是一對。從前她只道是傅云晚不檢點(diǎn),如今看來,就連桓宣也未必干凈,可憐謝旃,這才剛剛過了七七。
忽地看見傅云晚轉(zhuǎn)頭看她,荀媼咬著牙,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傅云晚臉上一白,連忙轉(zhuǎn)過頭去。
心里刀扎一般,又是委屈又是羞臊。荀媼必是又那么想了,她跟桓宣清清白白,天日可鑒,她為什么總不相信她?
冬日的天黑得很快,桓宣去安排下葬諸事,傅云晚獨(dú)自守著靈柩。
里面是謝旃嗎?桓宣沒有說,但她猜不是。既然說了下葬是假,那就必定另有安置,這時候謝旃在哪里呢?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會不會覺得冷?
門外冷冰冰一聲喚,荀媼來了:“傅娘子。”
傅云晚不由自主有點(diǎn)怕,連忙站起身來:“阿婆,我事先并不知道大將軍的安排……”
“你不用解釋,”荀媼打斷她,“你是主我是奴,我本來也不該管你,不過傅娘子。”
她一指棺材:“郎君都看著呢,你拍拍自己的良心吧!”
她轉(zhuǎn)身離開,傅云晚怔怔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不見桓宣了,從此再也不見了!
身后吱呀一聲,門又開了,桓宣快步走了進(jìn)來:“跟我來。”
傅云晚往后躲著,不肯看他:“有事跟阿婆商量吧,我什么都不懂。”
“佛奴的事。”他走近了,影子壓在她身上,讓人緊張得喘不過氣,“佛奴在我那里。”
心臟咚的一跳,傅云晚聞到他身上熱騰騰的氣味,他稍稍后退一些:“走吧。”
傅云晚身不由己,跟著他往外走去,繞過回廊,穿過庭院,后面的小院僻靜無人,他推門進(jìn)去。
傅云晚看見他的錦袍掛在架上,看見他的刀和馬鞭,屋里充斥著他身上的氣味,這是他的臥房。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急急往后退,他突然走來,關(guān)上了門。
胳膊越過她肩頭,桓宣低頭看她,她鬢邊那朵白絹小花顫微微的,讓他意識到她在發(fā)抖。冷,還是怕?思緒有一霎時飄忽,又聞到那股子陌生柔細(xì)的香氣,連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只是急急退開:“在這里。”
拉開帷幕按下機(jī)關(guān),露出墻后的暗室,傅云晚看見停放在里面的棺木,謝旃。一霎時忘了其他,急急撲過去扶住,聽見桓宣低低的聲音:“偏殿里是空棺。近來回南的路不太平,等過了這陣子,我送你們一起回去。”
紛亂的心突然便安定下來。他會送他們回去的,他會解決掉所有的問題,他一向都是這樣。傅云晚含著眼淚,門突然敲響了,賀蘭真在外面叫:“阿兄,你在里面嗎?我看見你了。”
她開始推門,傅云晚怕得厲害,怕她發(fā)現(xiàn)謝旃,怕她看見他們,外面那么多流言蜚語,再出岔子,她就真沒法活了。發(fā)著抖往暗室里躲,桓宣一把拉住:“里面憋氣,躲不得。”
他關(guān)上機(jī)關(guān),拉著她躲進(jìn)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