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上元節(jié)一過, 官府開門,商戶開張,探親歸來的馬車將城門那片皚皚白雪踩成了一片污泥。
整個上京城又恢復(fù)了人歡馬叫的熱鬧。
十六這日, 容舒與沈一珍一大早便去了順天府,改了她的戶籍。
自此往后,她便是沈家人,再不是容家人了。
消息傳到東宮時, 顧長晉剛下朝。
嘉佑帝今日難得上朝, 百官齊聚金鑾殿,他立在嘉佑帝下首,替他執(zhí)朱筆批奏折。
底下的臣公們都知曉嘉佑帝此舉是何意。
皇上龍體抱恙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年節(jié)過后, 群臣皆是一派精神奕奕的模樣。唯獨高坐在龍案的嘉佑帝面色比之從前又更蒼白了些, 若不是他神態(tài)一如既往的從容,眾人都要懷疑嘉佑帝是不是又大病了一場。
眼見著皇上的龍體每況愈下, 太子登基的日子指不定比他們以為的都要早。
是以下朝后, 東宮又接到了不少拜帖。
給顧長晉傳話的人正是常吉,蕭馥已除, 這世間知曉容舒真正身份的除了他便只有戚皇后。
自打從大慈恩寺歸來后, 戚皇后幾乎不曾召見過他。
顧長晉去坤寧宮請安,也僅僅是請安, 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便離去。對那日發(fā)生在大慈恩寺的事, 二人心照不宣地不提半個字。
“主子?”
見顧長晉沉著眼, 難得的走了片刻神, 常吉忍不住出聲。
主子說了, 不管蕭馥死沒死, 在保護(hù)少夫人這事上是一刻都不得放松。給主子傳完話, 他還得回去鳴鹿院繼續(xù)保護(hù)少夫人還有沈娘子的, 可沒功夫陪主子在這神游太虛。
顧長晉回過神,嗯了聲,表示他知曉了。
“那屬下回去了?”常吉試探著道:“主子可有話要屬下帶給少夫人?”
“不用帶話。”他想說的話她都知曉,而她想做的是他亦是知曉。
“你回去鳴鹿院時小心些,莫教人發(fā)現(xiàn)了蹤跡。”
常吉擰眉,“這是有人在監(jiān)視主子?還是……監(jiān)視少夫人?”
顧長晉沉吟片刻,“我在宮里已經(jīng)好些時日不曾見過貴忠了。”
常吉聞言便正了正臉色,道:“主子放心,小的定會小心行事。”
顧長晉道:“回去罷。”
待得常吉行至門口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忽又叫住他:“你同她說,大同府如今形勢大好,穆將軍那里大抵月底便能有捷報。”
常吉離去后,顧長晉抽出一份折子翻開,上頭講的是發(fā)生在湖廣幾地的雪災(zāi)。可他只看了兩行字,便再也看不進(jìn)去。
少傾,他合起折子,起身往紫宸殿行去。
內(nèi)殿里沒有人,廊下只有一名看門的內(nèi)侍。見他來,內(nèi)侍躬身行禮。
“下去罷。”
顧長晉徑直推門入內(nèi),寢殿里依舊是她離去時的模樣。
榻幾里擱著一個簇新的月兒枕,男人坐在榻上,撈過那月兒枕,放手邊輕捏了下。
他讓常吉遞的那句話,便是讓她知曉,馬上就能送她離開上京,去大同了。
她應(yīng)當(dāng)會很開心吧。
顧長晉垂眸望著枕布上那只笑彎了眉眼的掃尾子,提了提唇角:“我猜,你一聽常吉說完,定然會開始收拾行囊了。時間一到,便會頭都不回地離開上京。”
鳴鹿院。
兩名仆婦從藥房里抬來了幾個木匣子,盈雀納悶道:“怎地現(xiàn)在就要收拾了?姑娘不是說還沒那么快嗎?這都還沒到二月中旬呢。”先前姑娘明明說過了二月才能知曉何時出發(fā)去大同的。
“姑娘說大同那頭形勢大好,說不得月底便能啟程了。”盈月接過仆婦們手里的藥匣子,按著容舒列下的清單,將路上會用上的藥挑了出來。
盈雀坐在她身側(cè),跟著她一塊撿藥,等仆婦們出去,她覷了覷盈月,道:“你說咱們還會回來嗎?”
盈月瞪她:“姑娘在哪兒我們就在哪兒,怎地?難道姑娘不回來上京,你還要偷偷回來不成?”
“才不是!”盈雀噘嘴,“落煙姑娘說穆家那大將軍……”
她正要同盈月倒出從落煙嘴里撬出來的大秘密,廊下忽然傳來仆婦們見禮的聲音。
是姑娘過來了。
盈雀忙閉上了嘴。
容舒進(jìn)來后,又遞去了一張清單,道:“常吉會護(hù)送我們?nèi)ゴ笸餍远鄮┧帲袀錈o患。”常吉身后還有一隊金吾衛(wèi)的人,人數(shù)不少,該帶的物什可得備足了。
盈雀閉得緊緊的小嘴張了張,常吉可是太子殿下的人呢。
“姑娘,咱們還回上京嗎?”
容舒聞言,眼都沒抬,顧自翻著藥匣子里的藥,道:“我亦不知,若是覺得在外頭的日子過得開心,是我與阿娘想要的,那便不回了。”
盈雀悄悄覷她一眼。
姑娘在哪兒都能過得開心,多半是不回來了。
一月廿九,大同果真?zhèn)鱽砹私輬螅氯陬I(lǐng)著數(shù)萬名精兵將韃靼軍趕出了大胤的邊境。
捷報遞進(jìn)去乾清宮時,汪德海笑出了滿臉褶子。
嘉佑帝眉眼也露出了笑意,犒賞了送信的傳令兵。
汪德海剛送走傳令兵,正要趁著嘉佑帝龍心大悅的當(dāng)口說幾句討巧話,不想玉梯下一道熟悉的人影匆匆行來。
汪德海定睛一看,來人可不就是消失了好些時日的貴忠么?
此番貴忠可是帶著不少錦衣衛(wèi)的人出宮執(zhí)行嘉佑帝的密令的,汪德海只隱約知曉那道密令與大慈恩寺有關(guān)。
汪德海與貴忠都是嘉佑帝的人,感情慣來不錯,這會見貴忠滿面風(fēng)霜的,一甩拂塵便迎了上去,笑道:“大同剛傳來捷報,皇爺這會心情正好。走,貴掌印,咱家與你一同進(jìn)殿!”
貴忠卻緩了步,望著汪德海輕搖了搖頭,神情格外凝重。
汪德海眼皮一跳,慌忙止住步伐。
貴忠轉(zhuǎn)身推開殿門,小心地闔起門,給汪德海遞了個眼神便進(jìn)去了。
汪德海屏息凝氣了須臾,握緊了手里的拂塵,對著兩名守在殿外的內(nèi)侍道:“這頭不用你們伺候,都下去!”
殿內(nèi),嘉佑帝見進(jìn)殿的人是貴忠,放下手里的捷報,溫聲道:“查出來了?”
“查出來了。”
貴忠快步上前,雙手將一封密信呈交給嘉佑帝。
嘉佑帝面色如常地揭開信箋。
貴忠始終垂著眼,死死盯著殿里的金磚。
半晌,嘉佑帝捏著那密信的手緩緩垂下,靜靜坐了許久。
貴忠保持著稽首躬身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等著嘉佑帝發(fā)話。
“此事除了太子、皇后還有梵青大師,可還有旁的人知曉?”嘉佑帝的聲音依舊是淡淡的。
貴忠垂首應(yīng)道:“無,便是梵青大師,也是偷聽云華郡主與其奶嬤嬤談話方得知此機密。奴才離開大慈恩寺時,梵青大師將自己鎖在小佛堂里,一把火燒了。”
嘉佑帝“唔”了聲:“他可有遺愿?”
“梵青大師自知罪無可赦,只懇請皇上保留大慈恩寺的地位,以及,放過他那已經(jīng)被大慈恩寺除名的孽徒玄策。他道玄策雖為太子效力,但那樁事他并不知曉。”
“朕允了。令梵青大師的師弟梵赤繼任大慈恩寺的住持,日后大慈恩寺依舊是大胤的第一國寺。”
貴忠應(yīng)“是”,忽又想起一人,道:“坤寧宮的桂嬤嬤乃皇后娘娘的奶嬤嬤,當(dāng)日也是她悄悄去了東宮送吉果,想來……也知曉。”
他這話一落,殿內(nèi)再次陷入靜寂。
貴忠始終低垂著頭,也不知過了多久,方聽上方傳來嘉佑帝淡淡的平靜的聲音:“貴忠,你上前來。朕要你去辦一件事,這事你須得辦妥了,方能回來。”
陰云密布,雪大如斗。
漢白玉階梯落滿了雪,廊下一排宮燈撒下昏黃的光。
汪德海豎著耳朵站在門外,一動不敢動,內(nèi)殿里嘉佑帝與貴忠說了甚他是一概不知。
只當(dāng)他瞥見貴忠出來時那張如牛負(fù)重般的臉以及布滿汗?jié)n的背,便知今日貴忠稟告的事定然非同尋常。
越是這樣的事越不能打聽。
門開的瞬間,內(nèi)殿里頭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汪德海同貴忠交換了個眼神便快步入了內(nèi)殿,瞥見嘉佑帝捂唇的明黃帕子滲出血色,呼吸一緊,立馬從書案掏出一瓶藥。
“皇爺快用藥!”
嘉佑帝雪白的唇沾著暗紅色的血絲,他卻不慌不忙地接過藥,慢抬眼,望向汪德海,道:“今日貴忠不曾來過乾清宮。”
汪德海忙應(yīng):“是,皇爺放心,方才就只有老奴在外頭守著。”
嘉佑帝頷首,將手里染血的帕子與先前貴忠呈上來的密信一同丟入炭盆里。
他望著被燒作灰燼的密信,緩緩閉上了眼。
穆家軍大捷的消息很快便在上京傳得人盡皆知了。
容舒昨個夜里就已經(jīng)收到了穆老夫人派人送來的口信,今兒特地去護(hù)國將軍府給老夫人道喜順道辭行。
大冷的天,精神矍鑠的老人家在雪地里練拳,聽她說要啟程去大同,不由得道:“穆融與霓旌四月便會回京,怎地不多等兩月,同他們一起回大同?”
容舒給穆老夫人斟了杯熱茶,乖巧道:“沈家在大同和肅州買下的牧馬場正等著我過去挑選馬苗呢,我早些去也能早些選好,到得明年,那些馬苗興許就能派上用場了。”
明年春天發(fā)生在大同的那場馬瘟始終壓在容舒心頭,這事兒若是阻止不了,她今歲挑好的那些成年馬正好能一解明年大同缺馬的燃眉之急。
“再者,聽說那邊到了三月,風(fēng)光正好,也當(dāng)做是早些去賞賞景了。”
小姑娘聲音柔軟溫婉,眉眼間的神態(tài)卻堅定得很。
穆老夫人便也不勸,只提了幾個人名,又扯下一塊兒腰牌放在容舒手里,道:“你在大同若是遇到甚解決不了的麻煩事,便拿著這塊腰牌去尋他們。”
容舒知曉這是穆老夫人對她的愛護(hù)之意,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第二日一早,十?dāng)?shù)輛馬車從鳴鹿院出發(fā),在一片“轟隆隆”的馬蹄聲中往大同去。
出順天府之時,陰沉沉的天徹底暗下,常吉提前去驛站打點妥當(dāng)了,眾人趁著夜色在驛站落腳。
容舒剛下馬車,常吉便上前來,壓低聲音道:“姑娘,小的先領(lǐng)您進(jìn)去,殿下在里頭侯著呢。”
容舒微微一怔,很快便頷首“嗯”了聲,又回頭對落煙、盈月幾人道:“你們先去驛舍等我。”
說著便提起一盞綢布燈,隨常吉往驛站角落的一處客舍行去。
知曉顧長晉在這里,她倒是不覺驚訝。
他這段時日太忙了。
她都沒能尋著機會同他辭行,但她知曉他定會在某個地方等著,這處驛站是順天府轄下最后一個驛站,是同她辭行的最便宜的地兒了。
夜風(fēng)將她的兜帽吹得“呼呼”作響,到了那處客舍,常吉住腳推門,躬身道:“太子殿下就在里間。”
容舒提腳入內(nèi),身后的門才剛合起,屋里的燭燈便亮了,顧長晉手執(zhí)銅燈,挑開布簾朝她望了過來。
“過來。”他說著將燈往前傾下了,照亮她腳下的路,“仔細(xì)腳下。”
這屋子的確不夠敞亮,但容舒手里還提著燈的,他便是不出來,她也看得清路。
二人進(jìn)了里間,顧長晉將燭燈放在桌案,給她端來一盞蜜水。
“你明兒一早要趕路,這會不吃茶,給你備的是蜜水,里頭加了安眠的草藥,能叫你夜里睡得好些。”
她有認(rèn)床認(rèn)屋的壞毛病,今個睡在這客舍,早就做好了睜眼到天亮的準(zhǔn)備了。
不想他倒是連她這小毛病都考慮周全了。
蜜水上頭還彌漫著薄薄的霧氣,容舒放下綢布燈,安靜地接過那盞蜜水,慢慢啜飲。
顧長晉挨著桌案,垂眸看她,待她一盞蜜水吃完,方問道:“怎地不與你娘一同出發(fā)?”
“沈家在大名府的生意出了點岔子,阿娘同拾義叔要先繞道那里幾日,索性就叫我先去大同,將牧馬場的事兒給定了,他們處理好大名府的事兒便會趕來。”
事出突然,沈一珍一接到消息便領(lǐng)著商隊的人火急火燎地往大名府去了。
容舒這頭有常吉和金吾衛(wèi)的人護(hù)送,他們倒是不擔(dān)心的。
顧長晉“嗯”了聲:“我明兒派人去趟大名府。”
這是要派人助沈一珍他們處理大名府的亂子了。
容舒張了張唇,踟躕片刻,終究是道了聲謝,總歸她欠顧長晉的人情不差這一樁了。
屋子很快又安靜了下去。
容舒等了半晌,不見他說話,下意識便抬了抬眼,目光撞入他沉靜的眸子里,很快又垂下眼睫。
其實她知曉他想說什么。
他大概也知曉她不能給他答復(fù),是以說與不說,好像都不重要了。
正想著,對面的男人驀地開了口。
“我三歲那年就能拉弓了,不到五歲便能同阿爹到山里射些小獵物。離開浮玉山后,騎射武藝更是從來不曾落下過。”顧長晉慢慢地一字一句道:“容昭昭,我也可以教你射箭、教你騎馬、教你做許多你想做的事。”
容舒怔怔地抬起眼,不知為何,她從他這話里竟然聽出了點兒醋意。
只是……他這醋意因何而來?
她這樣一副不開竅的模樣看得顧長晉即無奈又好笑。
罷了,等她到了大同,知曉了穆融的心意,大抵就明白今兒他說的這些話是何意了。
“我過兩日就要啟程去遼東,你若是有事要尋我,叫常吉給我送信。”顧長晉提起她的綢布燈,溫聲道:“回去罷,方才那蜜水該叫你起困意了。”
容舒的確是有些困乏了,“嗯”了聲,接過綢布燈,轉(zhuǎn)身朝客舍的門行去。
正要抬手開門,身后那男人忽然緊緊扣住了她的手腕。
顧長晉沉了沉嗓子,終究是忍不住問道:“容昭昭,我等你三年。你也等等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