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世界的同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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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兇手。
1990年,系列強奸殺人碎尸案案發(fā)。
1991年,無辜的許明良被錯當(dāng)作兇手,并被處以極刑。真正的兇手不知所蹤。
1992年,又一名女性被用相似的手法殺死后碎尸、拋尸。然而,杜成認為,這并不是同一人所為。
換句話來說,出現(xiàn)了第二個兇手。
此后,他也銷聲匿跡,C市再沒有類似的案件發(fā)生。
那么,第二個兇手的動機到底是什么?
“模仿。”張震梁把煙頭摁熄在煙灰缸里,“國外有過這種先例。”
他拿起桌面上的一沓資料,翻了翻,打開其中一頁:“比方說這家伙——1989年,美國的埃里韋托·埃迪·賽達,他用自制手槍或者匕首殺人,并在下手前向警方和媒體寫信,信里面都是些亂七八糟的符號。”
“他模仿的是——”杜成皺起眉頭,“‘十二宮殺手’?”
“是啊。”張震梁撇撇嘴,“這王八蛋自己也供稱,殺人是為了向‘十二宮殺手’致敬。”
杜成暗暗罵了一句。的確,當(dāng)年的連環(huán)殺人案鬧得滿城風(fēng)雨,媒體爭相報道,坊間也有各種不靠譜的猜想。即使在許明良“伏法”后,針對他的傳言仍然不絕于耳。媒體的大肆渲染,確實可能會刺激samp藏書網(wǎng)/samp某些潛在的不安定分子產(chǎn)生模仿的沖動,進而去體驗殺人、碎尸帶來的犯罪快感。
不過……
杜成想了想,開口問道:“受害人有幾個?”
“三個。”
杜成點點頭,受害人的數(shù)量符合模仿的規(guī)律。埃迪·賽達既然要向“十二宮殺手”致敬,那么在作案之初就應(yīng)該具備連續(xù)殺人的意圖。然而,C市的這個模仿者,為什么只作案一次就收手呢?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張震梁顯然已經(jīng)猜出杜成的心思,“強奸、殺人、分尸,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講,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情。兇手大概有模仿的沖動,但是作案后發(fā)現(xiàn)自己模仿的能力不夠——你也注意到了,他是在非常慌亂的情況下完成犯罪的——所以,就沒有下次了。”
杜成沒作聲,這件事的復(fù)雜程度已經(jīng)超過了他的想象。本來只是追查一件舊案,現(xiàn)在變成了兩件。接下來的問題是,兇手背后似乎再有兇手。
而這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真的僅僅是模仿那么簡單嗎?
他把兩起案件的卷宗分別擺在桌面上,不住地來回掃視著。這個動作被張震梁看在眼里,后者猶豫了一下,伸手把兩份卷宗摞在了一起。
“師父,”張震梁慢慢地說道,“你說,后面這起案件,為什么沒有破獲?”
“多方面原因吧。”杜成嘆了口氣,“你也知道,咱們搞案子,特別是命案,都是從動機入手,然后圍繞被害人的社會關(guān)系開始排查。”
他指指卷宗:“這種案件的被害人很可能是隨機選擇的,無動機殺人,自然不好查。”
“就沒別的嗎?”
“嗯?”杜成抬起頭,恰好遇到張震梁意味深長的目光,他立刻意識到徒弟把兩本卷宗放在一起的意圖。
“我們對案件的所有分析,都是建立在一個假設(shè)的前提之下mark../mark的。”張震梁斟酌著詞句,“1990年的系列殺人案,真兇并未落網(wǎng),而1992年殺人案的兇手,是對前一個兇手的模仿。”
杜成看著張震梁:“你繼續(xù)說。”
“我得承認,師父你分析得都很有道理。”張震梁回望著杜成,“但是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我們的對手其實就是同一個人。”
“同一個人?”
“對。”張震梁突然笑笑,“這就是1992年殺人案沒有被破獲的另一個原因。”
杜成瞇起眼睛:“你的意思是?”
張震梁指指擺在mark./mark上面的那份卷宗:“師父,你最好看看這起案件的辦案人。”
林國棟看看玻璃門上的“三和翻譯公司”的字樣,推門而入。
說是公司,其實只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室內(nèi)堆滿了尚未開封的打印紙和成摞的文稿,本就狹窄的房間內(nèi)顯得更加逼仄。靠窗的墻邊擺著四臺電腦,三男一女,共四名打字員在埋頭忙活著。一個穿著藍色毛衣、灰色羽絨馬甲的胖子坐在桌前按動著計算器,見林國棟進來,抬起頭詢問道:“你是?”
林國棟記得他姓姜,上次對自己進行面試的就是他,忙堆起笑臉:“姜經(jīng)理……姜總,我是來送稿子的。”
“哦……你姓什么來著?”姜總停下手里的工作,“對了,姓林,J大外語系畢業(yè)那個,是吧?”
“對對。”林國棟連連點頭,他湊到桌邊,從手里的塑料袋里取出一疊打印紙,“我翻譯好了,您瞧瞧。”
姜總左手拿原文,右手拿譯文,仔細對照著檢閱,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林國棟微弓著背,垂手站在桌邊,面色謙恭又平和。
幾分鐘后,姜總放下文稿,清清嗓子:“不錯,老畢業(yè)生,功底還是有的。”
林國棟直起腰身,微微點頭,神色頗為自得。
“姜總過獎了。”
“行,那咱就簽合同吧。”姜總低頭在抽屜里翻找著,“不用坐班,也沒有五險一金啥的,有活兒就給你打電話。至于酬勞嘛,千字一百五十元,行價——小陳,小陳!”
“來了來了。”
一個穿著米色毛衣的女孩走進來,邊走邊甩著手上的水珠:“去衛(wèi)生間了——姜總你找我?”
姜總指指林國棟:“給他出一份空白合同。”
“紙質(zhì)的沒有了。”女孩坐在門口的一張桌子旁邊,“打印一份吧。”
“行,順便把酬勞給他結(jié)了。”說罷,姜總就繼續(xù)埋頭算賬。
林國棟對女孩點點頭:“麻煩您了,陳小姐。”
“沒事。您叫我陳曉就行。”女孩對他友善地笑笑,面向電腦顯示器,飛快地按動著鼠標(biāo)。幾分鐘后,桌面上的打印機運轉(zhuǎn)起來,很快吐出幾頁紙。陳曉捻起合同書,遞給林國棟。
“您貴姓?”
“我姓林。”
“哦,林老師,您先看看合同。”陳曉指指桌旁的一把椅子,“我把酬勞給您結(jié)了。”
林國棟順從地坐下,注意力卻不在眼前的白紙黑字上。
雖然此時仍是寒冬,室內(nèi)卻并不冷。一臺擺在屋角的電取暖器正在緩緩搖擺著。每次轉(zhuǎn)到門口的方向,會有一陣暖風(fēng)徐徐吹來。陳曉桌上的紙張隨之輕輕翕動。
林國棟蹺起腿,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吸吸鼻子。
合同書只有區(qū)區(qū)兩頁,足足五分鐘過去,林國棟連第一頁都沒有看完。漸漸地,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額頭上也見了汗。
正在填寫記賬憑證的陳曉無意中抬頭,瞥見了林國棟泛紅的臉頰。
“是不是太熱了?”陳曉停下筆,“您把外套脫了吧。”
“嗯?沒事沒事。”林國棟似乎被嚇了一跳,抻了抻外套的下擺,遮住兩腿之間,“不熱的,不熱。”
“那,合同您看完了嗎?”
“哦,看完了看完了。”林國棟急忙把合同書遞還給陳曉,“沒問題。”
陳曉笑笑,沒有伸手去接,相反,遞給林國棟一支筆。
“那您就簽字吧,對了,把您的手機號碼也寫在合同里,方便我們聯(lián)系您。”
“好的好的。”林國棟慌慌張張地簽好名字,寫下手機號碼,因為用力過猛,筆尖把紙面都劃破了。
陳曉接過合同,瀏覽一遍:“行,沒問題了。喏,這是您上次的酬勞。”說罷,她遞給林國棟一個信封。
林國棟接過,立刻感到手心里的汗水浸濕了信封。
姜總抬起頭:“完事了?”
陳曉回應(yīng)道:“嗯,合同簽完了。”
姜總哦了一聲,在桌面上翻找著,很快抽出四份用透明文件夾裝訂好的文稿。
“三份企劃書,一篇論文。”姜總把文件夾遞給林國棟,“一個星期內(nèi)譯完,沒問題吧?”
“沒問題。”林國棟把文件夾小心地放進手提袋里,“那,我先告辭了。”
“行,有什么事就打電話。”
林國棟點頭告別,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路過陳曉身邊的時候,停下了腳步。
“再見,陳曉。”
“您慢走。”女孩從電腦后抬起頭,沖林國棟莞爾一笑。
林國棟來到走廊里,徑直走向電梯,按動向下鍵。等電梯的時候,他忍不住又回頭望去。
在那扇玻璃門后,陳曉正在低頭工作,短發(fā)被電取暖器的熱風(fēng)微微吹起,宛若一朵香氣蒸騰的花。
“實習(xí)?”電話里,孟老師的聲音頗為猶疑,“你不是剛剛大三么,現(xiàn)在就實習(xí),早了點吧?”
“是這樣,孟老師,我今年想?yún)⒓铀痉荚嚕裕肓私庖恍┧痉▽崉?wù)方面的知識。”
“那也用不著去高院吧?”
“我是這樣想的,高院會有一些審結(jié)的重大或者疑難案件,比較有代表性。”
“想學(xué)實務(wù),看卷宗有用嗎?還不如去旁聽幾次審判。”
“那倒是。”魏炯快速翻看著手里的筆記本,上面是岳筱慧的字跡,“不過,看卷宗里的庭審筆錄,學(xué)習(xí)效率高一些,旁聽審判的機會不太多,也未必能遇到典型案件。”
他幾乎逐字逐句讀完這段話之后,就屏氣凝神地等待著孟老師的回應(yīng)。
“嗯,也有點兒道理。你小子還挺好學(xué)的,難得。”孟老師想了想,“這樣吧,你明天上午來我辦公室,我給你開個介紹信。我有個同學(xué)在高院,你直接找他就行。”
魏炯急忙道謝后,如釋重負地掛斷了電話。
“你可真行。”他把筆記本遞還給岳筱慧,“你編的這些詞還真讓孟老師相信了。”
“那當(dāng)然。”岳筱慧頗為得意地把筆記本揣進書包里,“老孟最喜歡上進的學(xué)生,法學(xué)院都知道。”
她為這通電話做了周密細致的準(zhǔn)備。雙方的對話內(nèi)容基本都在岳筱慧的預(yù)測范圍內(nèi),對孟老師的所有質(zhì)疑都編排了近乎完美的托詞。為了穩(wěn)妥起見,她甚至把雙方可能進行的對話都寫在了筆記本上——魏炯幾乎是拿著臺詞本打完了這通電話。
“一定要這樣嗎?”魏炯想到接下來的任務(wù),不由得緊張起來。
“必須得這樣。”岳筱慧的語氣非常堅決,“不了解案件的全部細節(jié),我們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樣子,和面對老紀(jì)的反對時如出一轍。
短短的幾天內(nèi),魏炯看到了一個和印象中完全不同的岳筱慧。那個熱情、開朗,有些大大咧咧的女孩披上了堅硬的盔甲。這盔甲是由她骨子里的頑強、聰慧,甚至是狡黠打造而成的。
獨自照顧父親的岳筱慧。
在廚房里麻利地做飯的岳筱慧。
吸煙的岳筱慧。
她的思維之縝密、行動之果決遠遠超出了魏炯的想象。同時,在不知不覺中,岳筱慧在她、老紀(jì)和魏炯三人之間,漸漸變成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以至于在陽臺上短暫的相互依偎,讓魏炯常常以為只是幻覺而已。
更為微妙的是,兩個人似乎心有默契一般,對那場夕陽絕口不提。
第二天上午九點半,魏炯站在本省高級人民法院的門前,捏著那一紙薄薄的介紹信,望著眼前這座高大巍峨的建筑,忍不住發(fā)起抖來。
“你別那么慫行不行啊?”岳筱慧的語氣頗為輕松,“大大方方地走進去——我在外面等你。”
靠,又不是你去!
魏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深吸一口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沿著大理石臺階向上走去。
走到深紅色的銅質(zhì)大門前,魏炯算是領(lǐng)會到了國家司法機關(guān)的威嚴(yán)。不知是因為疲累還是緊張,邁上三十幾級臺階后,他已經(jīng)氣喘吁吁,腿也軟得要命。魏炯一邊擦汗,一邊向左右看看,總覺得門前的兩座石獅在死死地盯著自己。
同時,他也引起了門旁保安的注意。魏炯避開對方充滿警惕的目光,摸出了手機。
五分鐘后,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從大廳盡頭匆匆而至,四處掃視一圈后,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魏炯。
“你是老孟的學(xué)生吧?”
“是的。”魏炯急忙點頭致意,“劉庭長好。”
“不用那么客氣,從老孟那里論,你叫我?guī)熓寰托小!眲⑼ラL轉(zhuǎn)身對保安說道:“來找我的——還用登記嗎?”
保安的臉上堆起笑容,連連擺手:“不用了不用了。”
劉庭長徑直把魏炯帶向電梯間,邊走邊說著一些閑話,內(nèi)容不外乎“老孟怎么樣”“這小子還游泳么”之類。兩人乘坐電梯直達5樓,劉庭長要走了介紹信,幫魏炯辦理好借閱手續(xù)后,把他帶到了高級人民法院檔案室門口。
劉庭長先進門,把借閱手續(xù)遞給坐在門口的年輕男管理員,后者草草瀏覽一番,蓋章后把手續(xù)收好。
“進來吧。”
見他揮手示意,魏炯急忙跟進了檔案室。劉庭長安排他坐在兩排檔案架之間的一張桌子后面,自己來到檔案架前,挑揀一番后,取下兩個暗紅色封皮的文件夾。
“這是最近審結(jié)的兩起案件,都是做出死刑判決的。一個是故意殺人案,一個是販賣毒品案。”劉庭長翻開其中一本卷宗,在目錄上指點著,“你看,一審判決書、上訴書、答辯狀、一審案情綜合報告、閱卷筆錄……你重點看看審判庭審判筆錄,對你準(zhǔn)備司法考試有幫助。”
魏炯連連答應(yīng)。
劉庭長看看手表:“行,你先看著,我還有工作要做,有什么事再找我——對了,你不吸煙吧?”
“哦?”魏炯急忙搖頭,“不,不吸煙。”
“這里不許吸煙的。”劉庭長笑笑,“還不錯,老孟沒教你這個。”說罷,他就拍拍魏炯的肩膀,起身離去。
魏炯坐在桌旁,裝模作樣地翻看著卷宗,不時抬頭偷瞄一下管理員,見他正在全神貫注地玩著手機,就轉(zhuǎn)頭打量著檔案室。
檔案室呈長方形,沿墻擺著幾排長長的鐵質(zhì)檔案架,用硬紙文件夾裝訂好的卷宗整齊地排列其上。每個檔案架上都貼著索引卡片,應(yīng)該是對卷宗予以分類的標(biāo)示。
魏炯的心跳突然加快,因為他要找的那本卷宗,就在這些檔案架上。
根據(jù)人民法院訴訟檔案保管期限的規(guī)定,對于故意殺人案的訴訟檔案應(yīng)該永久保管。所以,許明良殺人案的卷宗肯定可以在這里找到。問題是,怎么找?
一般來講,對于卷宗可以分為刑事、民事及經(jīng)濟類案件進行big/big歸檔。首先要確定的是,這幾排檔案架中,哪一個才是專門存放刑事案件卷宗的。
魏炯看看手里的卷宗,他還記得劉庭長取下它的那排檔案架。看起來,靠自己右手邊的這排鐵架上就是刑事案件卷宗,至少也是其中之一。
他略略放心,繼續(xù)低頭假裝翻看卷宗。現(xiàn)在只能耐心等待,否則立刻起身去翻找未免會令人懷疑。
檔案室里很靜,除了管理員按動手機的聲音之外,還能聽到檔案架另一側(cè)傳來細微的翻閱紙張的嘩啦聲,想來并不是自己一個人來查閱卷宗。魏炯暗自計劃著接下來的行動,同時掐算著時間。大概二十分鐘之后,他合上手里的卷宗,起身離座。
抬腳走向檔案架的一瞬間,魏炯的余光捕捉到了管理員的動作——他抬起頭,看向自己這邊。
魏炯沒有轉(zhuǎn)頭,強作鎮(zhèn)定,一步步走到檔案架前,把手里的卷宗插回原來的位置,同時迅速掃了一眼檔案架上的索引卡片:2010~2013年度(刑)。
看起來,這一排檔案架的確是用來歸檔刑事卷宗,并且是按案件審結(jié)年度的順序來排列的。他向檔案架后排看去——那里應(yīng)該是2010年以前審結(jié)的案件。
魏炯硬著頭皮向后走去,清晰地感覺到管理員的目光就落在自己的后背上。走到下一個鐵架前,他抬頭看看索引卡片:2005~2009年度(刑)。
看來自己估計得沒錯!魏炯信心大增,正要繼續(xù)向前查找,忽然聽到管理員在背后喝道:“那位同志,你要干嗎?”
“嗯?”魏炯嚇了一跳,慌忙回身,“我……我想看看別的。”
“劉庭長給你哪本,你就看哪本。”管理員盯著魏炯,語氣頗為嚴(yán)厲,“不能隨便查閱。”
“哦,我知道了。”魏炯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落座前向管理員微微鞠躬,“對不起。”
管理員點點頭,繼續(xù)低頭擺弄手機。
魏炯翻開桌上僅存的一本卷宗,佯裝查閱,感到心臟還在怦怦地跳個不停。
管理員就在眼前,而且并不像表面上那樣漫不經(jīng)心,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jiān)視下,怎么可能拿到卷宗呢?
魏炯心生退意,巴不得立刻逃出這間檔案室。然而,一想到在樓下苦等的岳筱慧以及盼著他們帶著資料歸來的老紀(jì),又猶豫起來。
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安靜的檔案室里突然響起一陣悅耳的音樂聲。魏炯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到管理員正盯著手機屏幕,旋即在屏幕上滑動了一下,把手機貼向耳邊。
“喂?”
盡管他盡力壓低聲音,然而雙方的通話依舊在安靜的檔案室里清晰可辨。從管理員的語調(diào)和表情來看,對方應(yīng)該是一個和他關(guān)系親密的女性。不知是為了保持檔案室里的秩序,還是兩個人聊到了私密的話題,管理員抬眼看了看魏炯,起身走出了檔案室。
魏炯最初還覺得好笑,可是他很快意識到,機會來了。
他立刻起身,夾著卷宗向身后的檔案架快步走去,邊走邊緊張地籌劃著:從卷宗陳列的規(guī)律來看,一個架子上大概可以歸置四年左右的卷宗,那么許明良殺人案的卷宗至少要排到五個檔案架之后——他必須要抓緊時間。
沖過兩排檔案架之間的時候,他的余光瞥到一個男子坐在另一列桌前,正在翻動著卷宗,想來剛才的嘩啦聲就來自于他。匆忙之中,魏炯只看到了男子花白的頭發(fā)、臃腫的體形和身上灰黑相間的羽絨服。
他無意也來不及對男子給予過多關(guān)注,只是期待對方過后不要揭發(fā)自己的行為。
走到第五個檔案架前,魏炯抬頭看看索引卡片:1994~1999年度(刑)。他心中一喜,疾步?jīng)_到第六個檔案架前,果真——1989~1993年度(刑)。
他撲到鐵架前,先從最上一列抽出一本卷宗,直接看向案名。
“安佳榮故意傷害(致死)案。”
魏炯把卷宗匆匆塞回,又在相隔幾本的位置抽出另一本。
“白曉勇綁架殺人案。”
他立刻意識到,在這個檔案架上,卷宗是按照漢語拼音的順序排列的。這就意味著,許明良殺人案的卷宗,一定在最下面一列。
魏炯立刻蹲下身子,在底層鐵架上翻找著。當(dāng)他抽出第四本卷宗的時候,看到封皮上赫然寫著“許明良強奸殺人案”。
他在心底歡呼一聲,迅速把手里的卷宗插進去,夾著這本卷宗,快步向回走。
距離桌子還有幾米的時候,魏炯隱隱聽到走廊里傳來了管理員的聲音:“行,那就晚上見。”
他不敢怠慢,幾乎是跑完了余下幾步,在管理員的腳踏入檔案室的同時,魏炯坐在了椅子上。
盡管低著頭,魏炯仍然能感到管理員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為了不讓他看出異狀,魏炯屏住了本已非常急促的呼吸,竭力讓自己的身體平穩(wěn)下來。
管理員似乎也并未察覺,盯著他看了幾秒鐘之后,重新坐在桌前,拿起一本雜志翻看起來。
魏炯放下心來,悄悄地呼出一口氣,隨后,佯裝整理頭發(fā),小心地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面前的這本卷宗要更加陳舊和厚重,紙張已經(jīng)開始泛黃、變脆,上面覆蓋著厚厚的一層灰塵。剛剛翻動幾頁,細小的塵埃就飛揚起來。魏炯不得不放慢速度,同時把書包拉過來,小心地擋在卷宗前面。
查看目錄后,魏炯跳過前面的部分,直接翻到公安卷。
接警記錄、現(xiàn)場草圖、訪問筆錄、現(xiàn)場勘查記錄、照片、尸體檢驗報告……
一段段驚心動魄的文字,一張張血腥不堪的圖片……
魏炯漸漸覺得胸口發(fā)悶,喉嚨里仿佛堵著一塊石頭,吐不出,咽不下。最后,當(dāng)他看到一張照片里被拼接成形的女性碎尸時,終于忍不住干嘔起來。
他立刻捂住嘴巴,同時小心地看看管理員。后者大概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只是投來充滿嘲諷之意的一瞥,就低下頭繼續(xù)看雜志了。
魏炯勉強吞下滿口的酸水,左手在胸口上來回捋著,呼吸漸漸平穩(wěn)后,他偷偷地拿出手機,打開照相模式,在桌子下關(guān)掉閃光燈和快門聲音。
隨即,他一手扶額,拿著手機的另一只手躲在書包后面,對著面前的卷宗連連按動快門。
一邊拍照,一邊還要留神管理員,所以,足足花了半個多小時,魏炯才把這本卷宗里需要的內(nèi)容拍完。然而,翻到卷宗末尾,魏炯發(fā)現(xiàn)仍是公安卷,而且僅僅是兩起殺人案的內(nèi)容。
他想了想,把卷宗合上,才發(fā)現(xiàn)封皮上的“許明良強奸殺人案”后面還有兩個字——“卷一”。
魏炯在心里暗罵一聲,下意識地回頭望望身后那排鐵架。看起來,要想了解本案全貌,還得去拿至少一本卷宗。
然而,他現(xiàn)在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待。
于是,魏炯耐著性子重新翻看了一遍手里的卷宗,邊看邊暗自祈禱那個女人能再給管理員打一遍電話。
也許因為本案是轟動一時的大案,公安機關(guān)制作的那部分卷宗非常細致。看著看著,魏炯竟然入了神,眼前也仿佛徐徐展開了一幅幅畫面。
深夜。接近零度的氣溫。一輛行駛于黑暗中的白色小貨車。松江街。民主路。河灣公園。垃圾焚燒廠。骨科醫(yī)院。小貨車走走停停。每次停靠在路邊,都會有一個或者數(shù)個黑色塑膠袋被拋出車外。那些塑膠袋飽滿鼓脹,散發(fā)著血腥氣。就這樣,一個曾經(jīng)美麗健壯的女人被拋散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里。那同樣殘缺不全的靈魂自此游蕩在黑夜中,無聲地哭訴著自己的冤屈。
一種混合著恐懼和憤恨的情緒漸漸彌漫在魏炯的胸腔內(nèi),他的眉頭慢慢緊蹙,雙手也捏成了拳頭。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可以僅僅為了滿足邪惡的欲望就擄走那些無辜的女人,在她們毫無防備的情況之下就玷污她們的身體,剝奪她們的生命,并把那些美好的身體肢解成一塊塊碎肉?
他終于開始理解老紀(jì),理解他為什么在二十幾年后仍然對當(dāng)年的慘案耿耿于懷。
的確,身為局外人的他都會被這滅絕人性的罪行激怒,更何況是切身體會喪妻之痛的老紀(jì)。
必須要找到這個畜生,必須要讓他為當(dāng)年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即使這懲罰遲到了二十三年!
魏炯被復(fù)仇的沖動激蕩得不能自已,耳邊忽然傳來一陣響動。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剛好看到管理員起身離座,手里還拿著一只空空的茶杯。
不知道開水間離檔案室有多遠,但這無疑是一個寶貴的機會。不管怎么樣,也得冒一冒險。
管理員的身影一消失在門口,魏炯就一躍而起,抓著那本卷宗直奔第六個檔案架。他跑到檔案架前,單膝跪地,把手里的卷宗塞回原來的位置,抓起旁邊那本……
拽不動。
手上傳來奇怪的感覺,仿佛卷宗的另一側(cè)有一股與之抗衡的力量。
同時,檔案架的對面?zhèn)鱽怼斑住钡囊宦暋?br/>
驚詫之下,魏炯已經(jīng)來不及多想,手上再次用力,而對面的那股力量一下子消失了——他手里拽著那本卷宗,收力不及,向后跌倒在地上。
他的上半身撞到身后的檔案架上,頓時感到鐵架搖晃起來。魏炯一驚,急忙轉(zhuǎn)身,想扶住檔案架。剛剛伸出手去,就被噼里啪啦掉下的卷宗砸了個正著。
緊接著,大團灰塵隨著落下的卷宗飛揚起來。在一片塵霧中,魏炯看見那個頭發(fā)花白的男人從面前的檔案架后轉(zhuǎn)出來,一臉驚訝地看著自己。
在那一瞬間,魏炯突然意識到,他見過這個男人。
“你們……在干什么?”
一聲又驚又怒的喊叫從門口傳來,正在對視的兩人循聲望去,看見管理員捧著熱氣騰騰的茶杯,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一片狼藉的檔案架,以及一躺一站的他們。
“哦,沒事。”男人先反應(yīng)過來,指指檔案架頂端,“我讓這小伙子幫我拿上面那份卷宗,他沒站穩(wěn),結(jié)果……就這樣了。”
說罷,他向魏炯伸出手去,臉上還帶著610f.意味深長的笑。
“快起來吧。”
岳筱慧驚訝地看著灰頭土臉的魏炯,還有他身后那個頭發(fā)花白,穿著灰黑色羽絨服的男人——整個人看起來委頓不堪的魏炯,似乎是被男人押送出來一般。
她定定神,沒有理會一直向她使眼色的魏炯,把喝了一半的咖啡丟到身邊的垃圾桶里,整整衣服,挺起胸膛。魏炯和男人走到她面前,不等他們開口,岳筱慧就說道:“不關(guān)他的事兒,是我讓他去的。”
男人一愣,魏炯臉上則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隨即,男人大笑起來。
“偷拍刑事卷宗,你們的膽子可不小。”男人拍拍魏炯的肩膀,“不過你的同伙不錯,挺夠意思的。”
說罷,他就自顧自向前走去,留下一頭霧水的岳筱慧站在原地。魏炯跟在他身后,同時揮手示意岳筱慧也跟上。
男人一直走到高級法院的停車場,找到一輛老式帕拉丁SUV,打開車門,示意魏炯和岳筱慧坐在后排,隨即,自己上車,發(fā)動,駛離高級法院。
很快,越野車融入了城市的車水馬龍中。男人一直專心駕駛,始終一言不發(fā)。車漸行漸遠,岳筱慧也慢慢回過神來,轉(zhuǎn)頭用探詢的目光望向魏炯,嘴里無聲地問道:“他是誰?”
魏炯看看駕駛座上沉默的男人,小聲對岳筱慧說道:“警察,我們見過他的,在老紀(jì)的房子里。”
岳筱慧小小地“啊”了一聲,看了看后視鏡——里面只倒映出男人的半張臉,不過這已經(jīng)足夠讓她回憶起那個下午——的確,他是查驗老紀(jì)的房證及租賃協(xié)議的警察之一。
“怎么回事?”
魏炯有些尷尬地撇撇嘴,把半小時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岳筱慧。
在檔案室里,他和那個老警察隔著鐵架同時抓住了那份卷宗。對方先松了手,魏炯跌了一跤不說,還幾乎撞翻了身后的檔案架。混亂的場面被管理員看了個正著,好在老警察編出個理由為他開脫。不過管理員已經(jīng)對魏炯前來閱卷的真實意圖產(chǎn)生了懷疑,魏炯也不敢在此多作停留,敷衍了幾句就匆匆離開。不料,在等電梯的時候,他被隨后趕來的老警察拽進了安全通道。
“我們見過。”老警察靠在安全通道的鐵門上,抽出一支香煙點燃,“在紀(jì)乾坤的房子里,還記得吧?”
因為偷拿卷宗的把柄就在他手里,魏炯覺得有些心虛。眼見已經(jīng)沒法隱瞞,只能老老實實地點頭承認。
“紀(jì)乾坤讓你來的?”
“不是啊。”魏炯急忙否認,“我在準(zhǔn)備司法考試,來學(xué)習(xí)的……”
老警察笑笑,顯然并不相信他說的話。
“你上次說紀(jì)乾坤在養(yǎng)老院,是吧?”老警察吸了一口煙,“帶我去找他。”
“真的和他無關(guān)……”
“你要拿的是許明良殺人案的卷二,目標(biāo)明確。”老警察打斷了他的話,眼神突然變得非常犀利,“紀(jì)乾坤的妻子是許明良殺人案的被害人之一——你敢說不是他指使你來的?”
說罷,他扔下煙頭,用腳踩熄,推開安全通道的門,語氣不容辯駁:“走吧。”
岳筱慧聽罷,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大聲說道:“老紀(jì)沒指使我們,我們是自愿幫他的。”
魏炯嚇了一跳,隨即意識到她是說給那個老警察聽的。可是,對方并沒有回應(yīng),而是反問了一句:“風(fēng)前街小學(xué)旁邊那個楓葉養(yǎng)老院,是吧?”
魏炯和岳筱慧都沒有回答。老警察也不再追問,繼續(xù)一言不發(fā)地開車。
四十分鐘后,越野車開到養(yǎng)老院門口。老警察停車,熄火,拉開后車門,耐心地等待著磨磨蹭蹭的魏炯和岳筱慧下車,兩前一后,走進了養(yǎng)老院。
一路上,魏炯都在反復(fù)衡量自己偷閱卷宗的行為是否屬于非法獲取國家秘密的行為,想來想去,都覺得算不上。那么即使帶著老警察去養(yǎng)老院,也不會過分連累老紀(jì)。所以,他就不再反抗,進了小樓之后,徑直沿著走廊奔向老紀(jì)的房間。
紀(jì)乾坤和往常一樣,坐在窗下讀書。看他們進來,急忙搖動輪椅轉(zhuǎn)過身來,開口問道:“怎么樣……”
這句話說了一半,紀(jì)乾坤就看到了他們身后的老警察,頓時愣住了。
魏炯和岳筱慧對視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解釋。正在猶疑的時候,紀(jì)乾坤卻先開口了。
“我認識你。”紀(jì)乾坤的表情迅速變得平靜,“你叫杜成,是個警察。”
杜成略點點頭,目光落在紀(jì)乾坤身下的輪椅上。
“你的腿怎么了?”
“車禍。”紀(jì)乾坤的回答非常簡練,“兩條腿都廢了。”
杜成哦了一聲,開始四處打量紀(jì)乾坤的房間。最后,他的視線在床頭的書架上停留了很久。
“在這里住多久了?”
“十八年。”紀(jì)乾坤忽然笑笑,“你老了。”
杜成盯著他看了幾秒鐘,也笑了:“你也一樣。”
室內(nèi)緊張的氣氛一下子緩和起來。紀(jì)乾坤招呼魏炯燒水泡茶,還拿出煙來遞給杜成。于是,兩個老人相對而坐,邊吸煙邊扯些不著邊際的閑話,寒暄過后,就靜靜地聽著嗚嗚作響的電水壺。
水燒開,茶泡好。四個人各自捧著茶杯,或坐或立,彼此懷著不同的心思。魏炯惦記著手機里保存的卷宗圖片。岳筱慧則對紀(jì)乾坤和杜成的關(guān)系充滿好奇,不停地打量著他們。
一杯茶喝完,紀(jì)乾坤先開口了:“杜警官,你們幾個怎么湊到一起了?”
杜成笑了一下,指指魏炯:“你問他吧。”
魏炯的臉騰地紅了,不得不把在檔案館里的事情又敘述了一遍。紀(jì)乾坤聽完,神色稍顯凝重,略略沉吟一下之后,正色對杜成說道:“杜警官,是我讓這兩個孩子去的。偷閱卷宗的事和他們無關(guān)。”
杜成擺擺手,似乎對這件事并不在意:“這事不歸我管。不過……”
他把上半身湊向紀(jì)乾坤,瞇起眼睛盯著對方的臉:“你為什么要去看二十三年前的卷宗?”
“那還用問嗎?”紀(jì)乾坤毫不退縮地回望著杜成,“你們當(dāng)年抓錯人了。殺死我妻子的兇手,至今仍逍遙法外。”
杜成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始終盯著紀(jì)乾坤:“所以呢?”
“我要抓住他。”紀(jì)乾坤的目光炯炯有神,“就這么簡單。”
杜成坐直身體,點燃一支煙,視線從紀(jì)乾坤的臉移到腿上:“放不下?”
“從沒放下過。”紀(jì)乾坤笑笑,“你不是也一樣,否則,你又為什么和魏炯去看同一本卷宗呢?”
杜成一愣,隨即也大笑起來。
“是啊。”他盯著自己的膝蓋,邊笑邊搖頭,“放不下。”
“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紀(jì)乾坤的語氣頗為誠懇,“我聽說,當(dāng)年你為了翻案,得罪了不少同事,最后還被下放到一個偏遠的縣城里。”
“嗨,那個屬于正常的工作調(diào)動。”杜成擺擺手,“不值一提。”
“不一樣的。”紀(jì)乾坤感慨道,“我是親人被害。你呢,查了二十多年還不肯罷手,只是出于職責(zé)所在……”
“老紀(jì),我沒那么偉大。”杜成打斷了他的話,神色平靜,“我得了癌癥。”
一瞬間,室內(nèi)安靜無比。
“我當(dāng)了三十多年警察,這是唯一一件沒有了結(jié)的案子。”杜成垂下眼皮,語氣輕緩,“我的時間大概不多了,所以……”
他聳聳肩,笑笑:“我不想帶著遺憾走。”
紀(jì)乾坤怔怔地看著他,半晌,低聲問道:“我……我能幫你什么?”
“這話應(yīng)該我問你吧?”杜成笑著反問,他回頭看看魏炯和岳筱慧,“你們查到了什么?”
“毫無進展。”紀(jì)乾坤的臉色暗淡下來,“否則這兩個孩子也不會冒著那么大的風(fēng)險去偷閱卷宗。”
“他們夠厲害了。”杜成指指魏炯的衣袋,“他應(yīng)該拍了不少。”
魏炯的表情尷尬,沖紀(jì)乾坤點了點頭。
紀(jì)乾坤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看得出,如果不是因為杜成在場,恐怕他會立刻要求魏炯把手機拿出來。
“不過,他只看了卷一。”杜成想了想,似乎在內(nèi)心進行權(quán)衡,最后,他從身后拿出自己的挎包。
“看這個吧。”杜成從挎包里拿出厚厚的幾本卷宗,遞給紀(jì)乾坤,“這是全部。”
紀(jì)乾坤只翻看了幾頁,雙手就顫抖起來,似乎對這份驚喜難以置信。
“這……”
“沒什么。”杜成看著紀(jì)乾坤,又把視線轉(zhuǎn)向魏炯和岳筱慧,“在這件事上,我們是站在同一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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