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動
之前在心里漫過的所有欣喜、信任,以及毫無緣由的親近,在這一刻被全部冰凍。
白茯苓尷尬地僵坐在座位上。
腦海中關(guān)于江琮各式各樣的信息沖刷而過。仿佛醍醐灌頂,她發(fā)現(xiàn),江琮的世界并不如她那般簡單。
他每天走在校園里,恐怕總有不同的人前來搭話。
那么,僅僅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普普通通的自己,為什么會被記住呢?
不是每一個平凡少女都有幸成為別人人生中的主角。
更遑論江琮這樣萬眾矚目的存在。
在他這里,她連路人甲都算不上。
可盡管早已接受了自己的毫不起眼,白茯苓的情緒還是不可避免地低落。
——原來她沒有遇見熟人。
白茯苓平時不算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相反,面對熟人,她有點話癆屬性。但要是在陌生人面前,整個人就會安靜下來。
四周的同學(xué)還在埋頭簽書,書頁不斷翻動的聲音響在耳朵里,白茯苓自覺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手上動作緩慢又小心,沒發(fā)出什么聲音。
倒是隔壁,不知怎的,傳來用力翻書的巨大聲音。
然后是按動簽字筆的脆響聲。
與我無關(guān)。
白茯苓在心里說,垂下頭,沒有理會。
耳朵里緊接著納入了筆尖于紙張上滑行的聲音,聲音很響,像是在紙上快且有力地書寫。
動靜很快引起周圍同學(xué)的注意,有人驚訝問:“江琮,你這學(xué)期怎么開始在書上寫名了?”
“……”
寫字聲戛然而止。
像是想起什么,江琮煩躁地一按筆頭,簽字筆筆尖瞬間縮了回去。
“寫你的。”
手里的簽字筆飛快轉(zhuǎn)動兩圈后停下,匆匆扔回一句話,江琮擰著眉轉(zhuǎn)頭看向右邊。
座位上的女孩坐姿端正,正全神貫注地在每一本課本上,認認真真寫下自己的名字。
她的側(cè)臉在川外日光的照射下,溫潤如玉。
他盯著看了一會兒,眸光漸深,幾秒后,語氣不太愉快:“你叫什么名兒?”
完全沒想過江琮會主動問自己名字,白茯苓頗感奇怪地轉(zhuǎn)頭看他,眼神疑惑。
但這幅畫面落在江琮眼里,她的疑惑眼神好像在說:
你為什么想要知道我的名字。
能因為為什么?
這人怎么傻乎乎的。
江琮轉(zhuǎn)了下簽字筆,之后用筆頭敲了敲對方的桌面,砰砰兩聲后,板著臉說:“新同學(xué),認識一下,我叫江琮。”
-
同學(xué)們陸陸續(xù)續(xù)已經(jīng)整理好到手的教材,教室里逐漸安靜下來。
沒一會兒,陳明左手提著一個玻璃杯,右手拿著一沓A4紙資料走了進來。
他環(huán)視一圈,對教室里胡亂入座導(dǎo)致的混亂布局很不滿意。
于是吩咐同學(xué)們選同桌。
選同桌并不是按照成績排名優(yōu)先組合,而是本著取長補短、共同進步的原則,讓能學(xué)科間長短版互補的同學(xué)坐在一起。
在這個基本原則上,同學(xué)們可以自由組合。
說完,他將手里的資料分發(fā)到每個同學(xué)手里。
沒幾分鐘,教室里開始想起拖動桌椅的聲音,有成對的學(xué)生自發(fā)將桌子挪到了一起。
不時有同學(xué)推著課桌從白茯苓桌前身后經(jīng)過,白茯苓低頭看著成績單,陷入茫然。
成績單上,她是最后一名……
對比倒數(shù)第二名的各科成績,白茯苓每一課都差了他一大截,這差距,差點讓她不禁懷疑自己到底走了什么萬年大運才被選進來。
就算是對于第二名來說,白茯苓也是全科都是短板。
根本談不上和人長短互補。
成績沒優(yōu)勢,她也沒好意思主動去聯(lián)系別人,想著等大家全都選完同桌了,她再和剩下的人湊一湊。
陳明悠哉悠哉在講臺上坐著,對于全班同學(xué)的成績,他不用看資料都了如指掌。
看著一對對早在心里被判斷為長短互補的學(xué)生坐在一起,他露出贊賞的神色。這種拔尖班學(xué)生,有時候比他這個當(dāng)老師的都清楚,什么叫強強聯(lián)合。
很快,他想起成績單上毫不起眼的一個女生。
剛剛進班的白茯苓。
皺了皺眉,陳明回憶起班上那些沒有短板的學(xué)生,視線在底下緩緩掃過一圈,點了幾個名字:“陳曉松、吳悅、戴橫。”
被他點到的同學(xué)全是還沒來得及組好同桌的。
也基本上是班上的前十名。
“你們商量個人出來,接收一下白茯苓。”
教室里,正在挪桌椅的,搭訕未來同桌的,都紛紛停下了動作,朝被陳明提到的幾個人看來。
陳明在班上風(fēng)評一直不錯,這還是他第一次,干涉大家選同桌的自由,為人專門指定同桌。
但是沒有誰愿意犧牲自己寶貴的學(xué)習(xí)時間,去幫助一個全科短板的陌生人。
話題中心,陳曉松、吳悅、戴橫三人不免有些不滿。
陳明卻沒有注意,安排完白茯苓的事兒后,出門接了個電話。
幾分鐘后,他再次跨進教室,便見自己安排給白茯苓的三個人全都各自組好了同桌,白茯苓仍然一個人坐在位置上。
小姑娘腦袋沮喪地垂著,正翻開語文課本在看。
周圍同學(xué)來來往往推著桌椅的景象,仿佛和她毫不相干,形成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陳明看著這一幕,怒氣上涌,問道:“你們就是這么友愛同學(xué)的?”
全班安靜。
陳明眼神在之前那三個人之間來回看,最后沒忍心點他們的名,嘆了口氣,語重心長:
“讓你們自由組合、長短版互補,是希望你們同學(xué)之間懂得合作共贏的道理。但現(xiàn)在這種無利不起早的做法,是不是有失妥當(dāng)呢?”
“未來,你們都有可能去到一個新環(huán)境的時候……到時候,也還得仰仗優(yōu)秀的人大方指點。”
陳明說著,失望地搖頭,但也不再強行要求他們換回來,轉(zhuǎn)而安慰白茯苓說:
“白茯苓同學(xué),事已至此,我作為班主任也沒法強求。你不要多心,平時要是有了問題,隨時歡迎你來辦公室向老師請教。”
這話含著潛臺詞,是讓白茯苓接受可能單坐的結(jié)局。
白茯苓愣了一下,還是強行擠出一個笑,壓著心里的酸澀感,說:“謝謝老師”。
然后裝作并不在意的樣子,繼續(xù)預(yù)習(xí)語文第一課。
但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滿篇課文,她一個字也沒能看進去。
很快,中午放學(xué)的下課鈴響起。
雖然七中是走讀學(xué)校,但為了方便,大多數(shù)同學(xué)仍然會在校內(nèi)的食堂用午餐。食堂的飯菜不算美味,后面到的也需排長隊。也因此,中午放學(xué)時,全校學(xué)生都會丟下手里的東西,往食堂沖。
教室里很快沒剩幾個人。
人都走了,白茯苓一直壓抑著的負面情緒一下子涌上心頭,想起高一時關(guān)系親密的同桌,也想起之前和朋友一起沖食堂的場景。
便越發(fā)感到孤獨。
拿出早上沒吃完,還剩一半的早餐面包,白茯苓咬了一口,飽滿又松軟的觸感,鼻端嗅到肉松甜甜的香味,眼淚便突然掉了下來,一滴滴砸到包裝袋上。
她開始想念為自己準備面包的堂哥,也想念之前總和自己一起去小超市買水的朋友。
于是鼻頭眼底都開始泛紅。
白茯苓脾氣并不張揚,相反,因為成長環(huán)境的緣故,她說得上有些怯懦。
她哭的時候,是無聲的,眼淚打濕睫毛,悲傷委屈與面包渣一起囫圇吞進喉嚨里。
干澀又難咽。
她一個人在座位上流淚,一點聲音都沒發(fā)出來。
教室里其他的人也根本不會注意一個毫無交情的人,正做著自己的事,誰也沒發(fā)現(xiàn)。
很快,一個男生終于翻出了整整一個暑假都沒碰過的校園卡,走到江琮桌邊,語氣討好地喊:
“琮哥,約飯嗎?咱去三樓點餐。”
江琮正準備點頭,但習(xí)慣性地提前摸了下書包側(cè)兜,入手空空,什么也沒摸到。
他表情逐漸收起,也不太樂意和人說自己忘帶校園卡,就敷衍了三個字:“沒胃口。”
那人也不多說,誰都有沒食欲的時候,聞言“哦”了一聲,離開了教室。
江琮坐在座位上,這時候周圍人都差不多走光了,時間流速仿佛自動變慢,難免有些難捱。
他看看窗外,藍空一片。
又扭回頭,翻開數(shù)學(xué)書瀏覽,沒多久,翻完了。
這時候右邊的新同學(xué)還在肆無忌憚吃面包。
江琮不免往那邊瞭過去一眼,這一眼本是無意,卻陡然撞見了女孩無聲落淚的景象。
他表情頓住,持續(xù)看了兩秒。
那女孩還在哭,眼淚一顆一顆不要錢地涌出來,哭得簡直要水漫金山。
關(guān)鍵她還非常沉浸,好像周圍沒人似的。
江琮掃了眼周圍,沒人。
于是語氣生疏地問:“哭什么?”
他神色難辨,在白茯苓看來,因為五官多銳角,看起來還有點嫌棄。
白茯苓下意識把眼淚憋了回去,重重搖頭。
“對不起,打擾到你了,我只是心情不太好。”
江琮挑眉,詫異道:“坐我左邊,你心情不好?”
“……”
沒想到他會這么說,白茯苓呆了呆,下意識澄清,“當(dāng)然不是。”
“哦。”江琮點點頭,椅子方向一轉(zhuǎn),好整以暇地與她面對面,挑事一樣問:“那你怎么就突然心情不好了?”
“我先前得罪你了?”
那茬早已揭過,白茯苓趕緊解釋:“不是的,我只是覺得……自己好像一無是處……總之,真的沒有你的緣故。”
她這話一說,江琮瞬間明白了。
原來是因為沒選到同桌。
他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他不也沒同桌么,以前他從來都是單獨坐。
也就隨意道:“那你我將就著,湊湊唄。”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得太突然,白茯苓從來沒想過,要和江琮組同桌。
條件反射之下,震驚地“啊?”了一聲。
江琮見她這反應(yīng),琢磨了一下:“怎么,不樂意?”
少年的善意來得委婉又張揚,在這一刻,白茯苓恍惚著回過味兒來,只顧呆呆地看著他。
幾秒后,將眼神從他臉上移開,方才抿緊唇角,小聲回:“沒有。”
……
兩張落單的單人桌拼到了一起。
江琮一向獨坐,桌面擺放常常自由自在。
和白茯苓的桌面挨在一起后,放在課桌上的幾本教材正好橫在正中,形成了一堵厚墻。
厚墻還越過疆界,占據(jù)了白茯苓桌面的一部分地方。
江琮沒有和人同桌過,也沒同桌間相處的經(jīng)驗。
注意到那摞書放那不方便,他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前桌,最后沒說什么,自覺地將書放到了別的地方。
白茯苓則默默地掏出了濕紙巾,將兩人的桌面仔細地擦拭了一遍。
“謝謝啊。”
耳旁傳來江琮隨意的道謝。
白茯苓耳發(fā)遮掩下的耳廓,卻悄悄發(fā)燙。
她的視線故意躲避,從江琮身旁擦過,觸到窗外。
她想,今日的天空,怎么這么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