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二十九回
天承四年,深秋,乙星日,司命黃道,五行泉中水。
與戶部左適比斗已過三日,顧昭今兒起了個大早,收拾停當(dāng)后趕去大哥家祭祖。
每年深秋的乙星日相當(dāng)于前世的清明節(jié),各家各戶都要祭祀祖先,宰殺牲畜獻(xiàn)獻(xiàn)祭,這里的祭祀不同,祭祀完祖先還要祭祀野鬼?風(fēng)俗來處無法考,只是都這樣。
卯時二科,顧巖已經(jīng)帶領(lǐng)全家祭祀完畢,今日他們兄弟都是身著公服腰系大帶,就連嫂子盧氏都是一身的耀眼的霞帔,頭戴云翠。家中子弟如今只要成人的,或多或少今上都有恩澤。職位有高有低,可……就算不是重要之地,但也拿得出手。因此這上上下下除了未成年的,衣衫竟然一水的公務(wù)員制服。
顧巖老邁,拜祭完祖先站起來的時候,顧昭托了他一把,老哥哥回身看看家中子弟,心里不由嘆息,如今這滿門的富貴皆是小弟弟一手操作,奈何,這輩子只能帶著這個秘密過去了。
輕輕拍拍弟弟的手,兄弟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顧昭今日托了老哥哥一把,忽然發(fā)現(xiàn)老哥哥竟然在解脫完心事之后,忽然的有些蒼老了,就連那邊嫂子盧氏也是兩三年間,一頭斑白,成了如今闔府上下的老太太。
“阿弟,一會分了肉食,分了菜湯,你在這邊食用吧。”盧氏托著蘇氏的手過來邀請顧昭留下。盧氏說的菜湯,那是五種野菜制成,其意義是告誡子孫,不得忘本之用。
顧昭一笑拒絕:“嫂子,還當(dāng)老七是小孩子,如今我也有自己的門戶,總要回去吃的?!?br/>
盧氏嘆息了一下,心里想說一句,你也該成人家了,奈何這話說的多了,每次一提顧昭便躲開,她也不愿意因?yàn)檫@等小事傷了感情。
這嫂子與小叔子正說的好,不想身邊有人忽然插了一嘴:“小叔叔,侄兒……茂甲給您請安?!?br/>
顧昭回身,唬了一跳,自己那個侄兒茂甲,前陣子看他還有個人樣子,如今看他穿著一身二等侯的冠服,可身上帶著的那股子蔫鵪鶉的氣質(zhì),那是撲面而來。
這才幾日,他竟蒼老了,恩,也是,他母親的殺傷力是無限的。
“茂甲呀?!鳖櫿训嗟嘁滦洌摲隽艘话?,回頭找找卻不見文氏,只有茂甲與家中兩個孩兒到此。身為長輩,也不好冷落他便問了一句:“你媳婦呢?怎么不見她?”
顧茂甲頓時面目漲紅,四下看了眼,深深嘆息了一下道:“母親……我母親說,家中度日該當(dāng)節(jié)儉,前幾日派人叫了她去……去外祖家廟學(xué)織布了,文氏身子向來不好,沒做半日便病倒了,至今還在床上躺著呢?!?br/>
顧昭輕笑,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也是,長輩教育,子女若聽進(jìn)去了自是一輩子受用無窮,你是個好的,如今外面提起你都說你孝順,我這做叔叔的也是……不如你甚多……”
顧茂甲有些發(fā)急,趕緊施禮道:“侄兒怎敢當(dāng),七叔,其實(shí)侄兒今日……”
顧茂甲只說了半句話,那邊顧巖便喊了一嗓子:“老七!那邊車套好了,趕緊回去趁熱喝了湯,今日有的忙呢……”
顧昭知道哥哥不愿意自己沾老四家的腌臜事兒,因此便不再聽他訴苦,回身便走了。
顧茂甲帶著孩子,看著這一院人散去,身邊無限凄涼,徒留一聲悲嘆。
顧昭回到家里,擺了香案按照禮俗又祭祀了一次,這才吃了一塊肉,喝了一碗菜湯。又給成家的侍衛(wèi),仆奴都放了半天小假著他們回家祭祀,一時間自是滿府感恩戴德。
如今家中無人,阿潤那頭要比自己聲勢要大得多,他可有的忙了。今日還有金山那廝獻(xiàn)劍。沒錯,是獻(xiàn)的不是賣!
昨日他們?nèi)苏務(wù)摿税胩炫_詞,無外乎是金山之主夜觀天象,覺著時辰已到,必須出來了。因阿潤福緣深厚,又是天子下凡,因此金山之后愿意出山輔佐今上云云,總之宣傳詞搞得非常之不錯。
阿潤那頭也不能白叫人捧一次,自然官位給的很大。胡寂老大人下臺后,他的位置一直空著,因此金山主當(dāng)仁不讓立刻被封為太傅,前面還有個前綴,大太傅。
金山主如今也不白來,他帶了二十金山弟子,一起愿為大梁做奉獻(xiàn),自然,前日左適上本乞骸骨,陛下已經(jīng)準(zhǔn)了。正巧了,金山主的大弟子名叫金子午,最擅長的就是術(shù)數(shù),如今旁人卻也別想這個位置了,阿潤大袖子一揮,給了金子午了。
顧昭坐在家里想了一會,忽然想起一事,竟然閑不住了。他趕緊招呼了細(xì)仔為他尋一套普通的衣衫,他要上街體察民情。
如今顧七爺管上街都叫體察民情,不然某人不許他出門,怕是有危險,有個屁危險!
顧昭收拾好自己,才剛挪出院子,卻不想顧茂昌領(lǐng)著瓜官兒,豬官兒來尋他小叔叔躲清閑,家里今日祭祀,京里至親都在,因此搞得十分混亂。
“七爺爺,我來尋你了。”豬官兒生的一張與體型完全不符的巧嘴,見到顧昭就立馬兒巴結(jié)。倒是站在那邊的瓜官兒很沉默,低著頭也不看人,也不說話。如今這孩子錦衣玉食,被照顧的白白胖胖,可惜小時受到一場驚嚇,話卻少得很。
顧昭看著親切,立馬丟了扇子,抱起侄孫大大的親了兩口,自然瓜官兒也是一視同仁,一邊臉蛋賞了他一口。整的小家伙羞羞澀澀,一直舉著袖子擦臉,就像被侮辱一般的憤憤的看著顧昭。顧昭看的有趣,就上去又“侮辱”人家好多口。
“你怎么帶他們來了?”顧昭抱著豬官兒問顧茂昌。
“這小家伙大早上就鬧騰找他小爹,誰都哄不住,這不是沒法子嗎?”顧茂昌摸著瓜官兒的頭解釋。
顧昭笑道:“他去城外大廟祭祖,且有的等呢,趕緊的,上街瞧熱鬧去。今日里坊驅(qū)鬼,耍的十分熱鬧,說是禮部主祭的,今上今年可是出了不少大錢兒去穢呢?!?br/>
顧昭說罷,也不等瓜官兒聽他小爹不在哭鬧,只一把抓了夾到胳肢窩就小跑著往外面去了。
瓜官兒哼唧了幾聲,很快的便被街上的熱鬧引了心神,頓時將他小爹忘到了九霄云外。
顧昭與顧茂昌上了家里的轅車,今日轅車要用青騾子拉著,那青騾子健碩,額頂還要帶一朵五色綢花兒,車子上也是掛滿五色綢去穢。這滿大街的五彩繽紛,搞得人十分的興奮。
很快的,青騾子拉著轅車到了上京最寬的大街,九連門。因這條大街盡頭乃是通天道,一直順到東門,這一路有九個高閣,因此此路稱為九連門。
叔侄坐了半響車,來至安上門的安上里之后,顧昭與顧茂昌在一家裝飾精致的店鋪前下了車子。
今日,安上里兩邊所有的店面匾額都用紅綢遮住了,也不為其它,自古,安上門那是砍人腦袋的地方,乙星日也是秋斬日,今日皇家開刀鋒,送鬼入巷。
安上里道邊漆器鋪的掌柜王團(tuán)子,早就候在店門口,這家鋪?zhàn)幽耸穷櫭眿D后氏的嫁妝。那王團(tuán)子見到顧茂昌,便唱了好大的肥喏,巴結(jié)萬分的前后忙亂,甚至親自去搬腳踏。
“給爺爺見禮,我的爺!也是您們運(yùn)氣好,今年這一場都三四年兒沒見了,這一路二樓的窗子,可都租出去了。也就是奶奶不愛賺這幾個零碎,咱家才沒租窗子,那上面都預(yù)備好了,他們一來吩咐我們就趕緊收拾了,妥妥地,您一準(zhǔn)兒滿意!咱這店鋪位置是上好的?!蓖鯃F(tuán)子樂不顛顛的引著顧昭他們往樓上走。
這個死胖子,一邊走一邊還嘮叨呢:“這幾年也不比從前,從前咱安上門,憑哪年不看兩次熱鬧,那是春日咔嚓一批,秋日咔嚓一批。我想著萬歲爺爺如今是隔吃齋的,怕是安上里這個棺材店都要關(guān)門了,誰能想呢,這一開門兒就夠他們吃三年的,這可是小兩百多顆腦袋呢……您聽聽……兩百!”
顧茂昌一笑道:“怕是他們還要關(guān)門了,今年陛下不許留全尸!”
王團(tuán)子唬了一跳,想問又不敢問。
顧茂昌本是個閑不住,沒事兒總轉(zhuǎn)悠,又因王掌柜管著他媳婦手里一票的門臉,因此常去家里報賬,來來去去的就熟稔了。更加上顧茂昌是個沒架子的,對誰都笑瞇瞇的,王團(tuán)子倒是敢在他面前叨咕巴結(jié),可主人不說話,他卻是不能問的,這是規(guī)矩。
“兩位爺爺請,這邊都是老建筑,一拾到就便宜?!蓖鯃F(tuán)子嘮叨完,推開二樓的兩面鏤花門,顧昭將瓜官兒抱好,回頭吩咐王團(tuán)子:“去尋些好克化的吃食送來,你家若有軟墊子也尋兩張,天涼了,席上涼,孩子都露著腚呢?!?br/>
王團(tuán)子不認(rèn)識顧昭,也不敢問是誰,聽到吩咐忙陪著笑臉下樓,沒片刻他那伙計(jì)送上來兩床軟褥子鋪在席上,王團(tuán)子親手端了一托盤吃食放在二樓的高榻子上。
安上里這邊二樓榻子都有講究,要比旁人家的榻子高兩寸,它就是為了開了窗戶看熱鬧特意定制的。有時候顧昭也納悶,為了看死囚,這都整出花樣來了,真是吃飽了飯沒事兒做了。
脫去鞋子,叔侄上了榻子,顧昭將瓜官兒跟豬官兒拘在榻子的一角,細(xì)仔搬了凳子坐在一邊看著。
顧茂昌今日話很少,臉上也不若素日那般的嘻嘻哈哈的,他與顧昭上了榻之后,他更是一伸手從懷里取出一個酒葫蘆,拔開塞子,對著嘴巴灌了幾口后,靠在窗戶上往外看。
顧昭自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不過就是曾經(jīng)的初戀,今日就要送命了。也是,古代搞的這個誅連還是非常殘忍的,雖前陣子顧昭他舅舅水鏡先生一再上本,要求廢除外嫁女受娘家誅連之罪。今上圣明,便道,由今秋這一案結(jié)了之后,從此外嫁女不受娘家株連。
律法是修改了,奈何阿潤終究是不會放過一切對他有威脅的力量。那嚴(yán)金珠更是不能赦免,從娘家來說,從婆家來說她是哪里都沒跑。顧昭與她不熟,也沒聽過她任何的事情。他只知道,自己侄兒喜歡過她。她也拋棄過自己的侄兒,這一點(diǎn)看來,這個女子不值得同情,可按照顧昭現(xiàn)代的衡量辦法,死就過了。
哎!想來在少年的心里,總有一個恰好的年份,會出現(xiàn)披著霞光的女子來給他愛慕吧。
顧茂昌喝了一會子,忽然低低的道:“小叔叔,我這心里是怎么也不得勁兒?!?br/>
顧昭也嘆息道:“律法便是這般,其實(shí)誰犯錯罰誰去,跟那些無辜的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顧茂昌一窘,抬臉看看他小叔叔,剩下半句話便咽了,如今他都是做爹的人了,那些兒女情長就是犯了,怕也是沒人再來安慰他的。
孩子的心思總是敏感的,豬官兒看自己爹爹不愉,他左右瞧瞧。有些舍不得的將手里的半拉糕點(diǎn)餅子遞出去給他爹道:“爹爹你吃。”這孩子太胖,后氏不許他吃零嘴兒,因此他很珍惜食物。
以往顧茂昌一定不會去搶他兒子的東西,今日也不知道如何了,他一探腰就著那滿是口水的餅子就是一大口。
豬官兒頓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看看手里的糕餅,又看看他爹,看看他七爺爺,再看看低著頭玩響球的瓜官兒,怎么辦?接下去要怎么辦?沒人教他???
顧昭看著侄孫眼里滿含著熱淚,要哭不哭的樣子頓時心都化了,他二話不說的賞了顧茂昌一個大巴掌:“這么大了,還搶娃娃的吃食,不害臊……”
他沒打完呢,豬官兒二話不說反手給了顧昭一錘哭到:“不許打我爹爹!哇……”
孩子的哭聲沖去掛茂昌的哀愁,他抱起孩子對著他的小屁股來了兩下訓(xùn)到:“慣壞了你,七爺爺都敢捶!”
豬官兒更加委屈,哭的房頂都掀了,他這般哭,瓜官兒在那頭都是不動聲色,都不帶抬眼看一下的,該怎么玩就怎么玩,一邊玩還把豬官兒的吃食,全部撈到自己面前都占領(lǐng)了。
這邊正哄著孩子,那頭也不知道誰忽然喊了一聲:“來了!來了!”
頓時!滿大街出奇的寂靜起來,這種不等尋常的寂靜嚇住了啼哭的孩子。顧昭一伸手捂住豬官兒的眼睛把他抱在懷里拍了幾下,腦袋卻是扭頭看著大街那頭。
九門大街那頭,緩緩地來了一隊(duì)車馬,那車馬上拉著的都是站籠,站籠里是立著的身著囚衣死囚。這些死囚都是面目麻木,萬念俱灰一般的隨著車子晃動。那長長的一隊(duì),自這頭都看不到尾。
顧茂昌喝了一口酒,嘴巴里帶著一絲譏諷道:“小時候,我也常跟爹爹看這份熱鬧,咱家的孩子都見血見得早。小侄那時候傻,就問爹爹,他們怎么不喊冤呢?”
顧昭木木的問:“你爹怎么說?”
顧茂昌嘴巴里不帶情緒的回答:“我爹說,安上里的死囚自古都是前一日先去舌頭的,因此安上里的死囚不喊冤……”
顧昭不語,這事兒沒辦法用現(xiàn)代的角度去解釋,他只是一個人,人家這里才是全世界。
那長長的死囚隊(duì)緩慢的過著,有的車?yán)锪⒅蝗?,有的前后立著兩人,有的車?yán)镏挥心净\子,籠子里卻鎖著四五位女囚。甭管這些人做了什么吧!這種一隊(duì)一隊(duì)看不到頭的死囚依舊是唬住了滿大街的人。囚車所過之處,充滿著壓抑,陰暗的氣氛。
皇權(quán)!這就是皇權(quán)!這是顧昭從來沒有觸摸到的阿潤心里那根骨頭,那股子無法形容的勁道!阿潤平日溫溫軟軟,和煦春風(fēng)一般,他也回避在顧昭面前露出這樣的嘴臉。
這一刻,顧昭想他是看到了,一切對阿潤有威脅的,對他不利的,那都是不允許生存的。以前看書,都說什么封建帝王,這個階級,那個階級……這就是階級,你無法想象它擁有的力度有多么強(qiáng)勁……
顧茂昌沒說話,只是細(xì)細(xì)的在囚車?yán)飳ふ抑裁?,后來不知道過了多久,顧昭看到顧茂昌將酒葫蘆倒過去,將剩酒傾倒完,然后將葫蘆一丟,坐回屋里抱過顧昭手里的豬官兒在懷里哄著:“還氣呢?”
豬官兒又想起自己的委屈,于是開始小聲抽泣道:“爹爹壞!”
瓜官兒忽一抬頭,很大人的樣子吩咐:“打板幾!”
顧昭失笑,心緒漸穩(wěn)。
顧茂昌親的不成,低頭咬住他兒子的胖手含了一下道:“怎么辦,爹爹餓了?!?br/>
“娘親沒給你蛋蛋吃?”豬官兒覺得爹爹可憐極了。
“是!你娘親說爹爹今兒不乖,不許我吃飯。”顧茂昌繼續(xù)胡說八道。
顧昭無奈,只能捂著額頭看著外面,這會子那長長的囚車總是過到了尾巴,顧昭運(yùn)氣不好,竟看到了幾個少年囚徒,因此心里又是一陣難受起來。這些孩子怕是什么都沒做過吧?他正胡思亂想,身后屋門猛的打開,王團(tuán)子一臉哭喪的走進(jìn)來,嘴巴干澀的憋出一句:“我來看看爺爺們還要點(diǎn)啥不?”
顧茂昌搖頭:“這會子,能要啥?你自己忙你的去?!?br/>
王團(tuán)子腿有些抖,卻不敢獨(dú)自在樓下呆著,他是真害怕,往年這都是兩三個死囚,如今這是……此刻,當(dāng)兩百條人命跟數(shù)字掛鉤,他的手指卻伸不出去了。
“那小的……小的就在這里侍奉著,免得一會爺爺們還要大聲叫,好費(fèi)了嗓子,是吧……”
顧昭笑笑,對著顧茂昌點(diǎn)點(diǎn)頭。
那時間慢慢的過去,道頭那邊如何行事,如何斬頭,如何響鞭,他們這邊離得遠(yuǎn)了,也聽不到。只是好久之后,空氣里忽然彌漫出一股子壓抑不住的血腥氣,人血與脂肪味兒混在一起,上京的那份熱鬧竟是蓋都蓋不住的四下彌漫開來。
顧茂昌是上過戰(zhàn)場的,他對血腥味兒感覺的不大,可瓜官兒跟豬官兒的鼻子卻靈竅,于是豬官兒捂著鼻子對他爹爹道:“爹爹,好臭!”
顧茂昌強(qiáng)笑道:“小豬放屁了吧?”
“卻沒有,爹爹亂說……”
他們身后,王團(tuán)子忽然蔫蔫的來了一句:“贓官的血,自然是臭的,吃民血的人,怎么能香了呢……這朗朗晴空的,殺得好!”他自我安慰說罷,這個買賣人扶著墻,慢慢坐在一邊的墩子上喃喃的嘀咕:“我還去安吉侯府送過東西呢,那時候一年三十多套時興的漆器,年年都不帶重樣兒的,東西不好大奶奶是要退貨的,可是卻也沒少過咱的賞錢……”
顧昭輕輕搖頭,卻不愿意再看了,因?yàn)闃窍碌牡缆分虚g在過尸車,那曾富貴的男男女女的被隨意丟在車上,要拉出上京在一個地兒焚化了,就著一個大坑一起填埋了。
阿潤這次手狠,他沒叫活人去洗通天道,卻在那頭著人修一座廟,那廟無名,身后卻有十?dāng)?shù)個挖好的深坑。自今年起,凡犯官,貪囚,落罪后不得歸各自祖墳,不得留存全尸!不得祭祀!挫骨揚(yáng)灰!掩埋深坑!
趙淳潤在用這樣的形式告訴一些人,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慈悲人!
時間緩慢流動,終于死囚車過去,那街頭忽然想起了巨大的音樂鑼鼓聲,本來昏昏欲睡的瓜官兒跟豬官兒頓時興奮起來,玩具也不玩了,睡意也沒了,紛紛攀在長輩的身上要往外面看。
王團(tuán)子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念叨著說:“我去準(zhǔn)備一斗好酒,三百個錢,今年好好去穢!”
顧茂昌臉色非常放松的對他吩咐:“給一貫!酒五斗!”
“好嘞!”王團(tuán)子應(yīng)了,顛顛的下了樓。
安上里街那頭,來了一隊(duì)做鬼神打扮的人,這些人能有百十來位,手里都拿著驅(qū)鬼的用具,一邊走一邊耍。在隊(duì)伍的兩邊,上百面大鑼鼓敲得人心都豁亮起來。
不停的有店鋪舉出好酒往車隊(duì)的酒斗灌,也有握著大把賞錢的店家,一把一把的將黃橙橙的銅錢往鬼官身上丟,今年死囚太多,大家都是買個安生。待鬼官耍過,店家們這才敢將店面匾額上的紅綢去了。
那些鬼官得了重賞,耍的越發(fā)來勁,吆喝聲更是不斷。
兩個孩子看的興奮,一直猛拍著小巴掌。
這番熱鬧,整整耍了兩個時辰,街那頭忽然又有人喊了一句:“快去??!了不得了!金山后裔出山了,金山后裔出山了!在啟元宮門口荬金劍呢?。。。。。?!快去啊……”
那金山后裔的名頭果然是耍的開的,這幾十年的戰(zhàn)亂,仿若就跟著這兩百死囚去了一般的的,給上京上上下下的打了雞血。
顧昭有些茫然,那老頭好似還有些力度嗎?怎么搞得這滿大街的人都對著老天爺下了跪呢?他依著窗戶看著跪在街上的王團(tuán)子。
那老掌柜,拘著一身肥肉,留著滿臉的淚水,對著上天匍匐著跪拜著道謝:“感謝老天……明主!明主??!總算是安了!安逸了??!”
天承四年,深秋,乙星日。
上京郊外的小山高處,一個鄉(xiāng)農(nóng)打扮的老漢背著一個五六歲的孩童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那邊焚燒尸體的青煙。他們看了一會,老農(nóng)放下那孩子,指指遠(yuǎn)處的青煙對那孩子道:“念官兒,給你爹娘親人磕個頭吧!”
那孩子呆呆的站了半響后,如大人一般將身上的塵埃拂去,慢慢跪下道:“孩兒孟祟給爹娘,給奶奶,給嬸娘,給姑姑,姑父,叔叔,哥哥,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磕頭?!?br/>
他磕完,那老農(nóng)又自懷里取出兩串紙錢焚燒了后,便又蹲下對那孩童道:“念官兒,咱走吧?!?br/>
那孩童點(diǎn)點(diǎn)頭,趴在老農(nóng)的背上,也不說話,也不哭,他只是回望上京,眼中充滿仇恨。
天承四年,深秋,乙星日。顧茂峰祭祀完祖先,悄悄來至刑部外堂街巷的一處新宅院,他一推開門便喊道:“嬌嬌,爺?shù)挠H……”
他話音才落,那里廂出來一個美貌的女娘,穿著一身能窺到內(nèi)部曲線的驢紗衣,對他伸出嫩白的膀子水蔥一般的柔荑招魂兒:“呦,傻子?大白日的,你也敢過來!”
顧茂峰一聲怪笑鋪了過去,抱住這嬌嬌的胳膊小雞啄米一般的親到:“這是三千貫?!彼钟H她的脖頸,一邊啄一邊道:“這是兩千貫,爺?shù)膵蓩?,你也忒貴了些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