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下賤之人
殿中燭火忽明忽暗,床榻之上,羅帳懸起,昏黃的燭火映照出床上緊密相疊的二人。玄龍坐在燕鳶身上,雙手虛虛環(huán)著他脖頸,勉強支撐身體。手臂上的傷口隨著不斷的顛簸徐徐淌出鮮紅的血,落在燕鳶肌肉緊繃的雪白背脊上,沒入被褥之中。
玄龍眉頭微擰,抿著唇并不出聲,連呼吸都是隱忍而堅毅的,燕鳶雙手緊扣在他略顯圓潤的腰上,掐出青紫的勒痕。
視線觸到他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皺眉道。
“我不喜歡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過幾日派人去花精那里尋了墮 胎藥,趁早將孩子落了吧。”
玄龍瘦得厲害,那孩子便顯得小得有些可憐,與正常四個多月的孕者比小了一圈,但足夠讓燕鳶覺得礙眼了。
他不知道,那對于玄龍來說,是這個世界上僅剩不多的溫暖,每當覺得撐不下去的時候,腹中的孩兒輕輕動一動,他便又有了些力量。
在最后的生命里,他唯有的心愿,便是能為孩子尋個安穩(wěn)的生長環(huán)境,陪他度過最后一程,希望腹中孩兒莫要走了自己的老路。那是他傾盡所有唯一能給他的東西了,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亦在所不惜。
可燕鳶卻覺得這個孩子是累贅。
從寧枝玉腹中生出的孩子,燕鳶定會很歡喜吧。
鴉黑長發(fā)遮住玄龍削瘦的背脊,落了幾束在身前,他渾身繃著腹中有些發(fā)疼,綠眸低垂,額頭不時碰上燕鳶下巴,聲線不穩(wěn)道。
“你沒有資格……決定他的去留。”
燕鳶不爽道:“我沒有資格,誰有資格?”
燕鳶一旦不爽,玄龍便是要遭遇的,他喘得愈發(fā)厲害,難得與燕鳶杠上了,斷斷續(xù)續(xù)道。
“你不要他……他便與你無關(guān)。”
“閉嘴。”燕鳶拉下臉,努力讓他再也說不出自己不愛聽的話。
“你的一切都與我有關(guān)。”
“以后再說這樣的話,我就——”充滿威脅的話到了嘴巴,忽然斷了截。
就如何?
玄龍勾起唇角,“你就……殺了我嗎。”
燕鳶心中出現(xiàn)幾分慌張,眸光閃爍幾下,硬聲道。
“我就……我就殺了那只狐貍精。”
玄龍果然不再說話了。
燕鳶成功叫他閉了嘴,反倒是更加不高興了,猛得抱起身上的男人翻了個身,將他壓倒在床榻上。
玄龍在這種時候向來不怎么看他,總合著雙眼將頭偏在一邊,默默忍受著,仿佛跟他在一起是件很糟糕的事情。
燕鳶掐著玄龍的臉迫使他轉(zhuǎn)過來,目光陰冷。
“看著我。”
“不許不看我。”
分明整日都與寧枝玉在一起,卻好似餓了許久的豺狼虎豹,玄龍也不知燕鳶到底怎么想的,心上人就在隔壁,還非要纏著他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
見玄龍失神地望著自己,燕鳶皺眉道。
“我告訴你,別以為我這樣就是迷上你了。”
“是因為阿玉身子不好,我才勉為其難地在你身上宣泄宣泄。”
原來如此。
玄龍垂下雙目,低低道。
“那真是難為你了。”
燕鳶哼了一聲,“可不。”
“醒醒。”半夜,玄龍昏沉間被人推動身體,他疲乏地睜眼,對上燕鳶冷淡的面容“你該走了。”
“若叫阿玉發(fā)現(xiàn)你在這里便不好了。”
玄龍撐著床坐起身,行動遲緩地下床撿地上的衣服穿,這么點動作身上便出了層冷汗,他系好衣帶,面色蒼白地轉(zhuǎn)身,“槲樂……”
燕鳶聽這個名字聽得耳朵都起繭了,條件反射地反感,“放心,明日便還你。”
“如你所愿。”
玄龍沉默片刻,“你派人送他出宮吧。”
“……我不想見他了。”
燕鳶勾唇:“不可能,誰曉得他會不會出去尋什么救兵,你最好斷了離開我的念頭。”
玄龍知道,不交出內(nèi)丹的話,燕鳶大概是不會放槲樂走的,眼下再多說也沒有意義,他轉(zhuǎn)身,要走。
“等等。”燕鳶目光盯在他腰間的紅色錦囊上。
“你身上掛得那是什么。”
玄龍低頭看去,那是槲樂送他的,時常覺得肚子不舒服,帶著這個有安神養(yǎng)胎功效的香囊,多少能緩解些不適。
他伸手捂住錦囊,緊了緊。
“沒什么。”
“站住。”燕鳶幾步從床邊沖過來,從他腰間將錦囊扯下,那紅色的掛繩立刻斷了,動作快得令玄龍來不及阻止。
玄龍皺了皺眉,伸出手:“還我。”
燕鳶盯著掌心錦囊看,額角青筋暴跳。他在乞巧節(jié)的夜市上見過這種款式的錦囊,那分明是做定情信物用的。
“誰送你的?”
玄龍根本不知道對方在氣什么,噬魂之痛發(fā)作得愈來愈頻繁,他痛得牙關(guān)發(fā)顫,只想回去好好休息,悶聲道。
“不關(guān)你的事,還給我。”
燕鳶猛得將錦囊砸到地上:“你就這么下賤是不是?誰送你的心意你都收?”
玄龍低低應(yīng)著,彎下身去撿那落在燕鳶腳邊的錦囊。
“嗯,我就是下賤。”
手還未碰到,燕鳶抬腳將錦囊踩住了。
“下賤之人不配用這種東西。”
錦囊最后被燕鳶用腳底碾破了,里頭的安胎香料漏了出來,亂七八糟灑了一地。精致的紅緞面上滿是漆黑的腳印。
燕鳶毀掉了槲樂的好意,便離開了,玄龍指尖捻起那殘破不堪的錦囊外殼,妄圖將上面的臟污拍干凈,可怎么都做不到。
“下賤之人……不配用這種東西嗎……”
他喃喃地重復著方才燕鳶說的話。
原來下賤之人,是不配用這種東西的。
夜色濃重,玄龍出去的時候燕鳶已進了寧枝玉的門,他強撐著走回了乾坤宮,倒在了門外。
再醒來的時候仍是黑夜,殿中燃著燭火,玄龍有些分不清時間,床側(cè)有人握住他的手,是暖和的。
“阿泊……你醒了。”槲樂喚他名字的時候還好好的,后半句話就啞了。
玄龍聞聲看去,冰綠的眸隱約透出些柔軟,喉嚨因高熱而不怎么發(fā)得出聲音。
“槲樂……你回來了。”
“嗯。”槲樂帶著濃濃鼻音回。
玄龍視線往下,落在槲樂布滿血痕的囚服上,他長發(fā)披散著,白皙的臉上臟兮兮的,看身上那痕跡,像是被鞭子抽出來的。
“他們打你了。”
槲樂笑了笑,握緊他的手說:“這點小傷算什么,小爺我受得住。”
玄龍扭過頭,合上雙眼。
“對不起。”
“我不該帶你來這里的。”
槲樂:“你就該帶我來。”
“你不帶我來,我都不曉得你在這里過得是怎樣水深火熱的日子,他們也太過分了,竟然就那樣讓你昏倒在門外,如果不是我回來,你還不知道要在外面躺到幾時。”
玄龍睜眼望著上方:“……他不愿放你走。”
槲樂啞道:“我喜歡與你在一起,你在哪兒我便在哪兒,你已經(jīng)甩掉過我一回了,這回你休想再甩掉我。”
“你不要騙我……我不許你為我犧牲什么,我們都要好好活著,只要活著,就有希望離開。”
玄龍望向槲樂,他妖冶的眸在燭火下發(fā)著紅,里頭透著堅韌的光。
“狐族有位德高望重的長老,精通天文地理,定有辦法延續(xù)你的性命,讓你活下去。”
“你難道不想陪著水水長大嗎?……”
玄龍張唇,“想……”
槲樂趁機道:“那你答應(yīng)我,千萬不要做傻事,不要向那個混蛋妥協(xié)……哪怕是為了我。”
玄龍沉默須臾,“好。”
這一刻,玄龍心中是有希望的,有槲樂在身側(cè)不離不棄地陪伴他,面前的苦難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有一日,槲樂會比他先離開這個世界。
自從小德子被換走后,新來的太監(jiān)許是見燕鳶將玄龍丟在此處不管不顧,仗著舊主的威風,總是有意無意地送些餿掉的飯菜過來,那些東西吃下去不死也去半條命。
御膳房并不是每日都能偷到東西的,若偷不到,便只能吃那些發(fā)霉的食物。
這日中午,小太監(jiān)趾高氣揚地將兩個不知放了幾日的饅頭扔在外殿的桌上就走了,槲樂將那饅頭掰開一看,里頭都生蟲了。
他將饅頭砸在地上,氣得雙眼通紅:“太過分了,他身為皇帝,連口新鮮的飯菜都不肯給嗎。”
回到內(nèi)殿,只見玄龍瞌著目靠在床頭,面上毫無血色,滿頭虛汗,槲樂知曉他這是噬魂之痛又發(fā)作了,心疼地過去,用袖子替他擦了擦汗。
“阿泊……”
“痛得厲害嗎?”
玄龍閉著眼搖頭,微弱道。
“受得住。”
這種時候槲樂除了靜靜地陪著他,什么也做不了。
發(fā)作過后玄龍就虛弱地睡著了,槲樂給他蓋好被子,出了殿門,回來的時候懷里多了兩條紅鯉魚。
乾坤宮是有小廚房的,槲樂小心將魚清理干凈,一條剔去骨頭切成魚片,另一條則做成了清蒸的。
“阿泊……吃晚飯了。”
玄龍如今有孕,不按時吃東西是不行的,槲樂將他叫起來,狐龍一同坐到桌邊。
槲樂夾了塊兒生魚片到玄龍碗中,笑道:“魚是去御膳房討來的,忘了拿魚露,味道難免寡淡,你將就著吃吧。”
玄龍搖頭:“這樣便很好了。”
“你也吃。”
玄龍知道槲樂喜歡熟的,不太利索地夾了大塊兒清蒸的魚肉到他碗中,殿內(nèi)二妖正溫馨地吃著飯,門突然被人推開。
那名喚小塵子的太監(jiān)走進來,身后跟著個高挑冷肅的宮女和兩個帶刀的侍衛(wèi)。小塵子手中拂塵指向槲樂,一雙吊三角眼充滿陰暗,趾高氣昂道。
“就是他偷了皇后娘娘心愛的紅鯉魚。”
“那魚鱗現(xiàn)在還在小廚房放著呢,板上釘釘?shù)淖C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