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被逐
    納蘭述跨出成王府的時候,君珂和柳杏林剛剛走近王府門前照壁,他們?nèi)ナ帐傲恿值臇|西,稍微遲了一步,納蘭述出了王府,揮開所有跟出來的仆人侍衛(wèi),嚴(yán)令他們不得跟隨,自己站在大門外想了想,覺得眼前這自由來得太快太突然,一時竟有不適應(yīng)的茫然感,太自由了就自由得不知道往哪里去了,他當(dāng)然想找君珂,但他趕回來得匆忙,還沒來得及查到沈夢沉的去向,又是一怒離府,不愿再用他那善于捕捉情報的堯羽衛(wèi)去偵查消息,按說是該往燕京方向,可那人一向不按常理出牌,誰知道他會走哪條道?
    一個少女身影從墻側(cè)怯怯地閃了出來,抱著個牛仔背包,卻是紅硯,君珂闖沈夢沉轎子那晚,紅硯在納蘭述身側(cè),納蘭述在轎子外接到沈夢沉拋出來的女人,第一直覺以為是君珂被殺了拋出來,還是紅硯眼尖認(rèn)出不是,之后堯羽衛(wèi)及時和納蘭述聯(lián)系上,納蘭述便順便將紅硯也帶上,只是這丫頭不敢進(jìn)王府,便在外面等著。(百度搜索更新最快最穩(wěn)定,):。
    “公子……”紅硯不確定納蘭述的身份,中規(guī)中矩地叫他,“我家……小姐呢?”
    納蘭述仰起頭,少年面龐在天光照映下清澈近乎透明,“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過,我總是要找她的……”他想了想,摘了路邊樹上一枚葉子,隨手一拋。
    看天意安排。
    落在哪方向,就去哪吧!
    樹葉悠悠飄落,葉尖指著小說網(wǎng),正是從冀北往燕京的方向。
    納蘭述一笑,覺得老天果然是個妙人。
    “走吧。”
    他自府門前轉(zhuǎn)過東圍墻向東而去。
    片刻,君珂和柳杏林,從王府正門出來,轉(zhuǎn)過東圍墻,向城南柳家而去。
    再次,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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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guī)闳ヒ娢壹依蠣斪?,家祖雖然稍微嚴(yán)厲了點,但是人其實很好,我爹一般都不在家里,他游醫(yī)四方,或者你可以見見我母親,她一定喜歡你……”
    “柳先生?!本娲驍嗔肆恿值奶咸喜唤^,轉(zhuǎn)頭認(rèn)真凝視著他,“你是不是在緊張?”
    柳杏林怔了怔,對面君珂的目光溫潤而又宛如實質(zhì),他突然覺得心跳急了幾分。
    這樣的眼神面前,是不能掩飾也不該撒謊的。
    “是的……”半晌他艱難地道,“我怕家祖對你……”
    “柳先生……”
    “叫我杏林?!?br/>
    “杏林?!本鎻纳迫缌?,“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的。(天才只需3秒就能記住)”
    柳杏林不太有信心地苦笑了一下,心想那是你不知道我那祖父老而彌辣的性子……
    君珂倒沒有多想,她并沒有打算跟柳杏林回去長住的意思,之所以陪他回柳家,是怕萬一王府里撒的謊傳出去被柳家知道,自己總得替他解釋。
    “天暗了?!彼鲱^看看陰沉欲雨的天色,“趕緊走,說不定能趕在下雨之前到你家?!闭f完抓著柳杏林胳膊就往前奔。
    柳杏林又一怔――大燕女兒可沒這么隨便的,然而看君珂坦然神情,又覺得如果自己露出什么不適神情,會是對這純澈少女的一種侮辱。
    他不要做她心目中的迂腐男子,和她越行越遠(yuǎn)。
    “好?!本娴膭幼鹘o他猶豫的心思增添了信心,他也加快了腳步,前方不遠(yuǎn),柳家黑瓦白墻的門檐已經(jīng)在目,宅院綿延整整一條街,最顯眼的是臨街的牌坊,那是父老為了表彰柳家多年來的善舉而出資建立,牌坊下有專設(shè)的石墩,供各級官吏轎馬停放和轎夫休息,多大的官兒,在這里也會停轎,和問診的百姓一同等候,石墩年深月久,被人的體溫和摩挲,漸漸浸潤成暗黑色。
    牌坊下一如往常坐了很多人,幾個柳家的小廝在輪番做先期問診登記,兩人快步奔過去,小廝們抬頭一看,神色都一呆。
    “家福!”柳杏林歡歡喜喜呼喚,“回去通報老爺子,就說我回來……”
    那個叫家福的小廝表情就像見了鬼,突然轉(zhuǎn)身就跑。
    柳杏林的聲音噎在了喉嚨里,怔了怔,又去招呼另一個小廝,“家康,拿把傘來,快下雨――”
    家康面對著他,雙手背后,直著眼睛倒退幾步,隨即也轉(zhuǎn)身就跑。
    柳杏林怔住,下意識向前追了幾步,誰知道那些坐在石墩上等候看診的病人們和轎夫們,突然齊齊站起,一呼啦向后便退。
    四面躲避,如見鬼魅,人人臉上都是一種奇怪的神情――憐憫、不安、鄙視、憎厭。
    柳杏林自幼受人尊敬,學(xué)成醫(yī)術(shù)后匡扶世人,更得愛戴,有生之年從未領(lǐng)教過這樣的態(tài)度和眼光,又是突如其來毫無準(zhǔn)備,一時竟然怔在了自家牌坊下。
    “豁啦!”
    黑沉沉的天空一個明閃,瞬間撕裂青色濃云,云間膨脹開大卷的風(fēng),狂掠而下,地面頓時飛沙走石,雨點和石子落在地上同時啪啪有聲,一時竟然分不出哪個更響。
    “下雨啦!”
    人們發(fā)一聲喊,趕緊躲避到牌坊后柳家大門的廊檐下,君珂拉著柳杏林也要去躲,柳杏林忽然打個寒顫,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害怕那樣的眼光。
    風(fēng)越發(fā)的大,將各家門楣上的對聯(lián)撕得搖晃作響,忽然一聲巨響,半掩的柳家大門被撞開,門上貼著的一個紙卷震落,隨即被風(fēng)卷起,飄飄搖搖,正落在柳杏林腳前。
    君珂一低頭,便看見墨跡淋漓一排大字。
    《今逐逆孫柳杏林之告鄉(xiāng)老書》
    底下洋洋灑灑,細(xì)述柳家如何教導(dǎo)無方,出了柳杏林這有辱門楣的兒孫,無視家法,罔顧倫常,和人私相授受,始亂終棄,毀人清白,壞我家風(fēng),柳家無顏為此不孝子孫掩飾,今逐出家門,告之父老,從此各行其是,終生無干。
    字寫得潦草,卻劍拔弩張,下筆有力,可見書者當(dāng)時凌厲憤怒心境。
    君珂怔在那里,一瞬間駭浪驚濤。
    怎么會有這樣的家長?
    剛愎自用,偏聽偏信,寧信外人,不信親孫,連給柳杏林一個當(dāng)面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就這么判了他的罪和刑?
    她當(dāng)日為求生無奈之下攀誣柳杏林,心里也知道如果傳出去,只怕要對他有不良影響,但自信解鈴還需系鈴人,只要自己解釋清楚,柳家憑什么不相信自家的孩子?
    但是!柳家竟然連給自家孩子一個辯白的機會都沒有,就這么生硬粗暴地對他進(jìn)行了宣告,接受了十六年現(xiàn)代公平理念,十分清楚中國式護(hù)短家庭教育的君珂,一時間無法接受這樣的巨大差異,震驚到忘記言語。
    “嘩啦!”
    雨終于瓢潑而下,像天神開了長空水閘,傾倒海洋,瞬間將人淋個透濕。
    柳杏林立在雨中,沒有動,他一直低頭看著地上那告父老書,雨水急速潑下,將那團(tuán)紙打濕、揉爛,洇糊字跡,直至不可辨認(rèn),他卻依舊一瞬不瞬地看著,像要從里面看出這人世蒼涼,絕境之殤。
    剛硬的筆劃落進(jìn)眼底,像刀刺進(jìn)心里――那是祖父的字跡。
    愛他寵他卻也從來最嚴(yán)格要求他的祖父。
    他是祖父的驕傲,一生榮光和希望所系,正因為太愛他,所以分外不能接受他的一絲污點。如今聲名毀于一旦,令家門蒙羞,祖父氣急之下,如何能原諒他?
    老爺子生性嚴(yán)厲剛刻,重視家風(fēng)顏面甚于一切,早年一位叔叔酒醉后無意中被朋友拉進(jìn)青樓,不過腳剛剛邁進(jìn)去一步,被老爺子知曉,當(dāng)即痛打一頓逐出家門,從此窮困潦倒漂泊無依,老爺子寧可派人偷偷私下接濟(jì),也不允他重回家門,如今自己這“罪”,可比當(dāng)年叔叔更重上多少倍,祖父沒有開家廟打他個半死再逐出門,已經(jīng)算是格外恩寬。
    秋日的暴雨呼嘯連綿,天地間一片蒙蒙灰色,像一座橫亙于他和家之間的鐵墻,從今之后,天涯之遠(yuǎn),永難跨越。
    柳家大門后有人趕過來,將大門關(guān)上,“砰”,重重一聲。
    柳杏林立在門前,一動不動。
    雨水澆灌在身上透心涼,但涼不過此刻心境,涼不過前方屋檐下人人面色神情――漠然、或還有幾分同情,那同情薄如紙,如紙一般邊緣鋒利,割心。
    柳杏林嘴角撇出一抹蒼涼的苦笑。
    早該知道的,不是么。
    當(dāng)日王府,親口應(yīng)下那聲控訴,便該知道這樣的后果――他太有名,太被天陽城百姓所關(guān)注,冀北第一嚴(yán)謹(jǐn)家門名聲最盛的孫兒,時刻處于世人審視目光之下,一點微小的軼事,都是父老最有興趣口耳相傳的奇聞,何況那般帶有桃色的香艷故事。
    瞬間傳揚,街談巷議,清貴家聲建立需要百年,被污卻只是一瞬間,這讓重視家風(fēng)甚于生命的祖父,如何能夠接受?
    他還把君珂帶了回來,這在還保留一絲希望的祖父眼底,不啻于一個令他絕望的證實。
    柳杏林閉上眼睛。
    雨水順臉龐滑落如熱淚。
    隨即他緩緩跪下,跪在牌坊下,汪起的水泊里,向著,柳家大門。
    衣袍濕透,緊緊貼在身上,頭發(fā)粘在了脖頸里,像一條條烏黑的蛇纏著咽喉,或者是一個連綿不休的噩夢,似要窒住人呼吸,頭頂有閃電盤旋,讓人希冀著是否能立刻降落,劈進(jìn)此刻混沌蒼茫的心里,劈裂這人生苦痛,在無所希望中點燃星火,在拯救這一刻無盡悲涼。
    柳杏林磕下頭去。
    一叩首。
    謝父母親人養(yǎng)育之恩。
    水花濺起,頭部撞擊地面聲音沉悶,淹沒在滾滾的雷聲里。
    二叩首。
    歉無奈之下令家門蒙羞。
    額部毫不容情的砰然觸地,天地都似在此刻動了動,一道閃電犁過天海,層云劃破如傷痕。
    三叩首。
    恨從此不能……承歡膝下。
    水花飛濺,連同額間鮮血,淡淡紅色洇開,再被暴雨沖散。
    柳杏林伏身泥水血水之間,掙扎難起,熱淚與冰冷的雨流在一起。
    身后突然響起腳步聲。
    那聲音堅決有力,啪嗒啪嗒濺起大片雨水,毫不猶豫地從他身邊經(jīng)過。
    柳杏林抬頭,便見君珂挺腰直背,抿唇昂頭,目光直視,面無表情向前。
    直奔柳家大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