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求你
原來,在燕鳶的眼中,他腹中孩子的性命還比不過他心上人的歡喜重要。他于他而言,終究什么都不是,或許窗外的一片枯葉都比他要珍重。
那日他們的談話不歡而散。
準確地說,是燕鳶單方面地宣泄憤怒以及表達目的未得逞的不滿,玄龍在知曉對方真實的想法之后,就沒有再說任何話了,他知道勸說是沒有用的。
不重要的東西,不會因為幾句話就改變結局讓人喜歡。如果痛哭流涕地跪下來求對方有用的話,母親便不會狠心將他丟棄。
兜兜轉轉,命運好像一直在他身上重演……從出生那刻起,他似乎就沒有被這個世界真正接納過。
不論是小時候,還是成年后,他始終是多余的。
槲樂被關了起來,小德子被調離乾坤宮,身側一下子沒了人,玄龍本該早已習慣孤獨,許是因為生命將近末尾,獨自承受噬魂之痛時,便會覺得有點難以忍受,他時常在連續(xù)幾個時辰的劇痛之后冷汗淋漓地醒來,望著空蕩的殿宇,問自己到底為何要來這里。
為何要作繭自縛,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
為何會傻乎乎地覺得自己真的值得被愛。
現(xiàn)在好了吧,他輸?shù)袅艘磺小?br/>
反正他的一切都不值錢,輸了便輸了,但槲樂不能因此搭上性命。
他還小,還很年輕,即便眼下暫時失了道法,還可以從頭再來,重新修煉。
他必須將他救出來。
秋日的斜陽穿過逐漸光禿的樹杈,落在殿沿上的丹青雕龍上,此時已是傍晚,再過一陣,天便要黑了。
燕鳶不來,他唯有去找他。
撐著發(fā)病后虛軟的身體下床,玄龍為自己換了衣袍,戴上黑紗斗笠出了門。
“燕鳶在哪里。”
守在殿外的小太監(jiān)便是頂替與小德子的那位,也不知從哪個宮來的,見了玄龍連正眼都未瞧他,臂彎里夾著拂塵,陰陽怪氣地朝著天說。
“這時辰皇上該是在鸞鳳殿陪皇后娘娘用晚膳啦,總不可能天天待這兒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腌臜東西吧。”
玄龍身形頓了頓,默不作聲地走了。
那太監(jiān)望著他背影,神情輕蔑地‘怯’了一聲。
原還當是什么勾人的妖精呢,長得那副德行,也敢和皇后娘娘搶皇上。那日他趁這丑八怪昏睡,偷偷溜進去看了一眼,臉上那么大塊疤,可沒將他膈應壞了。
這么丑,皇上也下得了嘴。
先前道行尚在時,尋著燕鳶的氣息去過鸞鳳殿,玄龍記得路。
他便這樣慢吞吞地走去了,路上的宮人見他穿著不似宮中服飾,還戴著頂遮臉的黑紗斗笠,好奇地躲在遠處小聲議論,玄龍隱約聽到‘禁臠’、‘男寵’幾個字眼,抬手將頭上的斗笠往下遮了遮,確定面前的紗好好地掩著自己丑陋的臉,方才安心了些。
“我看他是從乾坤宮出來,應該就是那皇上藏在乾坤宮的男寵吧?……”
“我聽小塵子說了,這男寵長得可嚇人了,皇上怎么會將這樣的人留在身邊啊,皇后娘娘不好嗎?”
“就是,皇后娘娘清雅高貴,待宮人又好,旁人哪里比得上啊,我估計這人可能是會什么邪術,就將皇上給迷倒了……可憐了小塵子,在皇后娘娘身邊待得好好的,如今卻要去乾坤宮伺候這見不得人的禁臠。”
“不好好的在宮里待著,出來亂跑什……”
幾個提著食盒的小宮女跟在玄龍身后不遠處,望著他的背影不停議論,起初還收斂著壓著聲音,許是見他沒反應,就愈發(fā)大膽,話說得大聲且難聽。
連有人靠近都沒發(fā)覺。
“敢私自議論皇上,誰給你們的膽子。”
一道質感如冰般鏗鏘的男音自身后傳來,宮女們身子一抖,本能回身去看,只見那人蟒袍加身,長眉入鬢,俊臉上分明沒有表情,那雙狹長的黑眸卻生生讓人感到不寒而栗。誰人不知鎮(zhèn)南王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
宮女們腳一軟便跪了下去,嚇得眼淚都冒了出來,磕頭求饒道。
“鎮(zhèn)南王殿下——”
“鎮(zhèn)南王殿下——奴婢、奴婢們不知鎮(zhèn)南王殿下在此,一時說了胡話,求、求鎮(zhèn)南王殿下寬怒。”
“奴婢們下次再也不敢了……”
燕禍珩垂眸看她們,冷淡出聲。
“好自為之。”
宮女們不知這話是何意,怔愣地抬起涕淚橫流的臉,哪里還有方才得意忘形的模樣。燕禍珩身后副將裝扮的男子低喝道。
“王爺饒你們性命!還不快滾!”
“多謝鎮(zhèn)南王殿下寬恕……多謝鎮(zhèn)南王殿下寬恕……”宮女們顫顫巍巍地磕了幾個頭,提起食盒連滾帶爬地起身跑了。
燕禍珩抬起頭,目光恰巧與遠處一身玄袍的男人對上,對方面上遮著黑紗,但燕禍珩知道他在看這邊,定是被方才的動靜吸引了。
玄龍錯開視線,轉身。
“等等。”
燕禍珩叫住他,趁玄龍停下的空檔,快步過去,從寬大的衣袖中掏出半邊刻著梵文的暗金面具,遞給他。
“你的面具……那日落在了長廊。”
斜陽落在鎮(zhèn)南王不茍言笑的臉上,竟將他眼角眉梢的陰鷙淡化了些,莫名顯出幾分遲鈍的溫柔和忐忑。
玄龍自是覺不出對方異樣,怔然抬手將面具接過。
“多謝。”
他見到燕禍珩心中多少有些復雜,畢竟那晚他是要去殺他的,結果事情演變成那樣難堪的一幕,還讓他目睹了全程。
“舉手之勞。”
“剛才的事,你莫要往心里去,女子天生嘴碎。”
玄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燕禍珩是在安慰自己,勾唇道:“……她們說得也并非全都是假。”
他的確面容丑陋,燕鳶放著端莊清雅的皇后不要,喜歡他做什么。
他留著他,不過是為了救那人的命。
燕禍珩一時無言。
“多謝你將這面具還我。”
二人本就該是沒有交集的,陡然撞上了也無話好說,玄龍已無能力為燕鳶去除掉誰,他對面前這人無憎惡也無喜歡,唯有遠離。
燕禍珩望著玄龍遠去的背影,下意識追了兩步,微不可聞地喃喃那人名字。
“阿泊……”
眼中是昭然的眷戀和復雜。
“王爺,那是誰啊?”身后副將好奇地問。
“皇上的人。”燕禍珩低低道。
“真是男寵?”副將驚訝道。
燕禍珩抿唇,未答。
副將見他還盯著看,那人兒早都沒影了,小聲催促道。
“王爺,走吧,太后娘娘等您用晚膳呢。”
“嗯。”
燕禍珩這才收回目光。
鸞鳳殿正宮門外有太監(jiān)守著,閑雜人等自是不能隨意進去的,得通報。小德子一出大門見了玄龍就認出了他,壓著欣喜道。
“寒公子,您怎么來啦?”
“他在嗎。”玄龍低問。
小德子笑容一僵,放輕聲音道,“皇上這會兒正陪著皇后娘娘用膳呢,您稍微等會兒,奴才去通報一聲。”
“要不您跟奴才先進宮門?”
“嗯。”玄龍應了一聲,跟著他進了門。
殿外亦有宮女太監(jiān)守著,小德子能隨意進出寢殿,身份這里想來是不低的,他進去后不一會兒就出來了。
面色有些為難。
“皇上說這會兒沒空,叫您在外面等著,待他用完了晚膳再說。”
玄龍點頭:“好。”
他并不多話,應下后就站在旁邊不出聲了。
這頓晚膳格外久,久到日暮西沉,月上樹梢,燕鳶還未出來。
殿外的太監(jiān)宮女都換波吃完飯回來了。
小德子于心不忍,對樹底下的人低聲道。
“寒公子,您上來等吧,下面兒風大。”
玄龍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黑紗斗笠下傳出的聲線有些沙啞。
“無事的。”
小德子愁著臉繼續(xù)勸:“要不您先回去吧,皇上今日興許不會見您了。”
玄龍搖頭,透過黑紗望著皎潔的月色:“我可以等。”
他若不等,槲樂便要在那陰冷的地牢里受更多的苦。
也不知那些人會怎樣對他。
寧枝玉睡熟后,燕鳶輕手輕腳地出了殿門,冷淡的目光掃過玄龍的身影,語氣毫無溫度。
“給我過來。”
玄龍跟著燕鳶,進了旁邊偏殿。
偏殿的結構與主殿相同,只是擺設稍微簡單了些,陳巖點上燭火就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燕鳶在外殿的貴妃椅上坐下,沒有表情地倪著站在不遠處的男人。
“你不是清高得很么,怎么如今主動來尋我了?”
玄龍知道燕鳶在生氣,前日燕鳶回過乾坤宮,他不想與他行夫妻之事,這人便氣呼呼地摔門離開了。
他們本就不是夫妻……為何還要行那檔子事兒呢。
“……將槲樂放了。”
燕鳶勾唇,桃花眼中泛著譏諷。
“憑什么。”
玄龍抿唇,低聲開口:“將槲樂放了,我便與你合交。”
燕鳶突兀地笑了一聲,面容冷下,像是更生氣了。
“你以為我真稀罕你這具身體?”
“看見你的臉便倒胃口。”
“滾。”
玄龍低著頭未動:“你想如何。”
燕鳶:“內丹呢?”
玄龍:“……我說了,孩子出生,便給你。”
燕鳶冷聲道:“我也說了,我不要這孩子。”
這回玄龍許久沒說話,半晌才悶聲道。
“……沒讓你要。”
“呵,那日 你可不是那么說的。”
“現(xiàn)在不拿掉,難不成等生下來再淹死?”
“別說了。”玄龍聲線突然嘶啞得變了調,像要哭了似的。
燕鳶愣了愣。
玄龍微微仰頭,這個姿勢在燕鳶看來挺莫名其妙的。
“將他放了吧……求你。”
“留著他,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燕鳶這幾日就等著玄龍來尋他,結果他一來就提別的男人,叫他如何能不生氣,不斷敲擊扶手的指尖驀得停止。
“說了那么多廢話,你倒是拿出些誠意。”
玄龍恍然點頭,從腰間抽出隨身帶來的匕首,掀起袖子,露出削瘦的手臂,沒有猶豫地下了刀。
“他的龍鱗要用完了吧……”
“我可以多給你些,五十片……一百片,都可以……只要你放了他。”
刀刃嵌入血肉,夾著龍鱗猛然施力,一片龍鱗就這樣生生拔了下來,玄龍臉色發(fā)白,鮮血橫流。
燕鳶騰得起身奪過他手中匕首,扔到地上,眼中閃爍著憤怒的光。
“我可沒說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