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以命換命
仙辰歷1345萬零10年,初冬。
天界下了萬萬年難得一遇的暴雪,九重天前所未有的冷,原本僅靠靈力便能維持體溫的眾神不得不多添衣物,在宮殿中生起神火暖身。
偶有仙鶴從空中掠過,竟發(fā)出瀕死般的哀鳴。
異象叢生,帝星將隕。
東極殿的窗被厚厚的銀帳擋住,密不透風(fēng),數(shù)只九龍四足暖爐分布在寢宮各處,神火熊熊燃起,侍奉的仙娥進(jìn)來須臾便冒出熱汗,床塌上的白衣男子卻同守在身側(cè)的玄衣男人撒嬌說冷。
“阿泊……我好冷啊……”燕鳶虛虛握著玄龍的手,臉色與外面的寒雪一般無二,他半瞌著眼看玄龍,已是出氣多進(jìn)氣少了。“你抱著我……好不好……”
“……好。”
玄龍將燕鳶上身輕輕托起,靠在自己身上,燕鳶枕著玄龍的腿側(cè)躺,握著他的手貼在胸前,覺得溫暖些許。
外頭的天是亮的,被窗帳遮著,殿內(nèi)便黯沉沉的,燭火曳動,勾勒出燕鳶瘦得脫相的蒼白臉孔,他閉上眼,微不可聞道。
“阿泊……我…身上好疼……”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十年彈指逝去,阿執(zhí)仍是孩童模樣,曳靈神君身懷有孕,小腹尚未隆起,燕鳶卻已是強(qiáng)弓之末,許久無法下床了。
神族沒有一刻放棄過尋找逆天改命之法,可次次鎩羽而歸。
燕鳶快要死了,所有人都知道。
玄龍亦是知曉的,他日夜守著燕鳶,眼見著燕鳶一日比一日衰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愛人要離開他了。
但他不能表現(xiàn)出哀傷。
玄龍手掌覆上燕鳶消瘦的背,安慰道。
“不是,阿鳶只是病了,喝了藥,便會好了。”
“你不信我么。”
燕鳶笑道:“信……阿泊說什么,我都信……”
“可是藥太苦了……我今日,不想喝了……好不好……”
玄龍仰起頭,靜了須臾,沙啞地回。
“好。”
燕鳶望著不遠(yuǎn)處曳動的火光,道:“那藥喝下去……總是會昏睡,我想……多同阿泊說說話……”
玄龍:“…好。”
“紫厥湖邊的鳶尾花都枯萎了,我日后沒法兒送你花了……阿泊還會喜歡我么……”淚從燕鳶眼角劃出。
鳶尾的花期在春天,過了五月便凋零了,玄龍喜歡鳶尾,燕鳶腦子還清明時一直用神力將花保持在綻放的狀態(tài),如今神體殘敗,神力衰弱,那法術(shù)便不起作用了。
上月燕鳶趁玄龍不注意,掙扎著起床去了紫厥湖,發(fā)現(xiàn)那大片鳶尾枯成了干枝,大受打擊,回來后難過得哭了許久。
“喜歡。”玄龍指腹抹去他的淚。
“沒有花,照樣喜歡的,莫要哭。”
“真的么……”燕鳶吃力地轉(zhuǎn)過身,躺平身體,想要看清玄龍的表情,確定男人不是在哄他開心。
玄龍彎唇:“嗯。”
燕鳶抬起手,勾起小拇指,笑道:“那我們拉勾,鳶尾花沒有了……阿泊不會討厭我……還同從前那樣,待我好……”
“好……拉勾。”玄龍?zhí)止醋⊙帏S的小拇指,聽他口中喃喃念叨著。“拉勾……上吊……萬萬年、不許變……阿泊若騙我,便……便……”
燕鳶想用個什么法子威脅玄龍,好叫他一直喜歡自己,可誓言若太狠毒,他舍不得讓玄龍起誓,萬一靈驗了,難過的還是自己。
想了半晌,認(rèn)真道。
“若阿泊騙我,我便……再也不同你好了。”
玄龍:“嗯,我若騙你,你便不要同我好。”
兩人的小拇指勾著,大拇指碰在一起。
燕鳶:“那你不要騙我……”
玄龍:“好……”
話落,燕鳶的手垂了下去,無力地落在床榻邊緣。
玄龍的手僵在半空,愣了片刻才回神,指尖觸上燕鳶的臉龐:“阿鳶……”
他的身體非常冰冷,幾乎能將玄龍凍傷,這絕不是活人身上應(yīng)該有的溫度,而這樣的溫度已經(jīng)在燕鳶身上持續(xù)了幾個月了。
所以他總是喊冷、喊疼。
“阿鳶……”
燕鳶沒有回應(yīng),微渺的鼻息告訴玄龍,他還活著。
就如同被押在虎頭斬下即將砍去頭顱的囚犯,玄龍不知道那銳利的刀刃何時會落下,奪走他愛人的命。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毫無辦法。
那比將他生生凌遲,還要讓他難過。
傍晚,曳靈神君來東極殿看燕鳶,燕鳶仍在昏睡,玄龍以去學(xué)院接阿執(zhí)下學(xué)為由,獨(dú)自出了門。
殿外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玄衣男人撐著一把油紙傘,走過積雪鋪成的路,留下一串遺世獨(dú)立的腳印。
天界的盡頭有一座神廟,廟里供奉著一尊陰陽不分的神像。那一面是男,一面是女,男身左手豎于前胸,拇指與食指相捻,其余手指松散,垂目微笑。女身清麗出塵,頭挽飛天髻,中指與拇指相捻,手心朝上,面容祥和,不論哪面皆是神圣不可侵犯。
傳說那便是天道的真身。
誰都未曾見過天道真面目,誰都不知真假,只是天界眾仙神有煩心事時,便會去那處求一求,向天道供奉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取得償所愿。
今日下了這般大的雪,路上一個神都沒有,廟宇外狂風(fēng)呼嘯,卷得神樹枝叉颯颯作響。
玄龍收起油紙傘,將傘放在廟外,拍去肩頭的落雪,讓自己干干凈凈地進(jìn)入廟宇。
天道叫他生來就是天煞孤星,受盡苦楚,他未曾憎恨過什么,只道是自己前世作過什么惡,今生才要百倍償還。
可是燕鳶身為帝星,生來便是萬物之主,尊貴如斯,若說他曾犯過什么錯,便當(dāng)是不該遇見自己,愛上自己。
如果他從未在燕鳶的生命中出現(xiàn)過,他們哪至于走到今時今日,燕鳶哪至于走到今時今日。
從開始便錯了……
他后悔了。
他不要燕鳶愛他。
不要燕鳶遇見他。
玄龍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向神像,在參天神像前的蒲團(tuán)上跪下,雙手合十,薄唇輕啟。
“天道在上,吾身為天煞孤星……本應(yīng)孤老至死,偏生逆天而為,害人害己,吾已知錯,求天道開恩,放過吾愛,吾自甘散去畢生道行,永墜地獄,不入輪回,只求天道開恩……放過吾愛……”
“求天道開恩……放過吾愛……”
“求天道開恩……放過吾愛。”
玄龍伏身,磕頭,久久不起。
他活至今日,從不信神佛,他自己便是九重天上的神明,卻連自己的命運(yùn)都無法主宰,拜神拜佛,于凡人而言興許有用,于他一切都是徒勞。
可被逼到絕境的時候,便要同凡人那般,最愚蠢的辦法都要試一試,倘若天道開恩,讓燕鳶活下去,他便做天道最忠誠的信徒。
他沒有什么珍貴的東西,唯一可以用來交換的,便是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