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深夜醉酒
趙曲走后, 憐芳宮又恢復(fù)了平靜。
陸無昭在原地坐了會,跪伏在院子里的那些“干凈的罪奴”都安安靜靜地趴在地上,頭也不敢抬。或許他們只是感到毫無希望了, 因此整整十人,無一人朝他投來或是恐懼、或是哀求的目光。
陸無昭有些慶幸, 若是那些人朝他投來求救的目光, 他們看到他毫無波動的眼睛, 看到他并不會因此而心軟,只怕會更加絕望。
放棄掙扎,才是最正確、最聰明的選擇。
就如他自己一樣, 早已不會再做無望的掙扎,早已不會再抱有期盼,不會再妄想著, 有朝一日能從這滿目的泥濘中抽身。
院中唯一的聲音, 便是那些“靈魂純凈的動物幼崽”發(fā)出的嗚咽聲和奶氣十足的悲鳴。
陸無昭的心如水般平淡,他不帶任何感情的目光從那些“牲畜”上掠過,操縱著輪椅, 慢慢靠近。
他上癮了嗎?陸無昭想,應(yīng)該是沒有的。
那些血腥味, 每一次聞都叫他作嘔。
陸培承想叫他在地獄里待著,那么就如他所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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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 十個七竅流血的“罪奴”被抬出了憐芳宮,他們的臉上并無痛苦, 睜著眼睛, 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來收尸的宮人被看得脊背發(fā)涼,用席子草草一卷, 扔在亂葬崗去了。
那幾個幼崽也沒逃過一劫,但尸體卻沒留下,留在憐芳宮外監(jiān)視的人回稟陸培承說,夜里見到院里燃著火光,還聞到了烤肉味和酒香,陸培承笑了。
“是朕的疏忽,險些忘了,阿昭最喜愛烤肉吃了,他自己的王府中,就有專門做烤食的地方,朕還與他同食過。”陸培承面露可惜,“只是朕向來不食貓狗這樣的東西,回頭該問問阿昭味道如何。”
“陵王殿下……為何不用鞭子呢?”趙曲不解問道。
陸無昭的那條鞭子是十年前陸培承登基那年賞給他的,自賞賜那日起,陸無昭便隨身攜帶,用作防身,那條鞭子好似御賜的尚方寶劍,除了皇帝本人,誰都可以打。
他向來喜歡用拿條鞭子打人,可是這一批罪奴的身上,無一例外的,身上一條鞭傷都沒有,那些人七竅流血,應(yīng)是死于毒藥。具體是什么毒藥,沒有一個太醫(yī)去驗證。
陸培承正在擺弄他的棋盤,準(zhǔn)備研究一下新的棋譜,沒將此事放在心上,“或許是阿昭在做新藥的研制吧。”
他是個敦厚溫和、寬宏仁慈的明君,亦是個疼愛弟弟的好兄長,弟弟不良于行,人生本就十分苦悶,平日唯有這么個小愛好,他這個做兄長的,自然是要有求必應(yīng),自然要護著他了。
“朝中若是有人說阿昭的壞話,記得敲打敲打。”陸培承笑著落下一子,“朕的好弟弟可不是那些人可以指摘的。”
“對了,叫守在憐芳宮的人撤回來吧,我的阿昭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趙曲低聲應(yīng)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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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芳宮怎么了?陵王怎么了?”
沈蕪跑到褚靈姝的面前,神色焦急。
她專心在靜熙宮里養(yǎng)病,自然是不知道外頭發(fā)生的事,就連小白團子不慎走丟,都被褚靈姝悄悄瞞了下來。
褚靈姝暗自找了兩日皆是一無所獲,本來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準(zhǔn)備和沈蕪坦白道歉,今早上小白團子從殿門口被人塞進來,褚靈姝這才松了口氣,將它走丟又回來的事告訴了沈蕪。
眼下又出了一樁關(guān)于陵王的事,褚靈姝知道不能再瞞著她了。
褚靈姝嘆了口氣,拉著沈蕪的手,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先坐下,別急,聽我慢慢講。”
她將三日前陸無昭大鬧沈貴妃的浣笙宮、帶走了七公主的事講了出來。
“七公主人已經(jīng)被接回去了,還活著,只是精神不太好,太醫(yī)說是驚嚇過度,需要養(yǎng)上一段時日。”
沈蕪皺眉,“這是昨日的事?”
褚靈姝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沈蕪深吸了口氣,“今日又發(fā)生了什么?”
褚靈姝卻是避而不答,輕聲問道:“阿蕪,你喜歡陵王嗎?”
沈蕪楞住了,好端端的,為何這么問她。喜歡嗎?不知道。總之是不可能討厭的。
她總聽著褚靈姝給她念話本,講故事里那些轟轟烈烈的愛情,她不懂,對陸無昭并沒有那么熱烈的感情,但也會因為他開心而心里舒暢,因為他難過而想哭,見不到的時候偶爾會想起他,想一想他最近還好嗎,生活可有不便,腿疾如何了。
可這些……應(yīng)當(dāng)只是因為陸無昭對她有恩,所以她才會記掛在心上吧,畢竟前世他是愛她的,他對她很好,這樣一個人,在她的心里,總和旁人有所不同。
可若說因為他愛她,所以便喜歡他,這也是不可能的,這樣的感情有些淺薄了。
但沈蕪覺得,假以時日,她一定會愛上陸無昭。
褚靈姝見她猶豫,心里稍稍安定了些,看這樣子,怕是還沒開竅。又說:“你想報陵王的恩,可以換一種方式,或是把此事交給大將軍,或是我來幫你表達感謝也可以。”
“你……是何意?”
“你與我講的劉家的那件事,遠不足以將你自己搭進去,”褚靈姝道:“以身相許是我的玩笑話,莫要當(dāng)真,女子的感情要托付給值得的人,不能因為區(qū)區(qū)小恩,就將自己后半生的幸福都搭進去,阿蕪,你不該這樣,明白嗎?”
沈蕪不說話了,低著頭。
“阿蕪,不是我非要攔著你,你可知,昨日陛下給陵王送禮賠罪,送的是什么?”
“送了十條人命。”
沈蕪驀地抬頭,詫異地睜大了眼睛。
褚靈姝放輕了呼吸,嚇得連指尖都在抖,“十個人,走著進了憐芳宮的門,今早卻是被十卷草席抬出來的。”
民間總說掌管昭明司的陵王殿下是人間判官,斷得了無數(shù)冤案,不管是什么樣的人犯,在他的手里都能吐露真相,百姓擁護他,因為他能給他們帶來光明和希望,因此也更加愛戴如今那個寵弟如命的帝王。
可世家大族子弟們提到陸無昭,用的凈是狠辣無情、性格暴戾、喜怒無常、嗜殺成癮這樣的字眼,嘉宗皇帝寵他,大臣們不敢對帝王有所怨言,只能將錯都歸咎在陵王頭上,他的名聲一日比一日差。
褚靈姝從前是不信的,她覺得陵王雖然性格怪了些,人冷了些,但總不會是那般罪大惡極、草菅人命之人,可今日,終于信了。
她哀求沈蕪:“咱們離他遠些好不好?你不想嫁給太子,我可以幫你想辦法,謝卿昀不是要回來了?他從小就喜歡你,又是大將軍的門生,前途無量,知根知底,我讓他娶你,好不好?嫁給誰都好,就是別再提什么以身相許了,好不好?”
“十條人命啊,一夜之間!還都是沒有犯過錯的奴婢,有的還很小。在他們這些皇親國戚的眼中,奴婢的命從來都不是命,主子心情不順,說殺便殺了。”
“陛下為何悄悄給他送人做賠禮,為何認為這樣能平復(fù)陵王的怒氣?阿蕪,這件事沒有辦法深思。”
“他去找七公主,是在為自己出頭,不是為了你啊。”
“世界上的男子那么多,不是只有陵王一人。他這樣的男人太危險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跳進火坑里。”
沈蕪像是被這個消息砸蒙了,她愣愣地坐在那,一動不動,眼睛里的震驚久久未褪,心里反復(fù)念叨著,他不是那樣的人。
她和他相處過一年,雖說不是形影不離,但半數(shù)的時光也有她陪伴,她從未見過他亂殺過人,什么“嗜殺成癮”,更是聞所未聞。
他在她眼里,永遠是克制冷靜,雖沉默,卻強大的。
怎會如此呢……
沈蕪按在榻上的手慢慢握成拳。
褚靈姝后來又說而很多話,苦口婆心,沈蕪都沒聽進去,她抬頭望向窗外,今日的陽光格外耀眼。
她想,有些事情,還是要親自問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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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已過,各宮皆已安寢,整個皇城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宮道上偶爾有巡夜的宮人經(jīng)過,閃過星星點點的燭火,幽暗寂寥。
沈蕪輕手輕腳的推開宮門,一閃身,晃出了靜熙宮。她不敢打著燈籠,生怕被人瞧見,小心翼翼地貼著墻邊,借著稀薄的月光,往憐芳宮的方向走。
好在兩個宮殿隔得不遠,筆直地走下去,很快便到了。
她走得急,難免有些喘。她站在憐芳宮的大門前,扶著門框,微微喘息,平復(fù)著凌亂的氣息。
憐芳宮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人伺候。
沈蕪抬頭望了望漆黑的夜空,白日還是艷陽高照,夜晚就是烏云密布,把月亮遮擋得嚴嚴實實,月光幽幽,襯得毫無人氣的宮殿更加陰森可怖。
他總是把自己放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
沈蕪莫名地心口一痛。
她深吸了口氣,慢慢地將厚重的門推開。
吱呀——
突兀的聲音叫人渾身的寒毛都束起,她一咬牙,擠了進去。
暗處,孟五和兩名護衛(wèi)冒了頭。
“孟大人,真的不管嗎?”一人問。
孟五左手握著,臉色凝重,他右手虎口處的鞭傷已經(jīng)結(jié)了痂,卻還在疼。
“叫她去試一試吧,或許……不會被趕出來。”
……
嘭!啪嚓——
這已是陸無昭喝光的第五壇酒。
沈蕪?fù)低得爝M寢殿時,酒壇的碎片在她腳邊炸開。
她捂著嘴往旁邊一跳,沒有發(fā)出聲音。心里卻像是打鼓一樣咚咚咚敲個不停。
屋里的酒氣濃郁醇厚,空氣里卻都是醉人的味道。
沈蕪的酒量不好,她用手帕掩住口鼻,眉頭微蹙,踮著腳小心翼翼繞過地上的一片狼藉,朝榻上的男子走去。
她早就習(xí)慣了在陸無昭就寢的時候摸進他的寢室,因此就這么走過去,心里也沒什么別扭和羞窘的情緒。
“殿下?”
“……”
“陵王殿下?”
任憑她叫,榻上人都沒有回應(yīng)。
黑色的床幔落下一半,沈蕪抬眼,只能看到小半張床榻,還有露在外面的一只腳。
沈蕪站在原地,猶豫了半晌,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叫了這么半天都沒動靜,別是醉了,睡過去了?
方才還生龍活虎地砸酒壇子,這一眨眼功夫,人就睡了?
屋子里只有一盞微弱的燭燈,立在窗前的桌子上,房中門窗緊閉,酒氣悶滯充斥著整個空間。
沈蕪有些透不過氣,她想去給窗子敞個縫隙,但不知陸無昭是否睡著了,他若是睡了,開窗怕是會受涼吧。
遲疑了片刻,還是作罷,她屏息靜聽著帳內(nèi)的動靜,好一會都沒聽到什么聲音,她想人可能是睡下了。
陸無昭的警惕性向來很強,今夜不知喝了多少,連她這么一個大活人溜進來都沒聽到。他身體不好,怎么能喝這么多酒呢。
沈蕪習(xí)慣性地找了根柱子,原地蹲下,抱著膝。目之所及,全是碎片。她輕嘆了口氣,看來真沒少喝。
雙目呆滯地望著滿地狼藉,用眼睛去拼湊、數(shù)數(shù),一壇,兩壇……
沈蕪慢慢打了個哈欠。
她揉了揉眼睛,擦掉淚花,再一睜眼,原先放下來的那半邊床帳此刻被人挑起,別到了一邊。
沈蕪慢慢地眨了眨眼,像個小傻子一樣直愣愣地望了過去。
男人背靠著床頭,姿態(tài)慵懶而從容,正側(cè)頭看她。
他的眼睛幽黑深邃,離得遠,沈蕪看不清楚他的情緒,但莫名地感受到一陣壓迫,她覺得他的眼神有些兇,好像要將人吃掉一般。
光線有些暗,沈蕪看不清楚他的臉紅了沒有,但她自己的臉好像有些熱。
心跳突然變快,胸口像是撞了個不斷敲鼓的小錘子,在她的心上敲個不停。
雖然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他睡覺的時候跑到他枕邊游蕩,但那畢竟是前世還是魂體的時候,那會她看得到他,但他卻不知道屋里還有她這只鬼在,可此時……
沈蕪后知后覺地,有點不好意思。
她撐著膝起身,因蹲了一會腿腳有些麻,站起來時一股鉆心的疼意從下至上傳到大腦,她站在原地跺跺腳,想緩一緩。
床榻上的男子眉頭一蹙,他從枕下抽出那條皮鞭,抬手一揮。
沈蕪腰間一緊,低頭便看到那鞭子纏繞在了自己的腰上,纏得緊緊的。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人就被一股大力往前帶,她踉蹌地撲向了床榻。
腳下踩過一地的碎片,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沈蕪害怕地閉上了眼,腿撞上了床沿,人向前栽倒,摔進了一具溫?zé)岬纳眢w上。
啪嗒,鞋子掉在了地上。
男人并沒有收手,繼續(xù)拉鞭子,沈蕪被拽著腰提起,整個人倒在床上。
床榻曖昧地晃動了一下,沈蕪的大腦一片空白。
陸無昭身上熟悉的味道將她包裹,沈蕪慌張睜眼抬頭,他正垂眸看她。
“!!”
沈蕪從未受過這么大的刺激。
她想起身,于是手撐了一下床,卻按在了陸無昭的身上。
手下的觸感很硬,沈蕪呆滯地看了一眼,這才發(fā)現(xiàn),她整個人砸在了他的腿上。
“……對不起!!”
她的四肢拼命撲騰,連滾帶爬地跑遠,縮在了床尾。
瞳孔劇烈震蕩,目光驚恐,弱小又可憐地抱住了膝蓋,警惕地看著他。
沈蕪警惕的目光落在陸無昭的眼中,叫他莫名地想起來陸培承送來的那些幼崽。
他拎起那些小東西,扔到孟五懷里叫他帶走的時候,有個小家伙還咬了他一口,牙齒沒有長好,齒尖磨著他的指腹,不疼,倒像是同他玩鬧一般。
陸無昭抬手按了按太陽穴,漆黑的眸半斂,面色似有疲憊。
離得近了,沈蕪才瞧見男人目光的冷淡清明,看上去毫無醉態(tài),他的臉仍是白皙的,不見一點紅暈。
他真的醉了嗎?沈蕪心里沒底。
然而就在下一刻,沈蕪確定,陸無昭確實醉了。
他收回手,定定地看了一會沈蕪這個不速之客,又垂眸看了看沈蕪剛剛躺過的地方,他用手戳了戳自己的腿,輕聲道:“不必道歉,我感覺不到。”
沈蕪怔了下,鼻子驀地一酸。
他又認真地想了想,從枕下拿出一把短匕首,掀開褲腿,有沾著血的棉布露了出來。
沈蕪的瞳微顫。
男人若無其事地拆了包扎,拿著匕首想要在小腿處再劃上一刀,他的動作太快了,沈蕪沒來得及阻攔,等她撲過去時,已經(jīng)有血流了出來。
沈蕪當(dāng)下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
她一把搶過匕首,狠狠地往地上一扔。
當(dāng)啷——
陸無昭有些無措地看著她。
沈蕪深吸了口氣,聲音顫抖:“你這是做什么?!”
“證明給你看。”
“證明什么?”
“我不疼,沒感覺,所以不必抱歉。”他認真道。
沈蕪眼眶一熱,澀意直逼喉嚨。
忍著心里的難受和酸意,“好,那我不說抱歉了。”
喝醉了的陸無昭似乎特別較真,話很多。他清醒時從不與旁人多說一句的。
沈蕪以前也見他醉過,但他喝醉了沒有人陪著他,所以她沒見過陸無昭這般話嘮的樣子,有些新奇。
“殿下喝了多少啊?”
陸無昭低著頭數(shù)了數(shù),“五壇。”
沈蕪被他認真的樣子逗笑,“你醉了還能數(shù)清楚啊?”
陸無昭點點頭,“嗯,喝一壇,就劃一刀。”
沈蕪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所以他方才在數(shù)什么?
不是在數(shù)酒壇,而是在數(shù)傷口嗎?
陸無昭顯然已經(jīng)不懂得察言觀色,繼續(xù)在沈蕪的燃爆點上跳舞,“哦,不對,現(xiàn)在有六刀了,但是……還差一壇,我繼續(xù)喝。”
他說著就四處尋找,可惜屋子沒有滿酒的壇子了,孟五一共就給了他五壇酒。
陸無昭有點慌了,“不對,還差五壇……我要十壇,他說搬不動,先給我一半,他竟然糊弄我!我得去找他……”
“孟五……孟五!”陸無昭撐著身子往外挪,他的輪椅就放在床邊,他伸手去抓扶手,手伸到空中,他又停住,“不行,不能叫他進來……不能讓別人看到我這樣……”
他收回了手,又坐回了原處,頭低垂著,長發(fā)散在肩頭,身上纏繞著濃濃的頹喪之氣。
沈蕪低聲喚他,“殿下。”
“……”
“陸無昭。”
“……”
他就是不吭聲。
“你在生氣嗎?因為喝不到酒?”
“……嗯。”
沈蕪問:“為何一定要喝?”
陸無昭沉默了會,頭埋得很深,低低地說:“我很難過。”
喝醉了的陸無昭情感似乎也更加外放,這也是沈蕪從未見過的模樣。
她前世過世,他也曾獨自飲酒,那時是在借酒消愁嗎?
借酒消愁,沈蕪嘴里念著著四個字,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沈蕪慢慢靠了過去,放矮了身子,幾乎趴在榻上,探頭去看他的眼睛。
看著他滿是掙扎和痛苦的眼眸,她張了張嘴,到底什么都沒說。
算了,就……陪陪他吧。
沈蕪起身,想要穿上鞋,去床榻對面的軟榻上坐著。
可是陸無昭不同意。
他的鞭子仍死死纏在她腰間,不許她離開。
陸無昭垂著眼睛,有些不解地問道:“沈蕪,為何有些人死得很容易,有的人卻求而不得呢?”
行,知道叫她的名字,看來喝多了也還是認人的,知道他夜里放了個什么人進來。
沈蕪走不了,只能坐在床邊,耐心地聽著。
“那些人……死在我手里。”男人抬起手掌,舉到半空,他有些失神地看著自己的掌心,眉頭緊緊蹙著,無力道,“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
“沒用鞭子,沒有痛苦,服藥以后立刻就死去了。”陸無昭輕笑了聲,“真羨慕他們。”
他的語氣很輕很輕,很平淡,卻每個字都重重砸在沈蕪的心頭。
她的腦子突然很亂,她聽出來他真的在羨慕。羨慕那是個奴仆,能夠毫無痛苦得死去?
“送上門來的人,是活不成的,有人盯著……盯著……”
陸無昭突然將手握拳,重重砸在床板上。
他的背塌了下去,身子無力地靠著床架,頭轉(zhuǎn)向里側(cè),閉上了眼睛。
沈蕪打量著他的身體,“你殺一個人,便會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一個刀痕嗎……你傷在……”
她看到了。
沈蕪扣住陸無昭的手腕,往外一扯,她將他的袖子挽起,手臂上好幾道血痕,已經(jīng)結(jié)了痂。
她的眼眶驀地濕了。
這些傷痕交錯、雜亂,好幾次已經(jīng)快要延展到了青色的脈搏上,但都硬生生地止住。
他的痛苦和掙扎,都在這些傷里。
為什么不干脆劃破脈搏呢?為何還要羨慕那些“罪奴”?
因為不甘心,還是放不下什么?亦或是不敢?
曾經(jīng)他也總是傷害自己,做出自殘的事,但那時沈蕪以為,他只是痛恨自己的雙腿不能站立,痛恨自己的軟弱。
可今夜看了他這些傷痕,聽他說羨慕那些被他親手了解生命的卑微的奴婢,沈蕪才意識到,事情并不簡單。
他心里究竟埋了多深的傷痛,才會變成這樣?
她突然想起來前世唯一一次見他喝醉,他對著她的畫像,說他很累,不想再這么茍延殘喘地活著了。
他說陸培承死了,陸之澤也死了,如今太平盛世,朝局平穩(wěn),百姓安居樂業(yè),邊關(guān)再無戰(zhàn)火,他沒什么可留戀的,他的“使命”結(jié)束,終于可以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年孟五替他尋來了治腿的得道高僧,可是他拒絕了。腿疾日益嚴重,病入骨髓,他的身子每況愈下,漸漸虛弱,他撐著一口氣,等到了轉(zhuǎn)年她的忌日,終于圓了自己的夢。
沈蕪終于有些理解他當(dāng)時的心情,從不知道,他早就存了死念,不想活著。
褚靈姝說的對,天下男子這般多,能對她好的良配不是找不到,可這天下唯有一人真正需要她。
陸無昭于她有恩,前世她沒來得及將他拉出泥沼,今生不能再錯過這個機會。
他能愛上她一次,就能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哪怕現(xiàn)在他對她無感,沈蕪相信,只要她努力,他就一定再再次愛上她。
她會對他很好,不叫他輕易地放棄自己的性命。
沈蕪大著膽子,將那條袖子繼續(xù)往上撩,更多的傷痕闖進了她的眼睛里。
有今夜的新傷,還有淡得只剩下不甚明顯痕跡的舊傷。
她想去扒他的衣裳,手顫顫巍巍地伸向他的領(lǐng)口,陸無昭終于又動了動,他睜開眼,看向她。
沈蕪的呼吸都在顫抖,有眼淚直直地砸了下來,落在了男人的手腕上。
“哭甚?”他輕聲問。
沈蕪只是搖頭,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這么難受。或許是突然明白了,前世他告別這個叫他沒什么留戀的人世時,嘴角的笑容是什么,那是“得償所愿”。
想通了一直以來的困惑,她的心里并不好受。
陸無昭安靜地看著她流淚,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對不起你父親。”
沈蕪怔住,沒明白他是何意,一滴淚猝不及防地吻上男人的手背。
他像是被燙到,攥著她的手顫了下,突然用力,把她拉到了身前。
她的身形很嬌小,只稍用力一拽,人便落入了男人的懷里。
鼻間都是他身上的酒味,沈蕪的臉頰發(fā)燙,有些羞窘地抿了下唇。他們對面而坐,他比她高上一頭,此刻正專注地低頭看來。
空氣突然變得曖昧燥熱,男人低醇的嗓音在頭頂響起:
“鐵海棠的事……你代我受委屈了。”
扼住她手腕的手緩緩收緊,掌心炙熱。陸無昭突然掀起了她的袖子。
沈蕪一驚,下意識就要把手往回縮。
陸無昭反應(yīng)很快,握住她的手腕,叫她動彈不得。
袖口一涼,袖子被推到臂彎,小臂上布滿了紅疹,還沒消去。
那一瞬間,陸無昭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冷著臉,握住她的另一條手臂,掀開袖子,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模一樣的情況。
沈蕪被他看得有些心虛,拼命往回縮,“別看了……都快好了,真的。”
他是在心疼了吧?
心疼了,說明他并非對她無動于衷、全無感情,或許她現(xiàn)在裝一下可憐,能叫他更加憐惜自己。
陸無昭突然松了手,摸向床頭,取出一個小匣子,從里頭翻出一盒藥膏。
他低聲命令:“脫掉衣裳。”
沈蕪錯愕地瞪著他,他說什么了?她好像沒聽清。
見她不動,陸無昭好像忽然失去了耐心,抬手就要解她的裙子。
沈蕪驚慌地往后退,“殿下!殿下不可!”
雖然她已決定將自己以身相許給這個男人,作為報恩,但這……還是太快了些!
她堂堂輔國大將軍之女,自是要明媒正娶,怎可如此隨便?!
她拼命地躲閃,卻仍是逃不過男人的掌心。
他長臂一伸,又將人拉了回來,腰身一攬,他將人提抱到腿上,手掌掐住她纖細的手腕,低聲道:“別動。”
“你要干什么!”
她奮力地掙扎扭動,空著的那只手使勁捶打他的胸膛。
陸無昭臉色有些難看,沒有回答,他用力攥著她的手,強硬地動手。
沈蕪頓時兩眼含了熱淚,帶了哭腔,“殿下……你放開……”
手腕被人攥得生疼,他的力氣太大,好像要將她的手折斷一般。
“莫要掙扎,只會傷了你自己。”他冷聲說。
身上一涼,有輕薄的衣裳飄到了地上,而她只余一件艷紅色的肚兜。
沈蕪的臉滾燙,她徹底慌了,眼底漫上哀求,膽怯地看著他,“陸無昭……”
求饒的聲音像是小奶貓在心上撓了一爪子,不疼,微癢,叫人生出憐惜的同時,還交雜著一股充滿毀滅欲的沖動。
陸無昭置若罔聞,左手將她的兩只手腕都攥在手里,右手拇指輕彈了下藥盒,指尖輕掃了下白色的膏體,然后傾身靠近她。
他沒有亂看,目光都在那些紅疹上。
沈蕪被嚇在原地,睫毛不住亂顫。
手臂的皮膚一涼,是藥膏抹在了她的手臂上。
她茫然抬頭,男人正在給她長了紅疹的地方上藥,唇角緊抿,神情專注。
他認真仔細地將每一個紅斑都涂上了藥,動作輕柔。
眉頭緊擰著,從始至終都沒有松開過。
指腹劃過手臂時,帶起了酥酥麻麻的癢,這種感覺比被花粉沾上時還要難受。
前者是皮肉癢,后者則是心癢難耐。
沈蕪偏頭看去,男人微微側(cè)頭,斂目低眉,眼皮微微耷拉著,長而卷的睫毛在他的眼底拓下陰影,遮住了黑色的深邃的瞳仁。
他的鼻息灑在她的手臂上,涼絲絲的,可是目光又過分灼熱,燒得手臂火辣辣的,又是涼又是熱,折磨得人心緒難平。
耳邊的心跳聲越來越吵,他終于將目標(biāo)換到了她的另一條手臂上。
沈蕪的臉已經(jīng)紅透,像是剛從蒸籠里拿出來,泛著蒸騰的熱氣。她不住地瑟縮,咬著唇,頭偏向一邊。
沒喝酒,卻也好像有些醉了。
男人的目光始終冷靜,終于在手臂的藥都涂好后,他問也不問,手臂攬著她的腰,轉(zhuǎn)了個圈。
身后慢慢貼上了熱源,沈蕪的背脊微僵。他并未碰到她,可他抬手抹藥時候,衣袖總是掃過后背。
半邊身子都麻了。
“為何哭?”他聽著微弱的抽泣聲,低聲問。
說話時的熱氣噴灑在她的背脊,她看不到后面的情形,看不到陸無昭的表情,看不到他此刻望向她時,眼里都有什么。
什么都看不到,唯有聽覺和觸覺變得格外敏感,亦格外羞恥。
蝴蝶骨一涼,沈蕪的心臟猛地收緊,她不自覺地嗚咽出聲,再也忍耐不住。
惱羞成怒地就要下去,去撿落在地上的衣裳。
手腕一緊,她又被人拉了回去。
沈蕪終于繃不住了,“陸無昭!”
她轉(zhuǎn)過了頭,終于看到了男人眼中的情緒。
那里面不似往日那般漆黑、那般毫無生機,他的眸中好像有團火在燃燒,眼眸里藏著讓人看不懂的情愫。
沈蕪霎時間失了語,被那充滿侵略性的目光看得忘記了要說什么。
頸間的鎖骨被他帶著薄繭的手指輕掃,只一下,他便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再次抹了藥在指尖。
沈蕪安靜了下來,放棄了掙扎,開始無聲地流著淚。
露在外面的地方都上好藥了,剩下的便是唯一的遮掩……
男人輕輕滾了滾喉嚨。
他下不去手。
陸無昭終于停下來動作,將藥盒蓋了回去,他似是有些煩躁,可問出口的話卻十分溫柔:
“弄疼你了?”
沈蕪一邊落淚,一邊搖頭,她后半程一直低著頭,就是不肯看男人一眼。
“不疼,為何哭?”
沈蕪還是一直搖頭。
她的手還是不自由的,她的兩只手腕還被陸無昭攥在手里。
今夜種種,太過親密了。她從未與人這般親近過。
她嘗試著再次往回縮了縮手,陸無昭仍不放開她。
沈蕪的臉頰泛著微微的酡紅,雙眸含著水霧,帶著瀲滟的波光,咬著唇糾結(jié)了許久,像是做了決定,怯怯地看了他一眼。
眼睛里仿佛盛著揉碎的星光,亮得叫人挪不開眼。
而后她主動地慢慢地朝他貼近。
陸無昭猛地僵住,攥著她的手腕收緊。
女子柔和的香氣席卷而來,叫人無措地失去了所有反應(yīng)的能力。
她并未貼上,只是虛虛靠著,若即若離。
陸無昭渾身僵硬,他下意識地后退,可她步步緊逼,直到將他逼至退無可退,后背抵著墻,慢慢咽了下喉嚨。
原本陸無昭披了一件干凈的外袍在寢衣的外面,此時那件衣袍的衣襟被人小幅度地拉了拉。
雖說該看的他剛剛都看過了,可是沈蕪仍是羞窘且惱怒的,此刻只想找點什么東西遮住。
她虛虛貼在他的懷里,叫他沒辦法再看自己。想將他身上的衣服拉高,以遮掩住前身的豐腴,可雙手被緊縛,動彈不得,只得微微啟唇,用牙尖輕輕叼住他肩頭的衣角,往自己這邊拽了拽。
陸無昭的大腦一片空白,攥緊的手忘了松開,另一只手撐在床榻上,未干的藥膏都蹭在了被褥上。
他偏過頭看,只能看到女孩半邊瑩潤秀美的側(cè)臉,和仍舊緩緩流淌下來的淚。
為何還在哭?
女子當(dāng)真是水做的,總有流不完的眼淚。
憐妃曾經(jīng)也是個很愛哭的人,叫人看到就想躲開。可沈蕪的眼淚卻不叫人煩惱,反而叫人心里發(fā)酸、發(fā)苦,還有點微微的疼。
沈蕪把頭埋在他頸窩,委屈道:“你欺負我。”
她帶著哽咽的哭腔鉆進人的心里,叫人無端煩躁,心像是一下被按在了海水里,潮水襲來,浪花被拍打在岸上,水一點一點褪去,又被再度浸濕,慢慢地,滿是窒息的感覺。
眼淚滾燙,像是綴著巨石,砸進他的衣領(lǐng),脖頸處火辣辣的疼。
他眼眸低垂,低聲解釋道:“你幼時因我之故,誤碰了鐵海棠花,便生了好大一場病,那時是我之失,這回亦是我的錯。”
面龐線條繃緊,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他有些懊惱:“女孩子,還是莫要留下疤痕才好,這藥是西域進貢的,因為時常受傷,皇兄賞給了我,它很好用,所以我才……”
她若是因他留下了什么印記,叫他該如何是好?
那年兒戲般的承諾早已不作數(shù),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沒什么能補償?shù)模荒茉诖丝虨樗克帲瑒e叫她留下遺憾才好。
沈蕪不知幼時的淵源,但她知道,他喝醉了,做起事來毫無顧忌,只想著給她消疤。聽過解釋,心里的怒火小了些,但仍是在氣頭上,未肯原諒。
一想到他今夜重重粗暴的做法,一想到自己此刻衣衫不整地倒在他懷里,鋪天蓋地的羞恥心又將她淹沒。
一想想,又覺得很委屈。
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陸無昭心煩意亂。
“是身上哪里痛嗎?”
他說話的氣息還帶著酒氣,噴入她的耳蝸,像是春天里漫天飄揚的柳絮,低沉倦啞的嗓音鉆進人心縫,勾得人心癢。
沈蕪的頭向外轉(zhuǎn)了些許,望著床榻的一角,下巴輕輕點了點他的肩。
“殿下……”
若有似無的觸碰好像是錯覺,稍縱即逝,但肩背仍是不可抑制地發(fā)麻。
發(fā)絲蹭過他的鼻間,蹭得人心尖酥癢,似有千萬蟲蟻在啃咬著他的心頭血肉。
他克制著莫名的沖動,從嗓子力擠出一個:“嗯。”
“不疼。”
除了被攥著的手腕,并無地方是疼的。
“那……為何哭?”
沈蕪淺淺地吸了口氣,有些羞赧地抿了下唇,大滴的淚珠沾濕了陸無昭的衣領(lǐng),她紅著臉,小聲說:
“殿下……”
“我在害羞。”
室內(nèi)有片刻的沉寂。
陸無昭沉默了會,慢慢別開臉,耳廓滾燙,輕輕地“嗯”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無獎競猜,殿下會斷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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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明天白天還有更新!寫完就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