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姑
霜輕未殺萋萋草,日暖初干漠漠沙。
晨風(fēng)吹過,帶著微微刺骨的寒意,淡白天光,占據(jù)了小院的每個角落。
宛如過去十載的每個年歲,冬天如約而至。
剛?cè)牒蚋畷r,也是這樣一個早冬。宋知聲不得老侯爺和侯夫人喜愛,她又心高氣傲,受不得氣,岳茂行便陪她搬到聽竹軒住,青梅醉便是那時埋在院中的。
當(dāng)爐飲酒,對月吟詩,觀雪落,聽雨聲,好不快活。
可惜斯人已逝,此情已消,懵懵懂懂十余載,終是癡情錯付。
“夫人,夫人,可找到您了!老夫人,老夫人她……”宋知聲正走在路上,迎面看到一個氣喘吁吁的丫鬟,因為跑的太急以至于連話都說不完整。
“喘口氣慢點說,慈姑怎么了?”宋知聲聽得直蹙眉,難不成老夫人出了什么事?
“老夫人,老夫人在正廳等您呢?!毙⊙诀弑锛t了眼,總算是把話說了出來。
這小丫鬟應(yīng)該是在外院伺候的,頭一次遇著這種事,今兒一大早就被孫姑姑吩咐來找宋知聲,眼下老夫人在正廳已等了快半個時辰了,找不到宋知聲都快把她急哭了。
老夫人等她?自從老侯爺去世,她就退居佛堂,不再理府中事,眼下突然出來,絕非無故。
宋知聲只略一思忖,便明白了。
是了,定是岳茂行那兩個庶弟見沒法從她這里拿到利處,便去請了老夫人來壓她。
好,可真是好得很啊。
宋知聲怒極反笑,面上冷的像鋪了層霜,把小丫鬟嚇得瑟縮了一下,這樣的夫人真的好生可怕。
老侯爺仙逝多年,老夫人禮佛不問世事,丈夫新喪,膝下二子年幼,現(xiàn)下侯府表面看著光鮮亮麗,實則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家中上下全靠她一人撐著。
若是謹(jǐn)慎行事還能勉強站住腳,偏偏岳茂行那兩個庶出的弟弟是不爭氣的,只知道吃喝嫖賭惹是生非,如今又想抬出老夫人來壓她,真是枉費她一片心意。
一進(jìn)正廳,就看到堂上坐著一位穿著樸素卻絲毫不失威嚴(yán)大氣的婦人,頭發(fā)梳的一絲不茍,黑發(fā)中夾雜著幾縷銀絲,隱約泛著光。眼角皺紋斑駁,眼睛卻炯炯有神,仿佛能洞察一切——這便是岳茂行的母親,老夫人了。
這老夫人年輕時也是個狠辣人物,當(dāng)年倚仗娘家勢力,逼得老侯爺將未得子的姨娘全都發(fā)落出府去,得子的卻是去母留子。
偏偏她將兩個庶子打小帶在身邊,吃穿用度一樣不缺,一應(yīng)器物享用的都是嫡子待遇,平日里更是有求必應(yīng)。對待嫡親子也是比對庶子更嚴(yán)苛,行事作風(fēng)讓人挑不出一點兒錯來,連老侯爺都被感動了。
等到老侯爺發(fā)現(xiàn)兩個庶子被嬌慣成了廢物時,已經(jīng)是為時已晚了。
不過老侯爺有岳茂行這個有出息的嫡子,加上本身性子就軟,老夫人吹一吹枕邊風(fēng),這么多年也就過下來了。
心念電轉(zhuǎn),宋知聲已經(jīng)疾步走到了老夫人面前,行了個讓人挑不出一點錯的請安禮,“慈姑,敬請福安。怎么今日得了閑,到這院兒前邊來了?”
只聽得一聲冷哼,“我要是不來看看,你豈不是要把這候府翻了天去!”老夫人那雙眼睛鷹一般的攫住了她,看得宋知聲直汗顏。這老夫人,岳茂行都死了,還是看她不順眼。
本朝以孝為先,宋知聲縱有百般憤懣萬般無奈,此時也只得先安撫好老夫人,適逢有丫鬟上茶,她微微抬手?jǐn)r住,親自端了茶杯,敬到老夫人面前,“慈姑這是說的哪里話,淑尤一心為候府,赤誠之心天地可鑒。慈姑莫不是聽了什么人亂嚼舌根,誤了淑尤?!?br /> 老夫人睨著宋知聲,端坐在上方,一言不發(fā),也沒有任何動作,宋知聲就保持著敬茶的姿勢,眉眼微低,斂住了眼中的波瀾。
過了好半晌,宋知聲的手臂已經(jīng)開始麻了,老夫人才不徐不緩地接過了茶杯,但也沒有要喝的意思,“不愧是將軍府出來的女兒,端的是牙尖嘴利。”
侍在一旁的張媽媽等人聽了此話,面色大驚,也不知二爺三爺給老夫人說了什么,竟讓老夫人一上來就撕破臉,這番話說出來可是戳了宋知聲的心窩子,此事,怕不能善了了。
雙手緊攥成拳,宋知聲早已經(jīng)是臉色鐵青,她知道老夫人來者不善,可也萬萬沒想到她會拿將軍府開刀,將軍府是她的底線,老夫人不會不知道。
她努力克制著自己因為憤怒而有些發(fā)抖的聲音,說道:“今日見到老夫人出來,我甚是欣喜,不過我眼下還有些事情要辦,不便陪著老夫人閑嘮家常了,先行告退?!毖哉勗捳Z間,稱呼完全變了個樣,當(dāng)家主母的架勢也拿了出來,可見氣極。
都是深宅大院里去了層皮的人,老夫人哪里聽不出里面的門道,宋知聲是在告訴她,縱然她是長輩,威信猶存,可畢竟多年不管府中事,眼下府中她宋知聲才是唯一的當(dāng)家人,宋知聲愿意供著她敬著他,卻獨獨不會怕了她。
可老夫人也不是什么吃素的,從入候府至今,哪有人這般挑戰(zhàn)她的威信,她哪里受的住這樣的氣,一掌拍在香幾上,震得茶杯發(fā)出脆響,“回來!你看看你像什么樣子,做了當(dāng)家主母硬氣了,長輩如今連句話都訓(xùn)不得了!”
宋知聲早已告罪退下,快要出門被孫姑姑和老夫人的怒喝攔下,她頭也不回,連表面的恭敬也不屑于偽裝了,背部挺直的線條彰顯著她不容拒絕的態(tài)度,“慈姑長久供佛,仁愛寬厚,不清楚府中事宜,恐為奸人蒙蔽。我已知慈姑為何而來,今日之事,三日內(nèi),我定給慈姑一個交代?!闭f罷便邁步走了出去,讓老夫人連再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啪”的一聲,老夫人把茶杯掃到了地上,丫鬟婆子跪了一地,連孫姑姑都不敢抬頭看她。侍奉了這么多年,她最是清楚,現(xiàn)在的老夫人被宋知聲氣到了極點,誰若是此時惹她不快,誰就倒霉了。
老夫人眼神陰鷙,死死盯著門口的方向,嚇得跪在地上的小丫鬟不停的打哆嗦,膽子小的已經(jīng)癱在地上低低啜泣起來,過了許久,她才恨恨地把目光收回,她倒要看看,宋知聲要怎么給她一個交代。
張媽媽一路追著宋知聲出來,眼見她腳下生風(fēng),一路越走越偏,趕忙喊道:“夫人,夫人這是要去哪兒?”
宋知聲一時恍然,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jīng)快走回聽竹軒了。
她在廊下停住腳步,默然不語,突然伸手握拳狠狠砸向漆紅的廊柱,她很少在下人面前有這樣失態(tài)的模樣,張媽媽本是要勸她一勸,見她這般也不敢再說什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輕清柔美的語調(diào),仿佛在人的耳邊念詩一般,漸漸撫平了宋知聲緊蹙的眉。
好像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唐幼清就有了一種總能讓她迅速地平靜下來的魔力。
“夫人,你落了東西在聽竹軒?!闭f著,唐幼清遞給了宋知聲一個信封,宋知聲并沒有接,只是盯著她,眼中帶著深深地審視,她不知道唐幼清此舉何意,她很清楚自己昨天根本什么東西都沒帶過去。
看唐幼清眼中有隱隱的懇求之意,她接過信封,也不避諱什么,當(dāng)即拆開信看了起來。
唐幼清微微張口似要阻攔,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算了,由她去吧,只要她肯收下信就一切都好說。
宋知聲把信拆開,只見上面只有八個字:
借刀殺人,隔岸觀火。
宋知聲倏地抬頭看著唐幼清,目光更沉了些,她打量著唐幼清,唐幼清依然是一副鎮(zhèn)定自若面不改色的樣子,迎著她的目光,露出淺淺的笑容。
“我有些體己話想與夫人說說,不知夫人可否行個方便?!彪m然是詢問的語氣,但是言辭間透露的篤定令人難以忽視。
對于她這副賣關(guān)子的樣子感到十分不耐,宋知聲本不欲答應(yīng)她,可是想到剛剛老夫人的一番話,她短時間又沒有什么好方法,此時確實需要人出出主意。
何況唐幼清獨居聽竹軒,本不該知道此事,但看她的樣子明顯是知道了,而且知道的還不少。此事太過蹊蹺,她需得好好盤問一番。
忍著不耐,她揮手示意張媽媽等人退下,等周圍只剩下宋知聲和唐幼清二人時才開口說道:“你有什么要說的,說吧?!?br /> “我未入候府時,聽聞府中二爺有一位紅顏知己,二人常聚于翠香樓。那位紅顏知己啊,當(dāng)真是一位絕代佳人,香嬌玉嫩,媚骨天成,引得一眾仕宦子弟趨之若鶩,好不熱鬧。不過近來聽說翠香樓和域外勢力有些牽扯,紅粉佳人誤入歧途,當(dāng)真是可惜啊可惜?!碧朴浊鍝u頭嘆著可惜,面上卻毫無惋惜之意。
聰明人和聰明人說話點到即止,話中所含不言而喻,唐幼清只是稍加點撥,宋知聲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是這一招,太險了,搞不好,整個候府都會被牽連進(jìn)去。
像是看穿了宋知聲的猶豫,唐幼清再次開口,給她打了一記強心針,“兵行險招,置之死地而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