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發(fā)生在二十四橋明月的一幕在平潮樓再次出現(xiàn)，從張鳳翔到擇菜大媽都目瞪口呆，如被雷殛。
    《滿漢全席》誰沒看過？
    “水晶咕嚕肉”誰不知道？
    這道菜又名“冰澆咕咾肉”，是粵菜（廣東菜）的看家名肴，海內(nèi)聞名。
    這道菜最難的地方就在于打糖汁，不是說什么糖汁都能在冰鎮(zhèn)之后凝結(jié)成水晶般的外殼；火候如果過早，糖汁就像小孩拉稀的大便，根本無法結(jié)殼；火候如果過遲，糖汁猝然遇冷就會結(jié)成丑陋的暗黑色糖殼，硬的能硌飛牙齒。
    想要鎮(zhèn)糖為晶，只有在熬制糖稀的過程中抓住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才能辦到。這是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功夫菜，最重眼力、動作和經(jīng)驗技巧不過，一般來說，即使是成名已久的老師傅也不會經(jīng)常性嘗試烹制這樣的菜肴——因為太容易失手砸招牌。
    官靜說自己是靠看電影學(xué)會了這道菜，并且舉一反三，又將這種烹飪手法嫁接到其他食材上，這種驚世駭俗的學(xué)習(xí)能力不得不讓人感到渾身起雞皮。
    “不可能！我不信！”胖大廚一蹦三尺高，哇哇大叫：“［水晶咕咾肉］的打糖汁技巧，怎么可能光靠看電影就琢磨出來！你一定拜過廣東師傅！”
    “做菜又不是做原子彈，只要肯花時間去鉆研和練習(xí)，有什么做不到的？”官靜很奇怪地反問胖大廚：“白糖如果貴如黃金，你認(rèn)為我練不出來還情有可原，可白糖明明很便宜，每天下班練個兩小時也糟蹋不了三五斤，你憑什么認(rèn)為我非要學(xué)過粵菜才能掌握這門技巧？沒看過歐陽修的《賣油翁》嗎？無它，但手熟爾?！?br/>     “師傅哇……你就不要再打擊別人的自尊心淫姬……”劉細(xì)君說了句公道話：“光知道傻練有個**用，關(guān)鍵還得看天賦！坐禪的和尚多了去了，他媽有幾個能成佛的？”
    “胡扯！別人能做到的事，你為什么做不到？”官靜語重心長地教訓(xùn)起了徒弟：“以后學(xué)藝，你可千萬不別給我?guī)е@樣的消極想法，學(xué)什么不枯燥？你的武藝難道是天生就會的？”
    “小兄弟。”張鳳翔從后面拍了拍官靜的肩膀：“還未請教你的尊姓大名……”
    “不敢當(dāng)，我叫官靜，表字俊卿?！?br/>     這個女孩般的名字當(dāng)仁不讓地引起了一陣竊笑，張美蔥在一旁捂住嘴，憋得花枝亂顫。
    “不好意思，請給我一分鐘的時間……”老苗子很嚴(yán)肅地官靜對點點頭，又一本正經(jīng)地對劉細(xì)君致歉，背過身摟住椅子就是一通炮仗般的大笑。
    官靜……劉細(xì)君……長得文弱秀氣叫這樣的名字倒也罷了，偏偏這兩個年青小伙都是目光犀利、體格雄武的硬漢猛男……張鳳翔險險沒笑岔氣。
    兩位紅紙扇的臉色一點一點在變青。
    “抱歉抱歉，老漢我沒有任何的惡意。”老苗子訕訕地止住了笑：“靜哥兒，多嘴問一句，你怎么會被二十四橋明月給辭退的？是工資福利沒談攏還是怎么的？”
    “因為新任老板上臺后的裁員?！惫凫o看出來了，張鳳翔這是想招攬自己，稍微考慮了一下措辭，他委婉地說道：“我現(xiàn)在不想再給人打工了，自己給自己做老板，感覺挺好。”
    “既然你現(xiàn)在賦閑在家，不如到我的［平潮樓］來干活吧，想要什么月薪你只管開口。”老苗子聽出了官靜話里的婉拒之意，微微一笑：“只要你來我這上班，中午十二點和晚七點過后，每一道你做的菜，百分之二十的利潤都?xì)w你，當(dāng)天結(jié)算?！?br/>     這個福利制度是時下各大餐飲會所中比較流行的廚師長級別獎勵待遇，最高標(biāo)準(zhǔn)能達(dá)到百分之五十的分紅，有點日薪的味道。因為時間上避開了營業(yè)高峰時段，又能收攏人心，老板們付出的代價也不算很大。
    以官靜的年紀(jì)，張鳳翔能開出這樣優(yōu)厚的條件，確實是很看的起他。
    “謝謝張老板的賞識，回去之后我會好好考慮一下的?！惫凫o很客氣地回絕了對方的招攬，在別人手下受氣的日子他也確實過的寒心了，既然白手起家的勢頭很不錯，沒道理要半途而廢。
    張鳳翔的臉色一下拉長了，這個老苗子性格強勢，最討厭的事就是被別人拒絕，尤其是委婉的拒絕——在他眼里，這和奸詐、藐視沒有任何區(qū)別。
    “我去查錢。”劉細(xì)君哈哈一笑，在手指上蘸了蘸吐沫，拿過了裝錢的紙袋開始清點。這個大塊頭有一手足以媲美銀行勞模的高超點鈔技巧，只見一沓沓厚厚的人民幣在他的左手中如摺扇般刷刷展開，右手五指緊隨其后，靈巧飛快地捻過錢幣的角邊，刷錢速度之快讓人眼花繚亂。
    嚓嚓嚓～嚓嚓嚓～
    五分鐘不到，售賣蜂蛹的巨款已經(jīng)被金發(fā)小子清點一遍、復(fù)查一遍完畢。
    “總數(shù)是對的，但里面有一張朝鮮版的假幣?！奔?xì)君將一張點鈔過程中剔出的百元鈔票對張鳳翔亮了一亮，隨手拍在了不銹鋼打荷臺上：“麻煩您老給換一換……”
    老苗子拉著一張驢臉，悶頭點了鍋旱煙，沒有搭腔。
    “別這么看著我，我是珠算能手六級，有正兒八經(jīng)的會計師證書。”細(xì)君對滿臉吃驚的師傅做了個鬼臉，炫耀地雞爪瘋了一下自己的雙手：“點鈔，雙手珠算，心算速計、做假帳，打小就學(xué)?！?br/>     “伢崽，你有這么多本事，有沒有興趣跟我混？”張鳳翔抬眼看住了細(xì)君，心說小子你最好別說不，說不你就完了。
    “我只跟讓我服氣的人混?！苯鸢l(fā)小子豪氣萬丈地對老苗子聳聳肩膀，表示你還不夠格招攬我。
    與官靜相比，劉細(xì)君的個性顯得有點張揚和跋扈，他的不屑和輕視總會第一時間從眼神中流露出來，這就很容易讓別人下不了臺。官靜不一樣，官靜內(nèi)斂而溫和，他即使是拒絕別人，也會選擇比較委婉的方式，避免給人難堪。
    很可惜，張鳳翔的蠻牛性格是出了名的越是得不到就越要得到，兩位紅紙扇不同方式的拒絕，都讓他非常非常的窩火。
    就在官靜和細(xì)君準(zhǔn)備告辭時，平潮樓廚房里的內(nèi)線電話響了。
    煙雨江南包廂的客人退回了剛剛呈上去的［水晶蜂皇胎］，說不好吃，要求重?fù)Q一個菜肴。
    細(xì)君臉上燦爛的笑容頃刻間僵硬。
    他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老苗子玩了鬼！
    剛剛他曾親口嘗過“水晶蜂皇胎”，味道絕不至于難吃到要退菜的地步！
    官靜面無表情地把所有的錢擼進紙袋，往懷里一掖，招呼細(xì)君走人。
    “服務(wù)行業(yè)，客人的反饋意見就是最好的試金石。”老苗子起身攔住了兩位紅紙扇，嘴里吧嗒出一口沖得讓人跌跤的旱煙：“兩位小友，你們先前說了大話，現(xiàn)在卻要一走了之，有點不地道吧？”
    “哐哐”！
    ＢＯＳＳ的話音剛落，廚房的大門就被一個壯漢落了鎖。
    廚師們跟炸了窩的雞群一樣，呼啦啦全都躲到了角落里，十來個彪形大漢沉臉上前，前后左右團團圍住了兩位紅紙扇。
    “苗家漢子沒你這么無賴的吧？”官靜拉住了想要動武的細(xì)君，抬手一指張鳳翔：“你也是江湖老前輩，別讓我打心眼底看不起你?！?br/>     “我對著蚩尤大神的名字起誓，我絕對沒和客人提前打過招呼，更沒有讓他們對你的菜賜予惡評。”張鳳翔笑瞇瞇地敲了敲煙鍋袋：“我們苗家漢子從來都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小朋友，你侮辱我可以，侮辱我的人格可要付出代價的?！?br/>     “老爺子，你是不是把年青人都當(dāng)成了涉世未深的傻瓜蛋？”官靜再次冷笑：“我什么時候說你勾結(jié)客人故意貶低我做的菜了？你想要教訓(xùn)我倆只管放手來試試，別故意用歪門邪道的辦法來污蔑我的手藝！”
    “他怎么可能沒勾結(jié)客人？”劉細(xì)君聽的糊里糊涂，如果不是老苗子事先和客人打好招呼，那［水晶蜂皇胎］怎么會被客人說不好吃，要退下來換菜？
    “笨蛋！剛剛那道［水晶蜂皇胎］以甜味為主，他只要挑一桌有糖尿病患者或者不吃甜的客人，呈上去不退菜才怪！甜是諂媚之味，中國大半的北方人都不喜歡吃甜！”官靜反問細(xì)君：“我給你舉個例子，我們天都人不喜歡吃辣，假如你去酒店吃飯，老板突然將一份吃完能噴火的［清炒朝天椒］送上桌，你要不要退菜？”
    “歐比斯拉奇！這不是耍心眼嗎？”細(xì)君恍然大悟：“也就是說你剛剛那道菜做的再好，人家不愛吃還是會退菜！”
    “菜系為什么要按地域來劃分？各大菜系為什么各有自己的風(fēng)味和特色？就是因為各個地域的人都有不同的口味偏好，可以取悅?cè)煜率晨偷牟穗戎挥行≌f里才有！”官靜說的是實話：“現(xiàn)實中我們廚師做菜，其實是在取悅自己的口感，自己覺得好，客人說什么都不用去管，該怎么做還是怎么做，我們不是易牙，做不到天下至于味的境界?！?br/>     張鳳翔老臉一紅。
    正如官靜的猜測，煙雨江南包廂的食客是來自江蘇徐州的煤炭商人，早在訂餐之前就特地關(guān)照過，他們不喜歡吃甜，所有的菜一律不準(zhǔn)放糖。
    其實早在官靜還沒將“水晶蜂皇胎”裝盤時，老苗子已經(jīng)知道大事不妙了。
    他也是廚師，看得出這道菜是脫胎于“水晶咕嚕肉”的技法——明白這一點就已經(jīng)足夠。
    作為平潮樓的老板，張鳳翔不能讓外人用菜肴踐踏己方的廚房陣地，即使是耍手腕，他能掩蓋還是得盡力去掩蓋。不光是他，換作任何一個餐飲行業(yè)的老板，都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店鋪招牌被一個過江猛龍砸掉。
    現(xiàn)在被官靜戳破了滑頭心思，張鳳翔多少有點覺得尷尬。不過他沒有惱羞成怒，當(dāng)場發(fā)飆，在他心里燃燒的更加旺盛的是zhan有yu望。沒辦法，這個伢崽實在是太聰明、太能干、太直率、太自信了——二十一世紀(jì)什么最貴？人才！
    “我不覺得我耍心眼有什么錯，這是智慧，是生存的智慧。”老苗子邁著軍閥的步伐來回轉(zhuǎn)了兩圈，用煙鍋重重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目光像袁世凱一樣橫蠻有力地凝視著官靜：“官靜，難道你就沒有耍心計？你選了一個偏門絕技主動亮給我們看，就是吃準(zhǔn)了在廣陵沒有廚師能做出同樣的菜來！”
    “至少我比你光明磊落的多！”
    “放屁！你這還不是耍心眼？爐灶功夫怎么能只靠一種烹飪技法就決定勝負(fù)？我們平潮樓以茶酒點三絕稱雄廣陵，和你比糖汁水晶技法，不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是什么？你這個壞小子，我沒想到一句無心之言被你抓住空子，居然給自己帶來這么大的麻煩！但我很欣賞你，而且越來越欣賞……”
    “看我眼色?！惫凫o耷拉著眉眼，低聲對細(xì)君說道：“今天的事看來無法安穩(wěn)收場了，等一下我們一起拔刀，爭取第一時間就制住這個老王八。”
    “兩位小友，你們可別準(zhǔn)備做什么傻事，我的手下可是很沖動的?！崩厦缱雍俸僖恍Γ畞韨€馬仔姿勢洗練地抽出烏黑油亮的五四手槍，齊刷刷地對準(zhǔn)兩位紅紙扇。
    劉細(xì)君噗哧一口笑，這些家伙嚇唬誰呢？十幾把槍摸出來，居然連一把打開保險的都沒有。
    “官靜，為了你的聰明，也為了平潮樓的招牌，我想再給你一個機會。”老苗子豎起一根指頭：“來吧，和我們平潮樓的拿手絕技再比一次，這次我不耍心眼，就想和你好好較量一下廚藝！你輸了就留下幫我做事，我輸了，你們就安安穩(wěn)穩(wěn)出門……沒有第三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