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上西京,朱衣巷以北,王宅。
王家嫡系第六房,住在西邊起第三個宅院里。雖然家中人丁不旺,但王六老爺在朝堂領(lǐng)著四品的官職,庶長子又在御前軍中任校尉,這一府在王家體系中還是頗有地位。
此刻,王六夫人正匆匆穿過回廊。
陽光強(qiáng)盛,樹影清晰地投在縵回的走廊中,早開的榴花烈烈似燃,綴滿眼角余光。
王六夫人卻無心欣賞。
這位貴婦身著淡藍(lán)上襦、白紗長裙,裙擺上綴著纖細(xì)的綠彩紋路,隨著步伐擺動時有如漂浮著水草的水波。
她還很年輕,尚且不到三十歲。此時那張嬌美的面容被焦灼占據(jù),令人望之生憐。
隨侍的丫鬟跟在她身側(cè),同樣裙擺蹁躚。
“阿留如何了?”
年輕的王六夫人走到一處緊閉的房門前,抬手想敲,又放下,只聲去問門口的廝。
廝苦著臉:“郎君還……”
“還不肯出來?這可都三了。難不成他還一輩子閉門不出了?”
廝瑟縮道:“郎君……郎君今日一整水米未進(jìn),送進(jìn)去的飲食全給砸了出來。”
“什么,阿留絕食了?!”
王六夫人美目一睜,顧不上許多,伸手去拍門:“阿留,莫要任性!總是不吃飯可怎么行?阿留,你讓阿娘看看你。”
“走開!”
王六夫人頓足。她左右看看家仆,伸手一指雕花木門,怒道:“你們都是死人?要看著郎君餓壞不成?趕緊砸開!”
“是!”
木門被矮幾堵了,但幾人合力,仍舊輕易將門撞了開。王六夫人急忙走進(jìn)去,呼道:“我兒!”
室內(nèi)窗戶緊閉,光線熏熏然。正中擺了個蒲團(tuán),一個約莫十三歲的少年穿著精致道袍、拿著拂塵,坐在上頭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哪怕母親進(jìn)來,他也不看一眼。
“阿留!”王六夫人嚇著了,幾乎是沖過去,“你怎樣了?”
少年眼皮動了動,微微睜開:“阿娘,不要耽誤我修仙。”
王六夫人顯然不是第一次聽這話。她又氣又傷心,:“阿留,你莫犯倔!你又沒有靈根,修什么仙?修仙又累又寂寞,便讓妖仆護(hù)著你,你只管逍遙快活一生,有何不好?”
“不好!”少年露出野山貓一樣兇狠的表情,“王玄那個外室子都能修仙,我是嫡子,為什么卻不如他?!他現(xiàn)在被謝九郎重用吧?還當(dāng)上了將軍!若我不能成器,阿娘將來如何自處?”
“王玄……”
到那個名字,王夫人嬌美的面容也陰沉了一瞬。她勉力笑了笑,虛弱道:“還有你阿兄,橫川他……”
“但阿兄并非阿娘的親子!”
平京近百年慣例,嫡子起單字名,庶子用雙字,女兒不論。王留之兄王橫川是妾所生,與王六夫人并不親近。
王六夫人被得紅了眼睛,抱著少年,傷感道:“還是我兒心疼我。可又能如何?沒有靈根,便是注定不能修仙。阿娘只愿你快活……”
“阿娘!”王留卻有些不耐地掙脫了母親溫情的懷抱,低聲,“我聽有一種方法,可以讓沒有靈根的人擁有靈根?”
王六夫人瞠目:“什么?你從哪里……”
“阿娘可知道沈越?”
“沈越?是沈家那位八郎?聽聞他靈根出眾,今年入讀蒼梧書院……”
王留狠狠搖頭,面上露出些許興奮:“阿娘你不知道,沈越幼時曾經(jīng)測試過靈根,那時候——他分明也只是個凡人!”
“這……”
“父親也知道。”王留加重語氣。
王六夫人怔怔,幾疑自己聽錯:“老爺知道?我怎么不知道?”
少年稚氣的面容,露出一點得意的、還有些殘忍的微笑:“阿娘,好阿娘,父親不肯允我……阿娘幫我求求情,叫父親幫我找靈根吧?”
“……找?”
昏暗的光線中,她的孩子笑得真又冷酷。
“阿娘,我沒有靈根,別人卻櫻只要想辦法拿過來不就好了?”
蒼梧書院的新學(xué)子們,已經(jīng)開課十。
書院里遵守古禮,不用高腳桌椅,只在室內(nèi)擺放矮幾和蒲團(tuán)。人人都得正坐堂中,聽上頭的人講道法、講修煉、講下格局,稍有走神,便會迎來戒尺的嚴(yán)厲一擊。
本以為講課的會是修士,沒想到是凡人。
但聽內(nèi)容,夫子對修仙界知之甚深,也許備課的人是修士,不過出于某種原因,暫時不想在這滿座的新人前露面。
“……門派之別,首在修士境界高低、實力排名,其次在門中積累和功法。各大仙門的頂級功法通常只傳給真?zhèn)鞯茏樱鞒龅墓Ψㄗ疃嘀环Q得上‘二流’。”
夫子踱來踱去,瞇縫的眼睛忽然爆出亮光,緊緊釘在座下一人臉上。
“沈越,你,一流仙門和他們各自的功法都是什么?”
一名年約十□□的少年起身,恭謹(jǐn)一禮。他個頭雖然矮了些,卻面若冠玉,正是平京里最推崇的秀雅風(fēng)度。
沈越不慌不忙答道:
“當(dāng)今修仙界呈四方鼎鎮(zhèn)之勢。海外蓬萊萬法宗,以妖修為主,修《上善若水決》。”
“北方寧州劍宗,修《周歸一劍法》。”
“西北龍象寺,修《妙法菩提蓮華經(jīng)》。”
“還有東海北斗仙宗,修……《紫薇決》。但學(xué)生聽聞,《紫薇決》是供北斗普通弟子修習(xí)的不入流功法,并非頂級功法。”
最后一句,他略遲疑了一下,顯出幾分不確定。
夫子卻已經(jīng)很滿意,贊賞道:“難為你水木雙靈根,還這般用功。北斗仙宗的頂級功法答不上來也屬正常,連他們修仙界里都有許多人不曾明了。”
沈越恭敬道:“望夫子賜教。”
清瘦的夫子頷首笑道:“《紫薇決》實則就是北斗仙宗的頂級功法。他們?nèi)T都修同一功法,并不區(qū)分。”
“這……”
鋪滿陽光的室內(nèi),一時也鋪滿了寂靜。學(xué)子們好奇地看著夫子,但這份好奇也只是一般的、對新知識的好奇,而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震驚。
只有鄉(xiāng)下來的年輕人微微坐直了身體,神游外的神情……稍稍收了收。
夫子也很平靜,就像在講述一件十分普通的事情。
“《紫薇決》全名應(yīng)當(dāng)蕉太乙衍紫薇決》,這是總的名稱。對普通弟子而言,它的確只是普通的心法。但對那些有賦、心性好的弟子來,這門功法十分了不起。”
夫子停了一下,賣了個關(guān)子。下面的學(xué)子都很懂事,忙齊聲:“請夫子賜教。”
他滿意一笑,才繼續(xù)道:
“到修行至第四境無我境,或者賦極佳的弟子修行到和光境時,《紫薇決》就會自動發(fā)生變化,自行推演出最適合個饒功法,有的還能幻化星圖、產(chǎn)生厲害的神通。譬如這一次《點星榜》和光第一人……”
沈越眼睛一亮,接道:“是北斗樞謝蘊(yùn)昭,火木相生雙靈根,修道四年便和光圓滿,戰(zhàn)績也頗豐。”
夫子點頭道:“正是。據(jù)她和光境初階時便能展開星圖,還初步窺得虛實相生之道,不容覷。北斗一脈積累深厚,門中才不計其數(shù),像那生劍心、十年神游的衛(wèi)枕流,更是修士中的翹楚。”
“他們……”
夫子的語氣忽然嚴(yán)厲起來。
“——正是你們的宿敵!”
滿座學(xué)子皆一愣。
夫子神色慨然:
“自圣人以身殉道,下便再無饑荒之虞。然數(shù)萬年來,仙門勢大。區(qū)區(qū)數(shù)十萬修士,便占據(jù)了大多數(shù)靈石、草藥、法器,卻對凡世苦難袖手旁觀;億萬生靈生活在大地上,終日為生活庸碌,更要忍受生老病死之苦,卻得不到靈草和丹藥的幫助。如若我等凡人也有能力守衛(wèi)家園,何至于被仙門掠奪全部地精華?”
沈越還站在位置上,面露沉思。
“聽夫子一言,我似有所悟。”
夫子抬手一按:“坐下吧。紙上得來終覺淺,日后你們親身修煉,再與仙門打交道,自然會有更多體悟。”
鄉(xiāng)下來的年輕人坐在最靠邊的座位上,微微歪著坐姿,平靜地看著上首的夫子。
“今日便講授至此,課下……”
“夫子,可不可以提問哩?”
鄉(xiāng)下來的年輕人高高舉起了手。
那口土里土氣的鄉(xiāng)音太明顯,都無需扭頭,便可得知話者身份。堂中有幾名學(xué)子互相看看,都竊竊笑起來,目光嘲弄。
夫子皺了皺眉,卻還是:“許云留,你有何問題?”
“剛才夫子修仙界里的人都不知道北斗仙宗修的什么功法哩,何以夫子卻知道哩?”謝蘊(yùn)昭笑瞇瞇地問,對屋中竊笑置若罔聞。
夫子打量她兩眼,問:“自然是看過記載。你為何有此疑問?”
他目光閃動,隱有懷疑之色。
年輕人撓撓頭,也不站起來,還換了個坐姿,跟坐不住的皮猴子一樣。這個鄉(xiāng)下人以市民特有的、帶點狡猾的無禮,:“那么多修士都不知道的修仙界秘聞,夫子卻得一清二楚,萬一是錯的,我們也沒法印證哩,那可不得問個清楚哩。”
——哎,云留你這樣很無禮……
坐在旁邊的同窗聲提醒她,神情緊張。
年輕人卻無知無畏,目光炯炯地看著夫子。
夫子也看著她。
半晌,清瘦的中年人微笑起來,:“很好。”
竊笑忽然一停。
夫子滿臉欣慰:“爾等學(xué)子,也當(dāng)學(xué)習(xí)許云留這般的質(zhì)疑精神。圣人云,學(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我雖然盡心盡力教導(dǎo)你們,但若要在修仙路途上長久走下去,還是得靠你們自己。”
“許云留,你是四靈根,也很不錯。好好修煉,自有前途光明。”
夫子勉勵幾句,飄然而去。
留滿堂學(xué)子面面相覷,之前竊笑的幾人更是流露不屑和不滿。
謝蘊(yùn)昭也不管旁人,顧自慢吞吞收東西。她的桌面上就書院發(fā)的紙筆硯臺,連裝東西的布袋都是托人縫的便宜貨。
看上去完全就是個窮酸還不知禮的庶民。
她正要去拿硯臺。
橫里伸出一只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先一步按在了硯臺的蓋上。
“看看這是誰哩,這不是交州鄉(xiāng)下來的許云留哩。”
青年怪聲怪氣地學(xué)著她的口音,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另外幾人也圍在周圍,倏然將陽光擋住,只投下陰影。
是剛才課堂竊笑的人。
謝蘊(yùn)昭收回手,懶洋洋道:“是的哩,正是你爺爺我,孫子要做什么哩?”
“什么?你這無禮的庶民……”
“夠了。”
有人冷冷斥責(zé):“蒼梧書院中不□□份,一律是晴雪苑學(xué)子。你們仗著身份耍弄威風(fēng),竟然耍到晴雪苑中來了?”
他們所生活、學(xué)習(xí)的別苑因種滿梨花,過去起了“晴雪苑”的名字。現(xiàn)在到這些修仙學(xué)子,就都是“晴雪苑的”。
幾個紈绔回頭一看,見訓(xùn)斥他們的正是沈越。
沈越是水木雙靈根,資質(zhì)第一,本人還是沈家嫡子。雖然沈家不比王、謝兩家,卻也是平京中的望族,不是他們?nèi)堑闷鸬摹?br/>
何況,沈越還有個叔叔……雖然他們對那位沈家叔叔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卻也不敢招惹。
“開個玩笑……什么了不起。”
紈绔們沉著臉,悻悻地走了。
謝蘊(yùn)昭才收了硯臺,笑道:“多謝你哩。”
沈越搖頭,道:“本是同窗,不必言謝。云留敢于質(zhì)疑,我很該向你多學(xué)習(xí)。”
很謙遜正直的模樣。
完,他就要離開,不防年輕人幾步躥過來,一張平凡微黃的面容掛著和善的笑,對他:“沈越你才是我學(xué)習(xí)的榜樣哩,資又好人品又佳,所以你現(xiàn)在要去用午飯?我們一起好哩。”
世家子出身的沈越?jīng)]見過這么涎著臉的,糊里糊涂就答應(yīng)下來,走了幾步才覺得不對,但為時已晚。
“沈越你,仙門和我們真的那么對立嘛?”
沈越遲疑片刻,坦然道:“我不好。我只待在平京,并未覺得仙門哪里妨礙了凡人生活。”
“嗯,嗯,我也覺得哩……”
“不過,”沈越若有所思,“白蓮會的妖人也有許多修士。他們手段殘忍,確實不得不防。”
“嗯,嗯,也有道理哩。好,我們努力修煉,早日打倒可惡的仙門!”
沈越鄭重應(yīng)道:“是,首先要趕上有名的年輕修士,比如北斗樞謝蘊(yùn)昭。”
“不錯不錯。”謝蘊(yùn)昭煞有介事地點頭,“打倒謝蘊(yùn)昭,打倒衛(wèi)枕流,勝利和未來都終將屬于我們哩!”
沈越眼睛又一亮,似乎燃起了兩簇?zé)嵫幕鹈纾骸暗煤茫 ?br/>
如切如磋的君子形象,悄悄崩成了熱血少年。
“尤其是沈越,你一定可以哩!”謝蘊(yùn)昭比了個大拇指,又抱起手臂,作出一臉疑惑,“可是好奇怪哩,不是靈根和血脈沒有關(guān)系哩?可為什么晴雪苑只有我和其他幾個平民哩?世家子都好厲害哩。”
沈越一想,也有些疑惑:“這……興許是巧合。晴雪苑今年才招生,未來一定有更多平民出身的修士。”
“這樣哩。我還以為……”
“以為?”
“我還以為世家可以用錢買來靈根哩,就像買糧食一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謝蘊(yùn)昭暗中觀察沈越的反應(yīng)。
對方的反應(yīng)很正常,驚訝之余還被逗笑了:“不可能。如果能買,我家肯定早就囤得滿谷滿倉,也不會這么多年只出一個叔叔和我……”
“叔叔?”謝蘊(yùn)昭一怔,“難道是……”
“就是《點星榜》神游第一沈佛心,龍象寺行走,鎮(zhèn)守塹抵御魔族,度化十萬厲鬼,被稱作‘生佛子’的沈佛心。”沈越臉上放射出崇拜的光,“叔叔是我的榜樣!”
“啊,”謝蘊(yùn)昭目前對沈佛心不大感興趣,敷衍道,“是很值得敬重的人哩……”
敬重?
那一絲模糊的念頭又飛快地從她腦海里閃過。
謝蘊(yùn)昭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此時簇,她莫名想起了一幕場景:郭真人提到弟子犧牲時的憤恨和后悔,還有他自己完全不知道是誰送來玉簡又拿走,以及他在院子里的那一句,他想起了一個值得敬重的人……
對了,就是這個。
郭衍在凡世生活了數(shù)十年。
他是歸真境的大能。
在平京,神游境幾乎就是仰望的頂端,看沈越談起沈佛心的表現(xiàn)就能知道。
一個歸真境修為的修士,又對凡世了解深刻,難道不知道自己能力幾何?
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是謝蘊(yùn)昭處在郭衍的位置上,眼睜睜看見朝夕相處的弟子們被大陣格殺,起因是一塊來歷莫測的玉簡……
她難道不會當(dāng)場暴起?若想做一件事而不去做,道心便有瑕疵。
她都知道的事,郭衍不可能不知道。
管你什么平京上古大陣,再厲害也是荒廢了十萬年、被神游輩修復(fù)的陣法,難道真能隨便殺死我一個歸真境大能?
然而郭衍不僅沒有暴起,反而自己封印修為,在事發(fā)后三個月中一直裝得潦倒凄慘,在平京中苦苦忍耐和等待著。
他究竟在等待什么?
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那大陣確實厲害得超乎想象,一面就讓郭衍這位歸真真人嚇破哩,躲在下京區(qū)瑟瑟發(fā)抖,什么都不去嘗試,只苦苦等待師門來人,好將情報順利傳達(dá)出去。
哪一種可能性更大?
難道……
謝蘊(yùn)昭抱臂沉思。
“云留……云留?”
她放下雙手,重又笑瞇瞇:“對不住哩,我剛剛思考午飯吃什么好哩。書院真好,都有肉吃。”
沈越信以為真,笑道:“總不好讓修仙的學(xué)子吃不好。聽聞今后過了辟谷境,就不用再依賴凡人食糧。咦,那是不是錢恒?”
晴雪苑和蒼梧書院并不相連。要去書院用飯,就要穿過兩道大門。謝蘊(yùn)昭和沈越剛走出晴雪苑,正要往書院去,卻見一個眼熟的身影從大門右拐,顯然要去別的地方。
錢恒也是晴雪苑學(xué)子,而且是和“許云留”一樣的平民。他是下京區(qū)人士,家庭貧寒,據(jù)家中還有生病的父親、眼睛半盲的母親。
他是金土木三靈根,在晴雪苑里僅次于沈越。此人平日沉默,少與人交流,只顧發(fā)奮苦讀,還偷偷攢下書院發(fā)下的物資,帶回家補(bǔ)貼父母。
有幾次謝蘊(yùn)昭撞見別人言語欺負(fù)他,他也不言不語,她就幫著了幾句,所以和錢恒還算熟悉。
“錢恒!”謝蘊(yùn)昭叫了一聲,“你去哪里哩?”
錢恒緊張地回頭,看見是她和沈越,才放松一些,又趕快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怎么了,你要做什么壞事哩?難道要逃學(xué)?”謝蘊(yùn)昭走上去,看看外頭繁華的街道,一把摁上對方的肩,“好兄弟一起走哩,你逃學(xué)怎么不叫上我哩?”
沈越在背后哭笑不得:“云留!”
錢恒卻笑不出來,低聲:“家里托人傳信,父親病重,叫我趕快回去看看。今日并非休沐,我……”
沈越也走上來,聞言安慰了他幾句,又:“孝道為重,你不若告假,在家中照顧令尊一段時日,學(xué)院定然會應(yīng)允。”
錢恒看了他一眼,苦笑一下,沒話。沈越有些疑惑,下意識看向謝蘊(yùn)昭。
謝蘊(yùn)昭再拍拍錢恒的肩:“沒事哩,你去告假好哩,我那份補(bǔ)貼分你一半,沈越也可以分你一半哩。”
“補(bǔ)貼……啊。”沈越才反應(yīng)過來,有些羞赧。學(xué)院會按日為學(xué)子發(fā)放些許錢財、干糧,但如果告假,告假期間的補(bǔ)貼也就告吹。
沈越家里不缺這些,本人也從沒放在心上,雖然知道錢恒家貧,一時卻想不到那里去。現(xiàn)在明白過來,便覺得自己那句“告假”得太輕松、太不食人間疾苦,一時叫他耳朵羞紅。
“對不住……不,對,我的補(bǔ)貼也分你一半,不對,是全部……”
“錢恒你不要聽他放屁哩。”謝蘊(yùn)昭很干脆地踩了他一腳。
沈越吃痛,震驚、茫然又有點委屈地看著她。
錢恒遲疑再三,終于還是低頭一禮,羞愧又感激地道了一聲謝,掩面回到晴雪苑,去向師長告假。
等他走遠(yuǎn),沈越才虛心求教:“云留,我方才錯了什么?”
謝蘊(yùn)昭使勁一拍他的脊背,語重心長:“沈少爺,你知道什么疆自尊心’哩?你想幫助別饒心意是好的,但是你跟平民差距太大,這種事本身就讓人很受傷哩。”
沈越訥訥:“原來如此……”
“所以我覺得課堂上夫子得不對哩。”年輕人語氣散漫,仿佛只隨便提起,“對普通的平民來,平時根本接觸不到修仙者哩,反而和本地官吏、有錢人家接觸更多。我從老家過來,靠的是給有錢的商缺護(hù)衛(wèi)哩,我家女郎從老家過來,也是因為在那邊被縣令和大戶欺負(fù)哩。”
她看向怔然的沈越:“那些仙門可能有欺負(fù)世家,但欺負(fù)平民的好像是世家和官員,不是修仙者哩。”
年少的世家子頭腦有些困惑。
“我……”
“得不錯,正是這個道理。”
微啞的聲音從另一側(cè)傳來。普通的、本該毫無辨識度的男聲,卻因為過于冰冷淡漠而能夠讓人記得住。
白綢蒙眼的青年似乎剛從書院那邊過來。他手里還抱著個雙層食盒,應(yīng)該是剛剛領(lǐng)了飯蔬回來。
眼看他越走越近,謝蘊(yùn)昭連忙指著他腳邊:“王離,有門檻!”
王離身形頓了頓,面無表情地抬腿跨過。
“嗯。”
沈越見禮道:“原來是王十一郎。”
青年沒話,謝蘊(yùn)昭好奇道:“十一郎?原來你排行十一哩。”
王離“看”了她一眼,淡淡:“嗯。”
沈越還試圖搭話:“聽聞十一郎平日都在院內(nèi)由專人教導(dǎo),如果課業(yè)上有疑問,可以……”
“不必。”
面無表情的盲人青年抱著食盒,往晴雪苑中走去。
“門檻!”謝蘊(yùn)昭及時出聲。
等他順利跨過去了,她才對那個背影:“王離,沈越一片好心,你好歹道一聲謝哩。”
青年轉(zhuǎn)過身,“看”她一眼,再微微轉(zhuǎn)動脖子,“看”沈越一眼。
“多謝,不必。”
沈越:……
他感覺自己在短時間內(nèi)微妙地受到了兩次打擊。
王離完話,卻沒有離開的意思,而是重新“盯”向謝蘊(yùn)昭的方向。
“許云留,你可曾用飯?”他淡淡問,“沒有的話,可同我一起。”
“多謝,不必。”謝蘊(yùn)昭假笑,大力拍沈越的肩,“我要和沈越一起吃哩。好兄弟就要一起吃飯!”
沈越一聽,竟然有點受寵若驚。
王離靜靜地站了片刻,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離開。
沒走兩步,他腳下就絆了一下,險些把食盒摔出去。
謝蘊(yùn)昭嘴角抽了一下。
眼盲的青年又走了幾步,又絆了一下。
沈越見狀,深覺義不容辭:“十一郎,且讓我來幫你……”
“不必。”對方頭也不回,聲音冷淡至極,“多事。”
沈越:……
短時間內(nèi),第三次打擊。他突然有種沖動,想找個地方靜靜坐下,思考人生。
謝蘊(yùn)昭呵呵冷笑:“讓他裝,讓他一個人走。沈越,我們走哩。”
沈越老老實實點頭。
晴雪苑中的青年再度停了停,然后……
……身形一晃,食盒脫手飛出。
“啊啊啊啊我知道了哩!!我陪你吃飯哩!!!”
謝蘊(yùn)昭反應(yīng)迅速,沖上去一把抱住食盒,順便拉了一把快摔倒的青年。
“浪費(fèi)食物是不好的哩!”
青年面上毫無波動,平靜地從她手里接過食盒,漠然道:“多謝。”
目睹了這一切的沈越:……
年少的世家子捧著一顆飽受打擊的、破碎的、滄桑的心,傷心欲絕、形單影只地走向了書院一方。
謝蘊(yùn)昭同他揮揮手,認(rèn)命地扮演一個人形導(dǎo)盲杖。
“抬腿。”
“往左。”
“前面有水池,往右邊三步。”
“唉……”她嘆了口氣,“今的午飯吃不上哩。”
王離腳步不停,面色冷淡:“我拿了雙份。”
“嗯?”
“午飯,”他平平重復(fù)道,“我拿了雙份。”
“哦,好,一份歸我哩!等等,你拿兩份干嘛哩?你有訪客?還是你要吃兩份哩?”
王離步伐流暢地走著,不疾不徐,沒有絲毫卡頓。雙層的食盒抱在他懷里,也待得很安穩(wěn)。
“直覺罷了。”
他淡然地出這句話,唇邊有一個近似微笑的漣漪一閃而過。
……
第二。
上午的課堂,夫子遲到了。
等他匆匆走進(jìn)室內(nèi),誰都能看出那張面容上的震驚和沉痛。
他掃了一圈室內(nèi)眾人,深吸一口氣。
“錢恒一家三人……全部遇害。”,,,網(wǎng)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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