睹物
宋知聲不愧是天生的將門奇才,宋老將軍在世時曾惋惜過她是女子,不然定能成為一代名將。
她作戰(zhàn)時常帶著一副鬼面面具,此后二十年,邊疆依然流傳著鬼面女將軍的傳奇故事。
鐵弗義碩當(dāng)然也不是泛泛之輩,雖然和宋知聲對上的前兩次戰(zhàn)役輸?shù)脩K重,可他迅速調(diào)整了戰(zhàn)略,讓宋知聲不敢小瞧他。
這場仗,一打就是三年。
這三年里,宋知聲有意放手培養(yǎng)幾個副將,廖剛、林子平、瞿恒等人越來越能夠獨當(dāng)一面,即使將來沒有她,這些將士也可以很好的守護西北邊境。
宋知聲心中有數(shù),她不可能一直待在這,她的身份不允許。而且,她還有掛念的人在京城,她要回去。
此生有機會能夠征戰(zhàn)沙場,已是無憾。
第三年的冬天,宋知聲回來了。
她走著兄長走過的路,領(lǐng)著兄長的兵。
猶如三年前一路高歌凱旋的宋驥。
如今卻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返京后,她主動上交兵權(quán),拒絕了一切賞賜,只加了虛名忠義侯。
沒有實權(quán),卻可保宋岳二府平安。
宮宴上看到了闊別已久的唐幼清,兩兩相望,一眼萬年。
散了宮宴,她和唐幼清并肩走著回將軍府,其實可以坐馬車或者坐轎子,但她們二人想靜靜地待一會兒。
和喜歡的人月下漫步,也是一種情趣。
“主子,你可算回來啦!當(dāng)初宋伊說要跟著你去西北,你說什么都不肯帶我走,可想死我了?!边€是那個咋咋呼呼的宋伊,宋知聲一愣,繼而和唐幼清相視一笑,歲月繾綣,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三年前。
抬眼看去,母親,張媽媽,宋伊,宋離,岳泓峰,木浮生……岳淵嵉,都來了。
假裝沒有看到岳淵嵉慌亂移開的視線,兄長的死橫亙在他們之間,她實在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個兒子。
“你們又不熟悉戰(zhàn)場,有瞿副將就夠了。再說了,有你們在京城守著,我才能放心些?!?br /> 宋知聲笑道。
她強力掩飾,唐幼清還是注意到了她時不時跳過眾人,向后方望去的視線。
唐幼清心中嘆氣,溫和的把手搭在宋知聲的手腕上。
“云旗今年,還不回來嗎?”她在邊關(guān)聽到宋云旗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西南的副將,不出幾年應(yīng)該就能鎮(zhèn)守一方了。
眾人視線躲閃,無人回她,只有唐幼清沖她輕輕搖了搖頭。
宋知聲心里的希望被澆滅了,她嘴里發(fā)苦,面色黯然。
“他怨我們也是人之常情?!?br /> 他應(yīng)該也是恨小皇帝的,可宋家人世代為國為民的忠心壓在他的脊梁上,他無法原諒皇帝,更無法原諒自己。
所以他不再回來,不想面對這給予他許多,又奪走他一切的京城。
宋云旗在西南邊境一待,就是七年。七年后,也許是想開了些,也許是皇命難違。
他帶近衛(wèi)微服回京,沒有告訴宋家人,也沒有告訴岳家人。面圣以后,悄悄去給宋驥磕了個頭,在宋驥墳前守了一夜便回西南了。
此后一生,長駐西南邊境,護衛(wèi)邊疆,終身未娶。
世人說他不孝,猜他不舉或是有龍陽之好。
可宋知聲知道,他是在保護宋家,皇上對宋驥有愧,給了宋家莫大榮譽,樹大招風(fēng),他是不想再生一個孩子,讓宋家人徒遭惦記。
就算再怨,他仍然還是那個在庭前,喚她一聲姑母的孩子。
這是后話。
宋知聲默不作聲地往府里走,她覺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氣來,心臟揪疼,疼得頭昏。
當(dāng)初宋驥一出事,緊接著就是西北邊境告急,掛帥、整裝、出征、殺敵……
一切快的她都反應(yīng)不過來。
這三年里,她強迫自己忙碌,去打仗去殺敵,她不讓自己靜下來。其實在她心里,她一直都覺得兄長從未離去。
可如今回京了,再觸及這些故人往事,就好像有人生生把她從她給自己裹的繭里,硬生生撕了出來,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步子邁得太急,最后一階臺階沒看到,突然一個趔趄,多虧有唐幼清扶住她,才沒有摔倒。
宋伊要追上去,被宋老夫人攔住了。她沖宋伊搖搖頭,知道這時候除了唐幼清,誰去都沒用。
岳泓峰過了三年,懵懵懂懂間已是知曉了很多事情,他眼中凈是想要親近宋知聲的渴望,可看到她眼中疼痛,也只是按捺不發(fā)。
木浮生把他教的很好。就連對岳淵嵉這個從前不曾親近,如今有錯在先的世子哥哥,他也恭敬溫和。
看岳淵嵉沒有乘車馬來,他體貼地問道:“哥哥,要不要跟小弟一起回去?!?br /> 這幾年他跟著木浮生在外面看世間百態(tài),人情練達,沾染了些民間習(xí)性。他喊岳淵嵉“哥哥”而不是“兄長”,總覺得這樣顯得更親近無嫌一些,多少帶點“討好”的意味兒。
三年前宋驥一事,眾人覺得他年紀(jì)小,又怕禍起蕭墻,都瞞著他。
因此在他心里岳淵嵉只是一個性子偏冷,又不知做錯了什么正在“受罰”的兄長。他見多了同室操戈,早就暗下決心要與自己的兄弟和睦相處。
岳淵嵉不懂他這些心思,他跟在天師身邊長大,常年仰人鼻息,性情早就變得敏感多疑。岳泓峰一番好意被他當(dāng)成了惺惺作態(tài),他覺得他們二人同為慶陽候府的嫡子,岳泓峰若想得到侯爵,定然會和他好一番爭斗,那些高門大院里皆是如此。
心里冷笑,他垂眸遮掩著眼中厭惡:“不必了。”
冷硬地說完這句話,也不顧在場還有什么人,就這么轉(zhuǎn)身走了,幾步的距離,一個拐角就不見了。
徒留岳泓峰站在原地,他摸了摸鼻子,一頭霧水,不明白哪里惹了岳淵嵉不快。
不過他很快整理好了心情,一一跟外祖母,宋伊等人告別。他有些舍不得宋離,畢竟他央求了很久宋離才答應(yīng)教他武功,如今才剛剛開始,就又要擱置了……
就想三年前一樣,他失落地想。
不過也沒辦法,母親剛回來,肯定有事交代宋離,學(xué)武什么的,以后也來得及。
仿佛所有悲傷的人都要經(jīng)歷幾個良辰佳節(jié),這才能顯出人內(nèi)心的沉痛。宋知聲回來沒過幾天,就是元日了。
這個年過得極冷清,岳淵嵉和岳泓峰照規(guī)矩留在了慶陽候府。
木浮生按慣例不知躲去了哪里,這人平時看著無恙,一到這種團圓時刻必然要獨自發(fā)一陣瘋。原先宋知聲不懂他,如今倒是有些懂了。可她,寧愿永遠(yuǎn)不懂。
宋離和宋伊一塊兒回了涼州,當(dāng)初宋離親手了卻雙親之仇,回來后卻接二連三遇到變故,還不曾有機會帶宋伊回去祭拜,這次宋知聲是斷不能留了。
將軍府的人只減不增,宋知聲和唐幼清,母親,張媽媽沒什么上下之分,一同吃了飯。
飯桌上無人說話,一片死寂,只余偶爾的幾聲碗筷敲擊的聲響。
不知是誰悄悄紅了眼眶。
大家都想到了那兩個本該和他們把酒言歡的人,可是一個天南海北,一個長眠地底。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這個年過得沒滋沒味,家里一點喜慶東西都不讓置辦,下人來去匆匆,不敢言笑,怕觸了主人家的霉頭。大抵他們心里也清楚,過了年,宋驥的忌日就要到了。
宋知聲早幾天就開始不對勁,常常坐在榻上發(fā)愣,手中還拿著小時候宋驥給她雕的木槍,不吃也不喝,一看就是一天,誰勸也沒用。臉上還總是茫茫然的,魂兒都不知道去了哪兒。
有時候又突然揪著胸口的衣襟,感覺陣陣心悸,疼得彎了腰,直把唐幼清看得暗暗心驚。
實在勸不動,她也是沒辦法了,正巧岳淵嵉派人送了東西,她便想借機刺激刺激宋知聲。
哪怕讓她大哭大鬧一場,也好過她這么縮在殼子里,繼續(xù)魔怔下去。
她走到宋知聲身邊,把窗子關(guān)上,現(xiàn)如今乍暖還寒,這人穿的又少,凍得鼻尖通紅都沒有反應(yīng)。
將手機東西遞給她:“這是岳淵嵉送來的糖葫蘆,他聽說你以前很喜歡吃……其實,他已經(jīng)知道錯了?!?br /> 她皺著眉沒有動作,好像在反應(yīng)唐幼清在干什么,唐幼清塞了兩次才把東西塞到她手里。聽到“糖葫蘆”的時候,宋知聲眼睛緩緩合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找到了發(fā)泄的途徑,兩行清淚就這么流了下來。
唐幼清大駭,相識至今,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宋知聲的眼淚,宋知聲是個很堅強的人,很少會哭,因此她哭起來格外讓人心疼。
唐幼清嘆氣:“不想吃就算了……”
她正要接下,宋知聲卻一言不發(fā)地把糖葫蘆塞進了嘴里,還低聲呢喃了句什么。
她嘴里含著東西,唐幼清一時沒聽清,過了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是“好苦”。
宋驥的忌日那天,唐幼清實在見不得宋知聲這失魂落魄的模樣,她得了宋母首肯,咬咬牙決定把宋知聲灌醉,希望她醉了以后,可以不用這么痛苦。
二人支開眾人,從傍晚喝到深夜,多是宋知聲在喝,唐幼清作陪。
喝到后來,宋知聲趴在了桌子上,還呼喝著再來一杯,唐幼清搖搖頭,看著眼前的宋知聲一個變兩個,也不甚清醒。
半夜,唐幼清撐著攙宋知聲進屋,宋知聲一醒,又開始發(fā)癔癥:“是我害死兄長的,是我……”
唐幼清頭暈的很,舌頭也捋不直,卻還有些神智,她不停嘀咕著:“不,不是你,是我,是我害的?!?br /> 是我太自負(fù)了,以為憑借自己的人脈和身份,即使出了事也能保住將軍府……所以我才給你出那樣的主意……
感受到宋知聲渾身冰涼,唐幼清緊緊抱住她,想要把溫度傳到她身上。
是我錯了,你恨我吧,放過自己好不好。
所有人都知道,即使沒有那件事,宋驥的結(jié)局依然不會改變。岳淵嵉和岳二爺只是一個由頭,就像軒轅信所說的,殺宋驥,是大局所迫。
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
可是她們無法原諒自己,永遠(yuǎn)都無法原諒自己。她們會不停的設(shè)想,如果沒有……就好了……
“如果我有罪,請判我終生囚禁,在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