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官船午時便要啟航, 顧長晉只吃了兩盞茶就起身告辭。
也不知為何,他的臉色很不好。與在廖府那日相比,他的傷似乎一直沒有好轉(zhuǎn)。
若不是他神態(tài)始終從容自若, 容舒差點(diǎn)兒以為他這是又添了新傷。
容舒將他送至門口, 目光掃過他平靜清雋的眉眼,道:“祝大人此趟歸京,一路平安。”
對他這人來說,真真是平安就是最大的祝愿了。
來時受傷, 查案時受傷,殺敵時也受傷,容舒就沒見過誰像他這樣,三不五時就要受傷的。
也就他自小習(xí)武,底子好,這才扛得住那么多傷。
顧長晉頷首,深深看了她一眼, 信步往巷子尾的柳樹行去,那里正停著一輛青篷馬車。
車轱轆晃悠悠轉(zhuǎn)著,馬蹄嘚嘚聲漸遠(yuǎn)。
路拾義關(guān)起木門, 瞥了容舒一眼, 道:“這位顧大人,當(dāng)真是不錯。”
容舒哪兒能不知曉路拾義那一眼有什么深意, 笑了笑便坦然道:“顧大人心懷明月,為國為民, 當(dāng)然不錯。”
誠懇地夸了兩句后,她便笑瞇瞇地閉了嘴, 過了會兒才又道:“拾義叔快去春月樓, 我今兒事不少, 等你回來后,還得替我找個鎖匠或者精通機(jī)關(guān)的師傅,順道陪我走一趟守備都司。”絮絮叨叨地催著路拾義出了門。
待她一走,便進(jìn)屋取了紙筆,憑著記憶將昨兒尋到的木匣子仔仔細(xì)細(xì)畫了出來。
那木匣子在落煙姐手里,昨兒從書房帶回來的書冊,她是故意放在窗邊的高案的。張媽媽行事作風(fēng)慣是滴水不漏,綿密得很。
若她當(dāng)真有二心,對她從書房帶出來的東西,不管如何都會尋個機(jī)會查探一番。
昨個夜里,落煙姐就隱匿在窗外的刺愧樹里。
今早的鬧肚子便是信號,落煙姐留在沈園盯著張媽媽,而她出來拿藥,順道尋解鎖的方法。
路拾義辦事向來利索,不到一個時辰,便帶著東西歸來,身后還跟著個身著青布衣裳的壯漢。
“這是衙門的關(guān)師傅,對各類機(jī)關(guān)暗器皆有涉獵。你同他說說,你想要開的是何物?”
這位關(guān)師傅曾是揚(yáng)州有名的梁上君子,號稱揚(yáng)州沒有他偷不到的東西。哪里知道一次失手后,便鋃鐺下獄了。還是路拾義看中他的手藝活,這才將他從牢里撈出來,給衙門辦事。
容舒將手里的畫紙遞給關(guān)師傅,道:“這木盒沒有鎖眼,仿佛就是一塊雕著瑞獸圖的木頭,但我搖過這木頭,里頭有聲響,應(yīng)當(dāng)是藏著東西。”
畫紙里的木雕盒栩栩如生,每一面都畫得極細(xì)致。關(guān)師傅拿起那信紙,瞇眼瞧了半個時辰。
“這木盒看起來倒是有些像我?guī)煾嫡f的‘四掌盒’。”關(guān)師傅放下畫紙,揉了揉眼睛,道:“只要在木盒的特定位置拍上四掌,里頭的機(jī)關(guān)鏈便會自行組合,現(xiàn)出鎖眼。只是姑娘要找對位置拍掌卻非易事,運(yùn)氣好能瞎貓撞著死耗子,運(yùn)氣不好您拍到手痛都無用。”
關(guān)師傅說著便摸出一根銅鑰匙,道:“這鑰匙是我?guī)熼T的開鎖密器,我欠老路一個人情,這鑰匙便贈與姑娘。姑娘是貴人,運(yùn)氣比尋常百姓好,若真叫你拍出鎖眼,您用這鑰匙便能開鎖。姑娘若是尋不著鎖眼也無妨,過兩日來衙門尋我,我正好能會會這傳說中的‘四掌盒’。只姑娘記著,若是不想這盒子里的東西被毀,切莫硬開。”
容舒接過那鑰匙,鄭重道謝,同路拾義去了趟守備都司便回了沈園。
這會已經(jīng)是下晌,不少仆婦婆子都在后罩房歇晌,整個漪瀾筑靜悄悄的。
落煙坐在榻上,耳朵一直留意著外頭的動靜。不多時,便聽見一陣輕快地腳步聲漸漸逼近。
落煙原想立馬下榻,只是一想到容舒昨夜的叮囑,忖了忖,又躺回去榻上。直到聽到容舒的聲音了,方趿拉著鞋子去開門。
“姑娘拿到藥了?”
“拿到了。”
容舒將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見落煙慣來紅潤的臉慘白慘白的,“噗嗤”笑了聲,道:“落煙姐這鬧肚子裝得還挺像。”
小姑娘笑起來可真好看呢,難怪將軍和縣主都喜歡。
落煙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同府里的大娘阿婆格外熱心,老想著給我相看人家,我裝病倒是裝出些道行來,就連今晨張媽媽帶來的郎中都給我糊弄過去了。”
“張媽媽特地給你尋了郎中?”容舒蹙起眉。
沈家待下人素來大方,過月娘節(jié)與重陽節(jié)時,也出現(xiàn)過底下的仆從貪吃螃蟹鬧肚子的事,府里就有現(xiàn)成的藥,何必特地請郎中來瞧?
容舒也不知是不是自個兒對張媽媽起疑心,這才凡事都要多想。
“昨日的木盒,我已經(jīng)問到開鎖的法子。”
落煙一聽,忙掀開床上的軟褥,將那木盒取出,一臉挫敗道:“白日里我一直在搗鼓著開鎖,卻連塊木屑都揪不下來。”
“衙門的關(guān)師傅說這木盒叫‘四掌盒’,找對位置拍上四掌便能找到鎖眼。”
容舒說著就往那木盒“啪”“啪”拍了四掌,卻無事發(fā)生。
又試著往旁的位置拍,還是無事發(fā)生,如此嘗試了十?dāng)?shù)次,小姑娘的手掌都拍紅了,依舊是無事發(fā)生。
她把木盒遞給落煙,讓落煙試。
落煙力氣大,“砰砰”拍了不下數(shù)十次,這木盒就跟塊不開竅的石頭似的,半點(diǎn)變化都無。
容舒也不急,見落煙都要拍出火氣來,便將這木盒放在一側(cè),道:“無妨,大不了我過兩日去趟衙門,再者,說不定夜里張媽媽就能告訴我如何開。”
落煙瞪了瞪眼,“姑娘今夜就想動手了?”
“嗯,宜早不宜遲。”容舒老神在在道:“免得一耽擱,藥效就沒了。”
“那我同昨夜一樣,到您屋子外守著,出了意外,還能從窗子里進(jìn)去助你。”
容舒垂眸思忖了片刻,道了聲“不”。
“落煙姐你繼續(xù)裝病,我給你帶了吃食回來,你這兩日都莫要吃府里送來的東西。”
落煙有些不解,但還是認(rèn)真點(diǎn)了下頭。
容舒帶回來的食盒里還有一盅秋梨湯和幾塊兒黃橋燒餅。
張媽媽愛吃天水橋那家黃橋燒餅,幼時容舒出去外頭玩耍,回來總愛給她帶上一份。
夜里用晚膳時,容舒將秋梨湯同炕得熱乎乎的燒餅放在張媽媽面前,道:“這是我特地給媽媽帶回來的,你快坐下同我一塊兒吃。”
她與張媽媽打小就親,也不是頭一回讓張媽媽坐下來陪她用膳了。
張媽媽幾番推辭,實(shí)在拗不過她,這才坐下,將滿滿一盅秋梨湯盡數(shù)吃完。
飯畢,容舒只道要早些歇息,留了張媽媽守夜,便讓仆婦們魚貫退了出去。
張媽媽跟往常一樣,挨著拔步床,同容舒一遞一接地?cái)⒅挕0雮€時辰后,張媽媽的話說得越來越慢,看人的目光迷離渙散。
容舒知曉是藥效起來了,忙將她扶起,柔聲道:“媽媽難受么?”
張媽媽靠著床柱,吃吃笑了聲,看著她慈愛道:“不難受,媽媽不難受,姑娘乖乖吃奶。”
容舒一怔,萬想不到張媽媽的幻覺竟是幼時的她。
一時鼻尖泛酸。
她咬了咬牙,又問道:“媽媽,你來沈園做乳娘之前,可曾伺候過旁的主子?如今,誰是你的主子?”
“伺候的主子?”張媽媽抬起眼,神色恍惚道:“我的主子是姑娘,一直是姑娘。姑娘你啊,就是我?guī)н^來的。”
容舒看了看她,循循誘道:“媽媽想想三省堂,想想那個書房。媽媽同昭昭說,那日媽媽為何要進(jìn)舅舅的書房?”
張媽媽卻不吱聲了,只吃吃地笑,反反復(fù)復(fù)都是那句:“姑娘乖,姑娘要聽話。”
容舒只好輕輕握住她的手,軟下聲音一字一句道:“媽媽好好想想,舅舅是為了何事去福建?他去福建又要見何人?”
“舅老爺,舅老爺……舅老爺是為了姑娘啊。”
“哪個姑娘?”
“哪個姑娘?”張媽媽低低復(fù)述了一句,旋即笑道:“自然是姑娘你。”
……
角落的更漏一點(diǎn)一點(diǎn)下沉。
也不知是不是那藥下得太多,張媽媽嘴里的話混亂極了,容舒問了大半個時辰都理不出個所以然來。
再問下去,張媽媽只怕要睡過去。
容舒面色微凝,從寢被里摸出個木盒,對張媽媽道:“媽媽可知這木盒如何開?”
張媽媽目光鈍鈍地盯著那木盒,好半晌才答道:“星位,敲星位。”
方才張媽媽語無倫次的,容舒原是不抱任何指望的了,此時聽她這么一說,忙低頭盯著那木盒。
星位?
是棋盤的星位?
容舒曲起手指,對應(yīng)著棋盤的星位,用指節(jié)在雕著瑞獸吐珠的那一面輕輕敲了四下。
“篤篤”聲一停,她屏住了呼吸。
不多時,只聽四道“咔嚓”聲漸次響起。
緊接著,一個綠豆大小的鎖眼赫然出現(xiàn)在正中心。
容舒瞳孔一縮,忙掏出關(guān)師傅給的鑰匙,插入鎖眼。
只聽“咔”一聲,盒子上端的木頭一分為二,往兩邊緩緩拉開,露出了里頭一張對半折疊的黃紙。
她的心神全都在那黃紙上,絲毫不知,在她取出那張黃紙的瞬間,靠坐在床柱上的張媽媽慢慢抬起眼,眼中分明一片清明,哪還有先前的恍惚渙散。
一陣幽香從木盒里飄出,香氣鉆入鼻尖的剎那,容舒只來得及看清紙上的字——
嘉佑二年,四月初六。
夜霧在一望無際的海面蒸騰,星月藏在厚厚的云層里,落不下半點(diǎn)兒光亮。
十?dāng)?shù)艘官船靜靜航行在海里,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撞打著船身。
寅時三刻,行在末尾的官船船艙里,躺在木榻上的男人驀地睜開眼,豁然坐起,大手按住胸膛,劇烈地重重地喘息著。
常吉與橫平歇在另一側(cè)的床榻,聽見他這頭的動靜,忙跟著坐起身,道了聲:“主子?可是傷口又疼了?”
冷汗從額角滲出,濡濕了顧長晉鬢角的發(fā)。
他狠狠閉眼,再睜眼時,心頭那陣心悸依舊不曾散去。
他冷聲吩咐道:“去跟艄公說,我們回去揚(yáng)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