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下,有一家人要辦喜事。最操心的
薛大娘洗漱完,用發(fā)散著香胰子氣味的手,鄭重其事地撕下了月份牌上的日歷,于是,那個讓她又盼又怕、又喜又憂的日子,便在新的一頁紅日歷上,赫然宣布了出來:1982農(nóng)歷壬戌年12月大12十月大星期日廿八冬至:公歷12月22日農(nóng)歷十一月初八對于薛大娘來說,一日二十四小時的記時法,新的一日從午夜零點開始的概念,雖說經(jīng)過這些年子女們談話的熏陶,也算懂得,但從心理習(xí)慣上來說,她還是把天光透進院落,算作一日的起始。</br>
今天,薛大娘的小兒子薛紀躍辦喜事。</br>
薛大娘在那頁被朦朧的天光照亮的日歷面前,愣了好幾秒鐘。同北京許許多多同齡的老市民一樣,薛大娘現(xiàn)在絕不是一個真正迷信的人,她知道迷信歸根結(jié)底都是瞎掰,遇上聽人講述哪里有個老太太信神信鬼鬧出亂子,她還會真誠地拍著大腿笑著說幾句嘲諷的話;但她又同許許多多同齡的老市民一樣,內(nèi)心還揣著個求吉利的想法。現(xiàn)在北京并沒有人擺攤算卦,辦喜事也沒有什么人再那么講究生辰八字,偶爾聽說外地農(nóng)村里竟然還有因為算生辰八字釀成兒女悲劇的事,薛大娘一類的人也會跟著嘆息。但在選擇什么日子辦喜事這樣的問題上,北京城時下卻確鑿存在著一定的講究。是誰倡導(dǎo)的?誰傳播的?你縷不清。不僅像薛大娘這樣的老市民,就是薛紀躍這樣的新市民,也都頗為重視這個講究。什么講究呢?就是得選個陰歷、陽歷月、日都是雙數(shù)的日子。這當然是一種最原始不過的迷信心理:怕逢上單數(shù)會生出不吉利的喪偶的后果。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可以比較輕易地滌蕩繁縟的迷信習(xí)俗,卻很難消除存在于人們內(nèi)心中的原始迷信心理。薛大娘在副食店賣過二十多年的菜,頭年才退休回家,她的文化水平恰到能夠流暢地閱讀日歷的程度。在那張紅色的日歷面前,她把那些偶數(shù)讀了幾遍,心中漾出一種安適感。只是日歷下面的小注略讓她不快,不僅有個“十一”的數(shù)字瞧去刺眼,所預(yù)告的“冬至”這個節(jié)氣似乎也不那么喜幸。不過,這幾絲不快,很快也便被日歷上所籠罩的紅色驅(qū)散了。</br>
薛大娘離開日歷,看了看仍在床上酣睡的薛紀躍,本想過去把他喚醒,臨到挪動腳步又生出了憐惜之情。讓他再多睡一會兒吧,今兒個指不定得把他累成個什么樣兒呢!</br>
00薛大娘走出屋子。院子里很靜,沒有人影。按過去以十二地支劃分一晝夜的計算法,那正當卯時十二地支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子時相當于半夜二十三點至一點,余類推……薛家住著這個四合院里院的兩間西房。雖說他們早已接出去了一間廚房,但今天要辦喜事,廚房支派不開,所以昨天便搭好一個用汽車苫布構(gòu)成的棚子,好讓今天來幫忙的大師傅有用武之地。</br>
薛大娘原以為老伴在苫布棚里,及至走進去一看,并沒老伴的身影,便知道他是到什剎海后海邊遛彎兒、打八卦拳去了。難道今天這個日子也不能停它一次?薛大娘不禁有點埋怨。</br>
薛大娘在苫棚里檢查著備好的各種原料和半成品——洗凈切好的白菜、油菜和胡蘿卜,裹上雞蛋面粉炸過一道的小黃花魚,發(fā)了一夜的木耳、黃花和筍干……請到的大師傅據(jù)說曾在同和居掌過紅案,他今天弄出來的“四四到底”(16個菜),肯定誰也挑不出碴兒來!</br>
薛大娘心神不定。幫忙的大師傅沒到還情有可原——現(xiàn)在天剛冒亮兒,人家興許住得挺遠,總得過一陣兒;可大兒媳婦昭英怎么還不露面?半年前大兒子薛紀徽和兒媳婦孟昭英還跟薛大娘他們住一塊兒。那時候,兩間屋子,薛大娘老兩口和小兒子薛紀躍住一間,薛紀徽和孟昭英帶著女兒小蓮蓬住另一間。薛紀徽是開130卡車的司機,孟昭英是同一單位的出納,他們打結(jié)婚那天起就跟單位要房子,總算在今年春上要到了一間——住那間的技術(shù)員搬入了新居民區(qū)的單元樓,這間便倒給了他們。他們搬了出去,這才騰出了給弟弟薛紀躍成家的居室。北京城里就是這個形勢,一個蘿卜一個坑。薛紀徽兩口子搬得并不算遠,就在恭儉胡同那邊住,離這兒不過兩站來地。說好讓他們一早就來幫忙的,可你瞧,天光眼見著越來越亮了,卻還不見影兒。薛大娘心里只怨著孟昭英,這是她的一種心理習(xí)慣。兩口子帶著孫女來了,兒子叫沒叫爹媽她不計較,媳婦要是忘了叫,或者叫遲慢了、聲音聽去不順不甜了,薛大娘便會老大的不痛快;一般來說她倒并不發(fā)作,但面對著媳婦時,她卻肯定不會現(xiàn)出哪怕是一絲笑紋。此刻她走出苫棚,朝院門邁步,心里直嘀咕:這個昭英,小叔子辦喜事,在你心里頭就那么沒分量嗎?還等著你去女家迎親呢,你就不能早點兒來效力?</br>
薛大娘走出里外院之間的垂花門,迎面遇上了荀磊。荀磊是個俊俏的小伙子,今年22歲,比薛紀躍小3歲。他家住在一進門右首小偏院中,父親荀興旺原是東郊一家大工廠的老工人,頭年退休后辦了個個體戶執(zhí)照,在后門橋那里擺攤給人修鞋。說起來真是雞窩里飛出了金鳳凰,這荀磊完全不像他父母那樣五大三粗黑皮糙肉,竟長得細皮白肉苗條秀氣。長相好倒還不算什么,他上小學(xué)起就肯好好念書,中學(xué)畢業(yè)后居然出乎全院人的意料,被外事部門直接招去,送到國外培訓(xùn),今年夏天回來后,被分配在某重要部門當翻譯,據(jù)說,將來還有機會出國工作呢!</br>
這時候荀磊手里提著兩個剪貼得十分精美的黃底子的大紅字,滿臉笑容地迎住薛大娘說:“大娘,您過過目,要合適,我這就貼去!”</br>
薛大娘喜出望外。她因為心里頭堆滿了事兒,倒把這個節(jié)目忽略掉了。院門口昨晚上就由薛師傅貼上了一對紅字,不過剛貼上,就被才下班回來的荀磊偏著頭評論說:“這字剪得不勻稱,襯底也不好看。今天晚上我?guī)湍銈兞碜鲆粚Γ魈煸缟舷冉o你們看看,要覺著好,我就幫你們換上。”這不,他倒真做出了一對。</br>
薛大娘仔細地瞧了瞧荀磊高舉起的字,確實是好,筆道勻?qū)崱ⅫS紅輝映不說,光那邊框里的喜鵲鬧梅圖案,就難為他怎么剪得出來!</br>
“喲,好!真好!夠多喜幸!”薛大娘拊著掌贊道,“小磊子,你可真是個人精!”</br>
“那我就弄糨糊給貼去啦!”荀磊高高興興地扭身回屋取糨糊去了。</br>
薛大娘走出了院門,心情大暢。</br>
這院子在北京北城的一條胡同里。此刻站在院門口,可以看見鐘樓和鼓樓的剪影,從淺綠色的絲綢般的天光中,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那鐘樓甍脊西端的獸頭,1976年地震時震落了,只剩下東端的獸頭,還在天光中翹著上彎的鐵須;那鼓樓木構(gòu)樓殿的支柱,有一根明顯地顯露出來,給本來過分凝重的剪影,增添了一點輕盈靈動的韻味。</br>
薛大娘抬頭仰望著這融入她的生活、她的靈魂的鐘鼓樓。鐘鼓樓仿佛也在默默地俯視著她住的那條古老的胡同、陳舊的院落和她本人。在差不多半分鐘里,歷史和命運就那么無言地、似乎是無動于衷地對望著。</br>
但薛大娘很快便把眼光移向了胡同進口處。為什么昭英還不來?(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