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到處都是濃煙,火光沖天。
在這座被棄的城里,回蕩著比野獸撕扯獵物發(fā)出的嗥叫還要令人恐怖的聲音,那是攻入城的叛軍所發(fā)出的作惡之聲。
雖然很早就有壞消息,叛軍勢頭兇猛,在北方攻城略地,但對于生活在京洛長安里的子民來說,連帝都屏障東關(guān)也會被攻破,這是個根本不可能發(fā)生的笑話。所以半個月前,當(dāng)坊間開始到處流傳官軍節(jié)節(jié)敗退叛軍不日或?qū)⒋騺淼南r,并沒有人當(dāng)真。什么,害怕?天子仍安坐在此,天怎么可能塌得下來?甚至當(dāng)這一天,又一個消息在坊間瘋狂傳播,皇帝陛下已于昨夜悄然西逃,百官今早上朝,見不到人,全都各自逃散,皇宮已是空空如也,滿城開始騷亂,仍是有人懷著僥幸之念不肯相信。長安永固,怎么可能被破?
直到這一天,最后一刻到來,城外的郊野里涌來了無數(shù)倉皇奔竄的難民,叛軍在后正將殺來,這些被棄的后知后覺的子民才呼號哭泣,追隨著他們的天子,踏上了逃亡之路。
女童在黑夜里蘇醒,從路邊的一道深溝里艱難地爬出來時,她熟悉的世界碎裂,變成了人間地獄。
最先入城的叛軍已結(jié)束對皇宮的掃蕩,正肆無忌憚地躥行在四通八達(dá)的通衢大道和坊居之間,殺人放火,到處劫掠。
她的頭很痛,仿佛撞過,什么都想不起來,不知她為何會獨自在這個地方醒來,更不知道她的家在何方。小小的她孤獨地站在一片荒地里,恐懼地睜大眼睛,看著這個于她而言全然陌生的世界,想去找她的母親。可是她又想不起來母親人在哪里,為何將她一個人丟在這個陌生的可怕地方。她只記得她是有母親的,親吻了她之后就去了一個地方,隨后就沒回到她的身邊了。冥冥里她憑著本能邁開了腳步,哭泣著,朝著城中那片火光最大、幾乎映亮了半片夜空的方向而去。
她的母親應(yīng)該就是去了那個地方。
去尋母親的路上,她看到了越來越多的死人。他們有的人倒在坊門口,血泊里散著被刀砍開的包袱,有的人堆疊在一起,母親護(hù)著懷中嬰兒,一動不動,早已變得僵硬。她跌跌撞撞地從他們的身邊走過,起初的恐懼變作了麻木,摔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摔倒,不停地前行,嬌嫩的手心和膝蓋皮膚也早已摔破,流著血,她卻仿佛不知道疼痛,只想去找她的母親。
終于她到了那個感覺里的地方,平日緊閉著的宮門大開著。她在外面徘徊,又看見一個宦官,他卷了財物卻來不及逃走,被人砍倒在宮門之外,還沒有死,捧著他從身體上掉下來的半截斷臂,正在悲慘地嚎叫著,忽然看到她,丟下斷臂,扭曲著身體朝她爬來,她驚恐萬分,不顧一切地沖了進(jìn)去。
她被本能指引著,終于找到了這里??墒悄赣H人呢?她不知道,像無頭蒼蠅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在到處找,找了一座又一座的宮殿,時不時撞見趁著這個機(jī)會進(jìn)來渾水摸魚偷東西的外來之人,卻始終沒有找到她的母親。最后她又闖入一個地方,那座宮殿通天般高聳,墻壁之上繪滿了輝煌的神仙和山河圖??墒沁@里依然沒有母親,她想退出,再去別的地方找,卻發(fā)現(xiàn)周圍已被大火包圍。她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出去的路,被逼停在了一面還沒燒到的壁畫角落里,喊著阿娘,放聲大哭。
火光吞卷著墻上的神明們和他們俯瞰著的河山城池,朝著角落里的這道小小身影逼近,她被煙霧嗆得咳嗽不停,就在窒息暈厥的一刻,淚眼朦朧里,她看到有道身影出現(xiàn)在了火光里,朝著她走來。
她是在一個陌生人的身邊醒來的。他長著一部亂蓬蓬的胡子,看起來還不是很老,鬢發(fā)卻已雜蒼,目光深沉而溫和。
她不知道那個時候他怎的如此巧合也在那座已被劫掠一空付之一炬的宮殿里。是他救出了她。他帶她走出長安的時候,天亮了,落起了雨。
她躲在他為她披蓋的衣服下,偷偷睜開眼,悄悄地看著這個陌生人的背影。他一直望著那座城。雨水已經(jīng)澆熄了熊熊的大火,遠(yuǎn)處濃煙如柱,緩緩地升騰在布滿了積雨云的陰暗的天空之下。
他就那樣看著,凝望了許久,轉(zhuǎn)過身的時候,撞見她在看自己,摸了摸她的腦袋,隨即將小小的她抱了起來。
“你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阿公給你起個名吧?!?br />
細(xì)雨瀟瀟,無依無憑,若游絲飛絮,隨風(fēng)飄搖,卻也滌蕩著人間那充斥著煙火和血腥氣的空氣,濯凈這女童面上沾著的污血和塵泥,露出了她原本的玉雪容顏。
“以后你就叫做絮雨,可以嗎?”
他沉吟了下,說道。
……
昨夜傍晚一場雨,今早,疏星如淡淡幾只倦眼,掛在了天際之上。天還沒亮,葉絮雨便離了落腳的客舍,繼續(xù)前行。
前方即將抵達(dá)的,是她此行的目的之地,京洛長安。
她并未回往曾與阿公隱居了三年的那個世外桃源,而是去了京城。
在那封留書之中,她也沒有說謊。雖然和阿公相遇前的那些存在記憶最深處的碎片還是未能完全續(xù)聯(lián),但自從三年前的那場大病之后,點點滴滴,漸漸浮現(xiàn)。
她的來處,就是京城。
定居下來的這三年間,她知道阿公一直都在顧慮著她的后半生。當(dāng)日宮門被破,通行無阻,闖進(jìn)去過的,除了劫掠的叛軍,也有許多渾水摸魚的亡命徒。阿公在那堵壁畫墻的角落里遇到她的時候,她穿著粗布衣裳,哭著尋找阿娘,阿公應(yīng)是將她當(dāng)成了誤入的尋常孩童。長大后,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問她,是否還記得家的所在,想不想回去尋親。從前她是不記得,不想回,后來她是不確定,不敢說。
或許應(yīng)該感謝那位將她認(rèn)作了義妹的裴家郎君。
現(xiàn)在一切的猶疑都消失了,她已下定決心。
勿歸。勿歸。
夢中美人的聲音切切,總是回蕩在她的耳邊,叮嚀她勿歸。
但她今日還是歸來了。這是她的心結(jié),也是她的宿命之源。她必須回來。
當(dāng)日離開郡守府,她之所以選擇不辭而別,是因既然下了決心歸來,而不是照著阿公的安排去做一個有著安穩(wěn)下半生的裴家婦,那就不能再與對方有更多的不必要的牽連。
她也知道,不管她留書如何堅決,以裴冀為人,必然不會放心讓她獨自離開,所以上路之后,刻意避過最初那幾撥上官道尋她的裴家人,又舍棄了平坦富庶的南道,改走險峻北道,輾轉(zhuǎn)南下,從年初到今日,在四月的最后一天,行路至此。
還有幾十里地,就將到達(dá)有著長安第一西門之稱的開遠(yuǎn)門了。
……
裴蕭元在告身最后期限來臨的前一日,乾德十七年的四月底,趕到了位于長安東的長樂坡。
長樂坡距皇城東面主門通化門只有六七里地,是官員和士賈們東出長安的必經(jīng)之道,有長樂驛送迎宴踐。他到的時候,天已黑透,傍晚還遇上一場雨,蓑衣也不能全然將雨水阻隔在外,雖時節(jié)已是暮春,卻逢倒春寒雨,又連日曉行夜宿地趕路,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幾人確實已是疲倦不堪了,這個點城門也早已經(jīng)關(guān)閉,便停了下來,打算在長樂驛過一夜,明早入城,恰好趕上最后一天,也不算延期。
他帶的人不多,只兩名隨行。何晉因有職務(wù)在身,無召不可擅自入京,出廬州便和他分道回了甘涼。
長樂驛里的值夜驛卒態(tài)度冷淡,幾乎不拿正眼看人,見到金吾衛(wèi)的告身,態(tài)度才稍稍轉(zhuǎn)了些,安排食宿。
裴蕭元的屋舍極為狹小,只容得下一榻一案,再多一人都不得轉(zhuǎn)身,且近旁就是馬廄,時不時隨風(fēng)飄來一股濃厚的氣味。
如此食宿等級,明顯屬于下下,按制是為最低等級的□□品官吏提供的待遇,吏卒引裴蕭元來時,見那兩名隨行面露不忿之色,自己大約也覺不妥,覷了眼正主的臉色,解釋一句,稱年初起從各地入京的達(dá)官貴人便絡(luò)繹不絕,他們今夜來得晚,已無別的空房,只剩這一間,能住上已經(jīng)不錯了。
裴蕭元并不在意。家變出京前,他也曾有過可比王孫公子的生活。長安如何繁盛如花他知道,長安世情輕薄人面高低,他也不是沒見識過。一個尋常金吾衛(wèi)的告身,在別的地方,或也有些分量,但在天子腳下,這間為帝都值守東門戶的長樂驛里,真的不算什么,更不用說,他這幾人風(fēng)塵仆仆排場全無,一年到頭看慣王侯宰相王孫公子往來的長樂驛卒,怎會放在眼里。
他安之若素,隨從也只能作罷。裴蕭元知二人跟著自己連番趕路辛苦,命都去歇了,自己也進(jìn)了屋。剛換下濕衣,聽到叩門聲起,開門見是此間驛丞來了,身后跟著剛才接待自己的驛卒,只是對方與片刻前判若兩人,神色惶恐。裴蕭元一露臉,他便告饒:“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方才多有得罪,裴郎君饒?。 ?br />
裴蕭元略困惑,望向驛丞。
“敢問郎君,可是甘涼道威遠(yuǎn)郡郡守裴公裴冀府下的云騎尉裴蕭元?”
裴蕭元應(yīng)是,問他什么事。
驛丞抬腳,重重踹向身旁那個驛卒,將人踢倒在地,這才轉(zhuǎn)向裴蕭元,連聲解釋,說剛才自己不知道他到來,以致怠慢,是為不敬,特意過來賠罪。雖然屋舍確實緊張,但今夜還有一間備用的上舍仍然空著,請他挪步改住過去。
上舍是為三品以上的高官而準(zhǔn)備的。裴蕭元笑了下:“何敢僭越。我住這里便可,不過一夜而已?!?br />
驛丞再三地請求,他不為所動,只好作罷,改而為他換上香爐明燭,熱茶熱水,潔凈寢具,這才退了下去。
長樂驛先倨后恭,令人費解,但他為趕最后期限,行路疲乏,也就不去多想這些身外之事,收拾完便就寢,很快入睡。不知過去多久,忽然門外又傳來幾下叩門的響動,那聲音很輕,但他還是立刻驚醒,出聲發(fā)問。
“外面來了宮中之人,請裴郎君出去相見?!斌A丞的聲音響起。
裴蕭元慢慢睜眸。
“宮中哪位?”
“司宮臺的執(zhí)事——”
“便是袁值,袁內(nèi)侍?!?br />
怕他不知對方是為何人,驛丞又低聲解釋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