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共浴
長劍流光飛射,近在咫尺!
身體用盡全力,無法掙動分毫!
一生至此,生平最險,身后是敵人,身前也是敵人,君珂眼睜睜看著那劍射來,劍尖逼人的寒氣已經(jīng)透入心窩,臉色一片煞白。
完了!
不想兩生為人,竟然死在此處。
君珂閉上眼睛,不是畏懼,而是此刻她想用最后清醒的意識,來好好回想這短短一路。
“哧?!?br/>
劍尖入肉聲響,熱熱的液體濺上她的臉,君珂霍然睜眼,看見面前沈夢沉,戴了精巧面具的臉,依舊可以看出微微發(fā)白。
他微微斜肩,抵在她身前,左肩鮮血淋漓,被一柄明光晃動的長劍穿過。
君珂心中一震。
此時便是大羅金仙跳下來救她,她也不會比現(xiàn)在更驚訝。
這是她生死大敵,兩人無數(shù)次欲置對方于死地,就在剛才,她還出手痛毆了他,兩次對他下了殺手。
更重要的是,沈夢沉從來不是良善之輩,他永遠(yuǎn)不會放過將敵人打倒的機(jī)會,怎么會以身相代?
一怔只是一瞬間,隨即想起身后那神秘大敵,才發(fā)覺,剛才捆住全身的力量,忽然沒有了。
君珂霍然轉(zhuǎn)身,眼角只看見灰色的身影,悠悠從洞頂上飄過去,那人影似散似凝,轉(zhuǎn)眼就從云滌塵砸開的洞里越過,落地時身形一聚,消失不見。
地道里只留下他一聲短促嘶啞的笑聲,充滿惱怒和詭秘之意。
君珂還沒明白發(fā)生什么,沈夢沉身子一栽,已經(jīng)栽在她的肩前。
“被你揍得……反應(yīng)都差點(diǎn)慢了……”沈夢沉靠在君珂肩前,氣息低弱,君珂下意識要避,卻被這一句話頓時激起不安內(nèi)疚,僵硬著沒動。
沈夢沉眸子從睫毛下垂的角度斜斜掠起,悄悄看她,那少女似乎有點(diǎn)不能接受現(xiàn)實,始終不能調(diào)整好表情和心態(tài),眼神有點(diǎn)茫然,忽然感覺到他偷窺似的注視,眼睛向下一垂。
目光相撞,君珂心中一震,以前對沈夢沉警惕畏懼,從沒認(rèn)真看過他的臉,此刻近距離看清他的眸子,才發(fā)覺他眸子也剔透晶瑩,璀璨如星光,只是瞳孔周圍,比別人多了一圈隱隱紅線,便顯得眼神神秘幽沉。
這么近看這么美的一雙眼睛,是一種壓迫,君珂立即避開了自己的眼睛,沈夢沉卻忽然心情大好,眼神不避不讓追過去,肆無忌憚在她臉上溜了三圈,他也很少有這樣的機(jī)會近距離看君珂,此刻越發(fā)覺得,君珂比初見時美上不知多少,當(dāng)真脫胎換骨,美玉羊脂,毫無瑕疵。
他這么放肆的看,君珂當(dāng)然感覺得到,惱羞成怒,肩膀一晃就要將他推開,沈夢沉卻向來猜人心意毫無差錯,比她還快地讓開,一伸手抓住穿過左肩的長劍,微一吸氣,慢慢向外拔出。
要翻臉的君珂又頓住了,身前沈夢沉一身血染,長劍慢慢抽出時,劍鋒和骨頭摩擦發(fā)出嘎嘎聲響,聽得她渾身都在起栗。
噗一聲輕響,鮮血噴濺,沈夢沉仰天一聲喘息,長劍已經(jīng)拔出。
半身染紅的三尺劍鋒倒提手中,他隨意看了一眼,把劍向君珂遞過來。
君珂大驚,愕然抬頭。
“現(xiàn)在……是殺我的最好機(jī)會?!鄙驂舫恋⑿?,“你想必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br/>
劍尖平平伸過來,劍身上的鮮血不住流動匯聚,在劍尖上漸漸凝聚成圓潤的血滴,滴滴墜落。
那啪啪的聲音,像敲在君珂心上。
現(xiàn)在殺他……
現(xiàn)在殺他?
沈夢沉沒有說錯,此刻便是他最虛弱的時辰,錯過這個機(jī)會,再想殺他,不知要付出多少艱難。
君珂頓在原地,心中一萬次大喊――不要猶豫、不要遲疑,就像剛才一樣,心一狠眼一閉,一劍刺出!
這天下,這復(fù)仇之路,從此便少了一個最為驚才絕艷的敵人!
內(nèi)心瘋狂吶喊,然而指尖顫抖,那一個輕輕的抬起接過的動作,竟然始終無法做出。
沈夢沉一直凝視著她的神情,此刻微微一笑。
這一笑淡而倦,幾分欣慰幾分滄桑,還有幾分淡淡的譏誚。
隨即他將劍緩緩收了回去。
“小珂?!彼坪趼唤?jīng)心地道,“今日你放棄了這個機(jī)會,從此后,你再也無法殺我?!?br/>
君珂一震,心中明白這是沈夢沉的又一攻心之計,他故意大膽放手,給自己殺他的機(jī)會,一旦自己放棄,殺氣一泄,落于下風(fēng),再給他敲上這么一句,從此之后有了心魔,只怕真的是無法再戰(zhàn)勝他了。
一個動作,一句話,解決一個未來強(qiáng)敵。
城府淵深的沈夢沉,果然從來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沈夢沉帶著懶而如意的笑,身子慢慢飄后。
君珂忽然深深吸一口氣。
再開口時她聲音清晰,說的卻是不相干的事。
“去年納蘭君讓曾經(jīng)落于我手?!?br/>
沈夢沉身形一頓。
“他當(dāng)時為救我身受重傷,我都不需要?dú)⑺?,只要我不救,他必死無疑。”君珂淡淡道,“但,我抱他闖縣衙,求名醫(yī),自愿身投大獄,拿自己的命,換了他的命?!?br/>
沈夢沉臉色一變,他知道君珂要說什么了。
“納蘭君讓同樣是我生死大仇,在冀北事變之中,他才是主謀,我該和他清算的仇恨,不在和你的仇恨之下?!本嬉残Φ米I誚,“可是我放過他,甚至救了他,你知道我當(dāng)時是怎么說的嗎?”
沈夢沉不答。
“先清恩,再算仇,我不要欠下恩情永遠(yuǎn)留下心魔,我要做一個光明通徹的君珂。今日我用命還你救命之恩,他日沙場相見,我必再不留情,哪怕付出百倍努力,也必你死我活!”
一字字?jǐn)S地有聲,沈夢沉臉色微沉,第一次用驚異的目光看準(zhǔn)君珂。
君珂卻恍惚好像聽見附近有微響,聽來像是一個人忍不住的微微嘆息。
然而轉(zhuǎn)目四顧,卻沒有發(fā)現(xiàn)。
“所以,沈夢沉,今天我不殺你,不代表我便放棄了復(fù)仇。”君珂凝視著沈夢沉,“他日再相見,但有任何機(jī)會,我必全力以赴!”
一陣靜默,沈夢沉的身子微微顫動,在黑暗的地道里浮游如暮色霧靄。
“好,很好,很豪言壯語。”半晌他伸手,點(diǎn)了點(diǎn)君珂,“但望你不要忘記,仇和恩時常相互糾纏;但望你不要忘記,你我同脈之體?!?br/>
君珂一窒。
“但望陛下不要忘記,我在這里?!比A美的嗓音悠悠而來,地道里仿佛忽然亮了亮。
君珂回身,梵因的身影幽幽浮現(xiàn),對她露出一個歉然的笑,道:“君珂,剛才是蒼芩老祖,抱歉我來遲一步?!?br/>
君珂微笑對梵因躬身:“謝謝大師又救我一命?!?br/>
剛才背后威脅的解除,便是梵因及時到了,蒼芩老祖見自己落入君珂和梵因之間,不想冒險動手,化為灰煙離開,梵因不想打擾君珂和沈夢沉對話,也讓到了一邊。
“此地不宜久留,出去再說?!?br/>
三人再不說話,趁上頭護(hù)衛(wèi)還沒趕來,出了地道。
三人都有心事,所以都沒發(fā)覺,在他們離開后,也有一條影子,悄悄出了地道,那人注目著他們離開的背影,似乎發(fā)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君珂三人直到云雷城西一個小山坡下,才停下來。梵因和君珂一邊,沈夢沉立在另一邊。
“蒼芩老祖閉關(guān)到緊要關(guān)頭,無法離開他的密室太久,否則剛才難免一番惡斗驚動他人?!辫笠?qū)娼忉屢痪?,轉(zhuǎn)向沈夢沉,“我有一言,陛下可愿聽?”
沈夢沉淡淡瞥他一眼,“講?!?br/>
“陛下此來,為解毒功反噬之苦,需要玲瓏塔,晶血空花和君珂的助力?!辫笠虻溃翱上б廊缃竦膽B(tài)勢,便是君珂答應(yīng)替陛下護(hù)法,陛下也不敢信,可是?”
“我擒下她,封了她的穴,鎖了她的四肢,她不敢玩花招?!鄙驂舫翍B(tài)度隨意。
“你大可以試試看?!本胬湫Α?br/>
梵因和煦如故。
“何必如此劍拔弩張?”他輕輕道,“各有所需,不妨合作。依我的意思,君珂拿出晶血空花,并為陛下護(hù)法渡過難關(guān),陛下替君珂解了同脈之體,九轉(zhuǎn)玲瓏塔陛下用完,也請給了君珂。”
君珂眼睛一亮,覺得這樣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可以拿回玲瓏塔,還可以解了那見鬼的同脈之體,以后對付沈夢沉,便不必再束手束腳。
“想得倒不錯?!鄙驂舫羺s不同意,“九轉(zhuǎn)玲瓏塔可以給,同脈之體不能解?!?br/>
“陛下是不是覺得,依靠和君珂同脈,便可保住自己一生無事?所以不敢解脈?”梵因微笑。
“你在激將我嗎?”沈夢沉笑得更親切,“可惜從三歲開始,我便不再上這種幼稚的當(dāng)了?!?br/>
“皇帝陛下智慧天縱,當(dāng)然不必吃這樣的虧?!本胬¤笠蚺ゎ^就走,“你就等著被你自己毒死吧!”
沈夢沉臉色一變,忽然道:“讓梵因作保,讓他做我的人質(zhì),我便信你?!?br/>
“不行!”
“可以。”
君珂拽住梵因就走,“你怎么可以答應(yīng)這狐貍的條件?給他做人質(zhì)?他趁機(jī)殺了你怎么辦?”
梵因腳下像是生了根,一動不動,“小珂,沒事?!?br/>
“別!”君珂語氣哀求,“我會有別的辦法解同脈之體的,相信我?!?br/>
“君珂,你也要相信我?!辫笠蛏焓?,輕輕拿開了君珂牽住他衣袖的手。
手指相觸,君珂還不覺得,梵因的指尖卻一顫,隨即閃電般讓開。
“我愿意作保?!辫笠蚩粗湫Φ纳驂舫粒澳闾岢瞿愕臈l件?!?br/>
“簡單。”沈夢沉漠然道,“你鎖住功力,并服下我的毒藥,等君珂助我恢復(fù)后,我自會給你解藥。”他笑笑,“只要你在,君珂就算再想殺我,也不敢下手的?!?br/>
君珂暗暗咬牙,心想這狐貍倒當(dāng)真是將她性子摸得透徹,確實,只要梵因因此被制,她絕對不敢再對沈夢沉下暗手。
“你假如不給解藥呢?你假如恢復(fù)功力之后不肯給我解同脈之體呢?”君珂冷笑,“我又要如何才能信你?”
“我沒必要對大燕圣僧下手,殺他對我沒好處?!鄙驂舫恋?,“至于后一個問題,恢復(fù)功力可以和解脈同時進(jìn)行,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恢復(fù)功力,期間要分成三個階段,中間要有間隔,我會同時給你解脈,到時有沒有效果,你自己可以看出來。”
君珂想了想,云雷宗族大比也是延續(xù)一個月的時間,趁這個間隔去解脈再合適不過,“你是否打算介入云雷宗族大比?”
“與我何干?”沈夢沉似乎毫不在意。
君珂卻隱隱覺得,還是有點(diǎn)不對勁,沈夢沉這個人,向來手段多樣,從來不會一次只做一件事,一箭雙雕對他來說都算浪費(fèi),他都喜歡三雕四雕的。
但此刻猜不出也問不出,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好。”
“宗族大比結(jié)束,奪桂者和簪花者有一場比試,正好可以驗證一下成果。”沈夢沉笑得有點(diǎn)神秘。
君珂冷哼一聲。
“今天就可以開始了?!鄙驂舫磷叩借笠蛏砬埃笠蛭⑿﹂]目,君珂緊張地看著,手指按住劍尖。
沈夢沉看也不看她一眼,手指撥弦一般在梵因身上連揮,梵因悶哼一聲,臉色一白。
君珂一眼看出這禁制十分霸道,伸手拉住梵因袖子,阻止的話還沒脫口而出,梵因一讓,沈夢沉遞過來一枚紫色藥丸,梵因毫不猶豫吞下去,君珂想去奪都沒來得及。
藥丸下肚,梵因臉色一青,身子一軟,君珂大急,急忙扶住他,梵因似乎身處劇烈痛苦之中,渾身忽冷忽熱,微微痙攣,臉上青紅之氣交替閃過,看得君珂心驚肉跳。
她半跪于地,扶住梵因,梵因在痛苦之中似乎喪失神智,一把抓住了君珂的手,緊緊攥在手中。
他平時碰到君珂衣角都恨不得避開,此刻半昏迷,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君珂一呆,卻沒有掙脫,梵因抵抗痛苦的力量越來越大,手勁也越來越大,君珂的指骨發(fā)出一陣嘎嘎的微響,眼看便要裂了。
君珂咬牙忍著,一聲不吭,身后沈夢沉冷冷道:“放開他,點(diǎn)他腕脈!”
“住嘴!”君珂痛得煩躁。
沈夢沉一聲聲冷笑,半晌,眼看君珂痛得臉色發(fā)青,終于忍不住,快步上前,道:“梵因,你傷到她了!”
只是這一句。
梵因的手霍然松開。
君珂心中一震,眼看梵因松開手,指尖還在自己發(fā)紫的掌背輕輕撫了撫,動作中似有歉意。
他身處半昏迷之中,唯一敏銳的直覺,只給了她。
君珂用力扭轉(zhuǎn)頭去,酸楚的感覺,潮水一般包圍了她。酸楚之后便是憤怒,回頭呵斥沈夢沉,“你給他吃的什么?你用心怎可如此狠毒?”
“我的毒藥只有立即死人的,沒有可以茍延殘喘的,這是好不容易找出來最輕的一種。只不過他先被禁制,無法運(yùn)動抵抗,稍微難受一點(diǎn)而已?!鄙驂舫恋?。
君珂哼地一聲回過頭去。沈夢沉嘴里的稍微一點(diǎn)難受,該是怎樣的痛苦?
忽然聽見身后他低低道:“小珂,你什么時候,也會心疼我一次?”
聲音極低,低到如夢囈,君珂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一回頭看見沈夢沉脫下面具,臉色白到透明,眼光落在她握住梵因的手上。
兩人目光交匯,各自錯開,君珂垂下眼,把住梵因的腕脈,將自己的大光明內(nèi)力源源不斷地輸送過去。
梵因的痙攣漸漸止住,臉色也恢復(fù)了正常,只是更白了一些,越發(fā)透明如晶花,半晌慢慢睜開眼。
他意識一清醒,立即切斷了君珂輸送的內(nèi)力。
“別浪費(fèi)……你等下還要給他護(hù)法……”
睜開眼的梵因,眼神清澈,倒映君珂一臉內(nèi)疚不安的神情。
隨即他垂下眼,看見君珂發(fā)紫的手,嘆息一聲。
“對不住……”
“別……”君珂將手藏進(jìn)袖子里,“是我不好,害你吃這許多苦?!?br/>
“你兩個說夠沒有?”身后,沈夢沉微冷的語聲傳來,“城南司南街北胡同巷正數(shù)第四個院子,原先的大長老府,君珂……”
他頓了頓,泛出一抹奇異的笑,“我終于可以,放心地將自己交給你一次……”
君珂一怔,還沒來得及想這句話的意思,砰地一聲,沈夢沉已經(jīng)一頭栽在她身上。
君珂一低頭,正看見他剛才掩得嚴(yán)實,此刻已經(jīng)散開的大氅,肩上的貫穿傷猶自汩汩流血,淡銀紅錦袍已經(jīng)變成深紅色,連帶厚厚的黑狐大氅都已經(jīng)發(fā)沉粘膩,板結(jié)著深色的鮮血。
他剛才一直閑閑而立,云淡風(fēng)輕,以至于君珂都忘記了他的傷,此刻一眼看見,倒抽一口涼氣,想了想,只得伸手先點(diǎn)了他傷口附近穴道。
順便查看了一下他體內(nèi)狀況,果然發(fā)覺真氣流竄不穩(wěn),難怪壓不住這皮肉傷。
她轉(zhuǎn)頭看梵因,梵因露出一絲虛弱的苦笑,低低道:“抱歉……”
君珂看看他那狀態(tài),指望他背沈夢沉是不可能了,暗恨今天沒把幺雞帶出來,不然就讓幺雞馱著,氣死沈夢沉。
沈夢沉傷重,血腥氣明顯,君珂不敢雇車,只好自己護(hù)送,她又不敢將這么一只狐貍背在背上,怕他在背后搞鬼,只好抱住他,雙手僵硬地前伸,盡量避免身體碰觸。
一低頭,看見懷中沈夢沉蒼白的臉,也快透明成梵因的臉色了,君珂從來看見他,都是華貴風(fēng)流,運(yùn)籌帷幄,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溫柔而又強(qiáng)硬無比地對待她,卻真的從未見他這樣將她依靠,虛弱無依,蒼白如此,像一頁薄薄的紙,瞬間就要被命運(yùn)掀過。
“有一次我看見他飛了起來,十分羨慕,他便叫我跳下來,說會托住我。”
“然后?”
“然后我跳下來了。”
“然后……”
“然后我腿斷了?!?br/>
……
當(dāng)初渦山山洞里的對話忽然響起,君珂心中再次一冷。
當(dāng)年那個失去所有友伴,被迫吃親友尸體維生的孩子,一開始,是不是也是這么蒼白無依?
然后,因為沒有依靠,他被迫一日長大,被迫在陰毒中淬煉,在仇恨中滋養(yǎng),在日復(fù)一日的折磨自己和被別人折磨中,強(qiáng)大。
有誰知今日衣紫斑斕,不過昨日殷殷疊加的陳舊鮮血。
君珂嘆息一聲。
今天這情勢實在是太詭異了,真是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和沈夢沉和平同行,還不得不護(hù)著他。
僵硬的手臂,漸漸軟了一點(diǎn)。
這也許是一生里,唯一一次能有的和平相處,既然已經(jīng)不可避免,便這樣吧,否則摻雜著仇恨與矛盾,對彼此也是折磨。
風(fēng)聲如許,她微微閉上眼睛。
風(fēng)聲如許,梵因輕輕垂首。
風(fēng)聲如許,沈夢沉閉著眼,嘴角一抹夢般的笑意。
==
君珂剛剛下定的,要暫時對沈夢沉客氣一點(diǎn)的決心,和剛剛好轉(zhuǎn)點(diǎn)的臉色,在到達(dá)目的地后,唰一下消失干凈。
就在她抵達(dá)沈夢沉?xí)鹤〉氐哪且豢?,她的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出現(xiàn)了很多紅衣人,嗖嗖地落地。
沈夢沉根本就留有護(hù)衛(wèi)!
他根本就沒有真正放心地將自己交給她!
他明明有人可以護(hù)送她,偏要詐她一路僵硬為難地抱著他跑回來!
君珂憤怒的小宇宙騰騰燃燒,惡狠狠把懷里的沈夢沉往地下一扔。
沈夢沉的背,在接觸到地面前一刻平移三尺,悠悠飄起,在積雪斑駁的地面上立定,微微攏緊了大氅。
他好像根本沒感覺到君珂的怒氣,一點(diǎn)心虛的表情都沒有,淡淡道:“跟我來?!?br/>
君珂立在原地,胸脯起伏三次,扶著梵因恨恨跟上。
這座院子有點(diǎn)破敗,據(jù)說是個被驅(qū)逐的長老的府邸,占地面積不小,但因為家族被逐,別人視為不祥,一直沒有人買,正好給沈夢沉拿來一用。
據(jù)君珂的觀察,沈夢沉這次帶來的屬下人數(shù)不少,何況這還只是在府內(nèi)的。
不過沈夢沉現(xiàn)在身份不同往常,他出行,護(hù)衛(wèi)多也是正常。
三人一直走到最后一進(jìn)院子,進(jìn)了一間廂房,君珂一進(jìn)去就冷哼一聲。
寶帳銅鼎,珠簾翠幄,濃郁的龍涎香煙氣裊裊。
這人真是奢靡華麗成了習(xí)慣,便是一個臨時駐地,也要搞成行宮。
君珂忽然想起當(dāng)初渦山那個白骨滿地,骯臟潮濕的山洞,有點(diǎn)恍惚。
“請大師隔壁休息。”沈夢沉給梵因指了指一張鋪滿錦繡的軟榻,梵因?qū)⑼饷婺菍渝\褥去掉,坐在了白布軟墊上。
君珂跟著沈夢沉進(jìn)內(nèi)室,她也不在乎沈夢沉玩什么花招,她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發(fā)了暗號,她附近護(hù)衛(wèi)也不少。
穿過三重門,漸漸便覺得越來越熱,前頭慢慢走著的沈夢沉,手指一拉大氅束帶,大氅落地。
君珂一怔。
走不了幾步,沈夢沉手臂一揚(yáng),解開外袍。
“喂你干嘛?”君珂立即開口。
“你見過穿著衣服包扎傷口的?”
“我去叫侍女?!本孓D(zhuǎn)身就走。
“沒有侍女。”
“姑娘我不侍候。”
“沒要你侍候。”沈夢沉在解腰帶,“內(nèi)室有溫泉,里面有我專門配的藥,我要去洗一洗再包扎?!?br/>
“我在外面等你。”
“你要想解同脈之體,也必須經(jīng)過溫泉藥浴改換下體質(zhì),否則會爆體而亡?!鄙驂舫潦冀K頭也不回。
君珂半信半疑停住腳步。想了想道,“不行,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泡……”
“你泡你的溫泉,我泡我的。”沈夢沉下面一句話立即打消了君珂的不安。
有兩個溫泉?像那種男湯女湯?
君珂只好乖乖跟上去。
越跟臉色越紅,越跟頭垂得越低。
因為……
沈夢沉一邊走,一邊旁若無人在脫衣服……
外袍、腰帶、長褲、褻衣……一件件衣服零落在地,看見那些衣服,就能想到沈夢沉現(xiàn)在脫到什么程度,君珂耳朵發(fā)燒,不敢數(shù)那些衣服,也不敢抬頭,腦袋恨不得勾進(jìn)領(lǐng)口里。
眼角最后看見沈夢沉修長勁健的小腿,肌膚瑩潤,他平日行走時韻律奇異,此時便更加看得出那種特別優(yōu)美而飄逸的步態(tài)……
君珂趕緊把頭勾得更低。
“砰。”
她撞上了迎面的門板……
腦袋硬生生把門撞開,君珂下意識一抬頭,眼前霧氣彌漫,彌漫的霧氣里,一具身體若隱若現(xiàn)……
君珂唰地轉(zhuǎn)身,鼻子差點(diǎn)又撞到門板。
就剛才那一眼,她已經(jīng)看清室內(nèi)只有一個溫泉,一邊轉(zhuǎn)身一邊問:“還有一個溫泉呢?”
沈夢沉的聲音,在霧氣里似乎也有些飄渺,“就這一個?!?br/>
“什么?”君珂大驚回身,一回身臉色爆紅唰地又轉(zhuǎn)過去,“你明明告訴我,你泡你的溫泉,我泡我的?!?br/>
“對?!鄙驂舫林钢该媲皽厝澳闩菽愕?,我泡我的,你可別侵犯我。”
君珂:“……”
“我走了!”她唰地拉開門。
“成,爆體而亡不要怪我?!鄙驂舫谅曇魬醒笱蟮摹?br/>
君珂猶疑地頓住腳步,她現(xiàn)在可真不敢拿自己的命來賭沈夢沉說話的真假。
“這是流動溫泉,是我引過來的水,加上藥物,等下泡過便不能再用,要排干之后重新引溫泉水。”沈夢沉淡淡道,“你不先泡?那你就洗我的洗澡水好了。”
君珂眼睛一直,想起他鮮血淋漓的傷口――洗他的洗澡水,哦不!
“我先洗!”她大喝一聲,旋風(fēng)般轉(zhuǎn)身,甩掉大氅,噗通一下跳進(jìn)池水,濺起好大水花。
進(jìn)水之后她便抽出腰間軟劍,橫在膝前,池子夠大,霧氣彌漫,不怕看見什么,沈夢沉遠(yuǎn)遠(yuǎn)在他那頭泡就好,如果敢靠近來,她不介意幫他順便凈身。
沈夢沉微微一笑,“泡足一個時辰,時辰不到,反而傷身?!?br/>
君珂不敢看他,聽他聲音卻覺得,似乎,好像,大概,有點(diǎn)得逞和狡猾的味道?
隨即她眼睛一直。
就著動蕩的水波,她看見水面上沈夢沉的倒影,他并沒有進(jìn)入池水,反而在池邊坐下,將上身傷口,微微靠向水面。
“你……你不需要泡?”君珂怔怔地問。
“我現(xiàn)在傷勢未愈,元?dú)馕磸?fù),抵不住這藥力,熏蒸一下便可以了?!?br/>
君珂:“……”
你妹,又上當(dāng)了!
沈夢沉夢一般的眼神,含笑瞟過來,“小珂,我想過很多次你出浴的模樣,如今終于得見?!?br/>
君珂氣得滿臉通紅。
那一抹酡紅盈盈在頰,越發(fā)顯得肌膚潤白如玉,頭發(fā)已經(jīng)濕透,披在肩上烏黑發(fā)亮,為了行動方便,她大氅之內(nèi)的長裙式樣緊身,此刻也緊緊貼在身上,清涼的池水里,隱約可見曲線玲瓏,并不是很清楚,然而那些蕩漾的水波,折射的光線,彌漫的白霧的朦朧襯托,越發(fā)令人想要探索女子美妙身體的奧秘,探索那秋水般的神韻,和楚楚的風(fēng)致。
沈夢沉的目光更幽深了幾分,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君珂何等眼神聽力,臉色更紅,身子往下埋了又埋,恨不得連臉都給埋了。
“嘩啦”一聲水響,沈夢沉忽然進(jìn)了水。
“出去!”君珂憤怒,“你不是說你不能泡?”
“我忽然覺得機(jī)會難得,泡了我也許會爆體而亡,不泡我一定立即爆了?!鄙驂舫翜\笑,牽引著君珂的目光往下一溜,示意她到底是哪里會“爆”。
君珂的眼光牽到一半立即醒悟,戛然而止,抬手拍起水浪,擋住視線,拒絕被他控制,“出去!”
“這是我的溫泉,要出去你出去。”沈夢沉倚在池壁上,懶懶笑道,“請,請?!?br/>
君珂窒住,此刻她一身濕透,很可能一些該看不該看的都會暴露出來,這樣在沈夢沉面前站起來,豈不是要被他看光光?
對面彌漫的霧氣里,那人膚光晶瑩,眼眸幽深如醇酒,笑意霧氣迷離,烏亮的長發(fā)已經(jīng)松松散開,在水面上迤邐,一眼望去,艷如神祗,驚心動魄。
君珂橫起自己的劍,盤膝而坐,閉目開始練功。
有人卻不肯將她放過。
君珂耳邊聽得那人時不時柔聲細(xì)語。
“小珂,你的肩線真美?!?br/>
君珂往下沉沉。
“小珂,你的眉毛真黑。”
君珂?zhèn)绒D(zhuǎn)臉。
“小珂,你的頭發(fā)真亮?!?br/>
君珂抬手把頭發(fā)扎起。
“小珂?!睂γ娴捏@嘆聲似乎更喜悅,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你長大了,胸比初見時大了一倍!”
君珂:“!”
“沈!夢!沉!”她忍無可忍,旋身而起,沈夢沉仰頭追隨她的身形,目光發(fā)亮,“小珂,你的腿好像比以前也長了……”
君珂一個猛子撲下來,橫劍一拍,劍氣凌空,狠狠抽向沈夢沉的臉。
便在此時,她聽見體內(nèi)傳來細(xì)微的“啪”一聲。
同時,屋頂上轟然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