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分
小鹿號(hào)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上奔行,起伏連綿的金黃色的沙延展向世界的盡頭。燕九少爺坐在車廂頂上, 靜靜地望向沙與天的交接處。</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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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狂沙,曾幾何時(shí)他一心向往, 他渴望中的家, 他希冀中的父母, 他想象中的另一種曠達(dá)人生,都鑲嵌在藍(lán)天白云與金色沙海的無限高遠(yuǎn)的背景前閃閃發(fā)著光。可如今曾向往的一切都已擁有,那光卻消失了, 沒有了光的掩映,一切都顯得過于自然,自然得又太過完美, 完美得反而不夠真實(shí)。</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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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是因?yàn)樽约簭男〉酱鬀]有得到過一個(gè)完整的家和一對親生的父母,所以即便現(xiàn)在得到了也感到不敢相信?為什么總是覺得哪里有不對,總是無法徹底釋懷?</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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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還有地方說不通,他們卻沒有給他任何的正面解答,他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了燕子忱的狡猾之處,他根本就是直接無視了那些無法說通的地方, 他不動(dòng)聲色地回避了他的問題, 卻用另一個(gè)問題來引開了他的注意力。</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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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該是由自己來提問:為什么蕭遠(yuǎn)航參加過姐姐的洗三禮, 而你卻根本不認(rèn)識(shí)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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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卻刮了胡子把臉比到眼前反過來給他設(shè)置了問題:由我們的相貌來看,你覺得我們不是親父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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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自己就被他的問題帶走了,本該是自己問他的,本該是自己牽引著他的,可他卻用了一個(gè)先聲奪人也是最能給人造成沖擊力的問題一下子就占據(jù)了主動(dòng)。</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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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gè)強(qiáng)有力的答案面前似乎一切的推算與辯證過程都已沒了意義,畢竟這是絕大多數(shù)人最正常的心理:題目有了,答案有了,再反過來用答案去得出演算過程,豈不是多此一舉?就算演算過程有解不開的步驟,那也不影響答案不是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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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大多數(shù)人滿足于答案,他燕九也曾是如此。</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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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最終他還是讓自己站到了少數(shù)人的那一邊,決定繼續(xù)把那解不開的步驟再行演算。</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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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答案是沒有問題的,那么演算步驟也不該有問題。如果演算步驟有問題,為什么答案就不能是有問題的?如果這個(gè)看似無懈可擊的答案也是假的呢?父子三人長得像就能證明是親生的?認(rèn)真說來,燕子忱和燕子恪長得就不很像,兩個(gè)人站到陌生人面前,倘若不主動(dòng)說明,對方未必就能看得出兩人是兄弟。</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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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燕九少爺輕輕攥了攥袖子里的拳,而且,自己和姐姐,長得都不像母親。</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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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笑聲由身下的車窗處飛了出來,燕九少爺放松了不自覺緊繃起來的身體,把手從袖里伸出來,仰面躺倒在車廂頂上,把雙手枕在腦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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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自己太鉆牛角尖了。父子三人長得像,這幾乎就是無懈可擊的答案,他也由衷地希望這就是真正的答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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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號(hào)在夜色.降臨后停止了行進(jìn),眾人將車上東西搬下來扎營,搭了個(gè)行軍帳篷,男士們晚上就睡在帳篷里,女士們和小十一先生睡在馬車?yán)铩T谂赃吋芷饌€(gè)火堆,吊上鍋?zhàn)又竺妫獒u鹵,拌黃瓜絲,小十一吃蔬菜肉末粥,飯后還有水果吃。</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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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罷晚飯,眾人便在馬車附近散步消暑,夏天的夜空繁星漫天,又大又亮又低,小十一伸著手向著天空抓了半天,抓幾把放到眼前攤開手,卻發(fā)現(xiàn)手心里啥都沒有,呆呆地仰頭看一陣,然后拍著燕七的肩讓她幫他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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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子上的熱氣還未褪,燕七打著赤腳抱著小十一在上面走,旁邊跟著崔晞,褲管挽到小腿肚,也赤著足,“海邊的沙子也是這樣的粗么?”崔晞沒見過海,只聽燕七說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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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粗也有細(xì),以后有機(jī)會(huì)咱們?nèi)ズ_叄痛竽槐扔质橇硗庖环N風(fēng)情了。”燕七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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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崔晞笑,“除了大漠大海,這世上還有什么好玩兒的去處?”</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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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了去了,說一晚上都說不過來。”燕七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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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輩子的時(shí)間能走遍么?”崔晞笑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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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試一試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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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可以試一試。”</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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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未亮,眾人已是起身,在小鹿號(hào)外站了一排,等著看大漠日出。不同于眾人此生去過的任何地方所看到過的任何一場日出,大漠上的日出是如此直白,沒有山與樹的阻隔,沒有云與霧的遮擋,巨大的一顆火球從地平線上噴薄而出,瞬間染紅了整片沙海,天地在這一刻更被無限放大,一切的生命在這無限大里都顯得渺小卑微,一切怒笑癡嗔名利欲望都變得短暫且毫無意義,山河壯麗宛如史詩,時(shí)間在此靜止,人類眼中的永恒,卻不過是宇宙尺度上的瞬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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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早飯小鹿號(hào)繼續(xù)上路,又經(jīng)過一個(gè)晝夜,于第三天的上午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被譽(yù)為大漠之心的星落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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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gè)地方是燕九少爺選定的,據(jù)說是書院的先生給他做的推薦——“大漠十大最值得去的旅游景點(diǎn)”什么的,然后就從里面挑中了星落湖,夏天當(dāng)然最適宜到水邊玩耍,一伙人甚至全都帶了鮫人衣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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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知道為什么會(huì)在這茫茫沙漠的中央有這么一汪湖,只能說是造物神奇,遺憾的是這地方距風(fēng)屠城很有些遠(yuǎn),輕易來不了,好處則是不至于被人類糟蹋得面目全非。</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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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向著星落湖的方向飛速行進(jìn),燕七仍舊坐在副駕上,手搭涼棚向著湖的方向張望:“果然是個(gè)好去處,水很藍(lán)呢。咦?那是什——艾瑪。”說著突然起身,轉(zhuǎn)頭就鉆回了車廂。</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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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宸定睛向著遠(yuǎn)處看,卻見那藍(lán)藍(lán)的湖面上正翻涌著幾條白花花的東西,有那么兩條從湖里爬到岸上,然后轉(zhuǎn)過身去沖著湖面手舞足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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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在裸泳的男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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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宸轉(zhuǎn)頭看了眼已經(jīng)被燕七關(guān)上的車廂門。</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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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啥,”聲音從門縫里從容淡定地飄出來,“蕭宸拜托你提前過去跟對方打個(gè)招呼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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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宸將馬車停在數(shù)百米開外,而后下車向著湖邊走過去,如此這般說了幾句,然后回來駕車,待小鹿號(hào)到達(dá)湖邊時(shí),岸上的幾個(gè)人已經(jīng)穿上了褲子,把褲腿挽在膝上,坐在岸邊望著小鹿號(hào)上陸續(xù)下來的眾人。而當(dāng)看到燕七從車?yán)锾聛淼臅r(shí)候,那幾人不由相互交換了個(gè)眼色,看了看湖中,然后莫名其妙地低聲壞笑了起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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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七他們幾個(gè)自不理會(huì)這伙人,公共場所,總不能自個(gè)兒來了就把別人趕走,也不能等著別人走了再過來,索性大大方方地挑了處平坦背陰的地方做為扎營處,然后就開始從車上往下卸東西。</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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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七和蕭宸是卸貨的主力,然而還沒來得及擼起袖子開始干呢,那廂小十一人生頭一回見著湖立刻就想原地起飛了,鬧著要燕七抱著走近了看,燕七只得過去先滿足這位大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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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了小十一走到水邊兒,剛一探頭往下瞅,就見“嘩”地一聲從湖里躥出個(gè)浪里白條來,一個(gè)利落的空翻就水淋淋地落在了岸上,伸手一抹臉上的水,眉眼揚(yáng)著笑,開口就要說話,突地發(fā)現(xiàn)眼前戳著的人不是自己以為的人,卻變成了日夜想見的人,一時(shí)反應(yīng)不及,竟是愣在了當(dāng)場。</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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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七早就在他躥出水面的時(shí)候把小十一的眼睛給捂住了(……?),咳,當(dāng)然自己也很快轉(zhuǎn)身往回走,半晌聽見身后響起有人跳回去的水聲,以及旁邊岸上那幾個(gè)人低低的竊笑。</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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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快就回來啦?”燕二太太從燕七手上接過一臉懵比的小十一,剛才發(fā)生的事這邊一點(diǎn)都不知道,恰好有幾大叢灌木擋住了這廂的視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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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小十一找回了剛才的記憶,立刻向他娘告狀。成天他在家里光著個(gè)小屁股到處走,燕七就說他脫光光,因而他明白“光”這個(gè)字的含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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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光?”燕二太太笑著問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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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十一著急了,彈動(dòng)著身體指著湖的方向:“光!光!”</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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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嘁嗆嘁,咣了個(gè)咣咣嘁嗆嘁。”燕七在旁邊欲蓋彌彰,“小十一定是回憶起了四月里坊間舉行的那場盛大婚禮上的熱鬧樂聲。”</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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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記性倒好。”燕二太太笑著,把一臉“WTF”的小十一遞給奶娘,讓奶娘喂他些水喝。</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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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七正和蕭宸從馬車上往下搬最沉的氈毯,就見一只手從身后伸過來把氈毯托住,輕輕松松地從車?yán)镒С鰜恚瑔査骸胺拍膬海俊?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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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吧,那兒平坦。”燕七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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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已經(jīng)穿上了褲頭,扛著氈毯走到指定的地方放下,耳朵尖還泛著紅。</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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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小哥兒幫忙,”燕二太太正在那處立著,見狀連忙客套,“有勞你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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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家母。”燕七抱著幾個(gè)枕頭走在后頭,給兩人做介紹,“這位是元昶,字天初,在驍騎營做先鋒兵。”</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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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昶抱拳行禮,燕二太太就揚(yáng)起眉來笑:“原來這位就是元小哥,果然是少年英豪,一表非凡。家嚴(yán)便曾說道,驍騎兵里出戰(zhàn)將,元小哥前途不可限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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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祖在邊境上帶兵打仗。”燕七在旁補(bǔ)充說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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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過獎(jiǎng)了,”元昶又是一抱拳,表示對燕二太太父親的敬重,“保家護(hù)國是分內(nèi)之事,我輩責(zé)無旁貸。”</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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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二太太笑著頷首:“辛苦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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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小十一喝完水正被奶娘抱著過來,一眼瞅見元昶就伸了手指揭穿。</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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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昶身上一僵,耳根直接就紅了,丟下句“我去搬東西”后轉(zhuǎn)頭就大步走了開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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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七彎腰整理氈毯,卻見燕小九的一雙腳從身邊飄過去,慢悠悠地灑下一句來:“不可描述的緣分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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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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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元昶的幫忙,小鹿號(hào)上的一應(yīng)用物很快就都搬下來安置妥當(dāng),并排共搭起了兩頂帳篷,帳篷外面還鋪了一大塊氈毯,上頭架了大張的油布遮陽,大家就可以脫了鞋坐在氈毯上乘涼休閑,還能把小十一放在上面自由馳騁。</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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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七回了車上取茶葉罐,預(yù)備升個(gè)小火煮水給大家泡茶,從車?yán)锍鰜恚娫圃谲囅铝⒅土祟^用赤著的腳來回?fù)芾_下的沙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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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也在這兒呢?”燕七蹲在車沿兒上問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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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昶抬頭瞟了她一眼,耳根處的紅仍未消褪,目光又落到腳下的沙子上,悶著聲道:“暫無戰(zhàn)事,營里輪流給兵們放假,每人有七天,我和幾個(gè)一起休的弟兄就商量著到星落湖來玩兒幾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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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是該好好歇歇,勞逸結(jié)合。”燕七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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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昶又瞟她一眼,仍舊低著頭,“咳,星落湖,我跟你說過的,還記得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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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啊,”燕七道,“你說月圓的時(shí)候站在湖邊往湖里看,湖底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全都是光斑,就跟天上的銀河落進(jìn)了湖里一樣,今兒是十幾來著?十四了,月亮差不多圓了,晚上正好可以欣賞欣賞‘疑是銀河落九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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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昶翹起唇角,總算抬起了頭:“你們怎么也突然跑到這兒來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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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放避暑假了,我們就出來玩兒一玩兒。”燕七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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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元昶疑惑。</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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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們在風(fēng)屠城的金沙書院上學(xué)呢。”燕七如實(shí)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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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上不上的其實(shí)也沒什么所謂吧。”元昶道,女孩子又不必考功名,上學(xué)都是為了找個(gè)好婆家,塞北的書院又比不得京都的書院,在書院學(xué)得再好也嫁不到更高的門戶里去,再說燕七又不指著這個(gè)嫁人,在塞北去書院反而沒有什么意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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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著也是閑著,在書院還能交幾個(gè)朋友一起說說話什么的。”燕七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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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昶看了看她,又轉(zhuǎn)頭向著不遠(yuǎn)處正站在湖邊看景的燕九少爺瞟了一眼,轉(zhuǎn)回來又看向燕七:“你是為著燕九才去上的吧,燕九必然是要上學(xué)念書的,你又放心不下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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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不要告訴他。”燕七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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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不傻。”元昶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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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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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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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shí)忽然無話,元昶就又低下頭去用腳鼓搗沙子,余光里瞥見燕七似要起身的樣子,突然間一急,滿腔的話一股腦地涌到了喉口,剛擠出一個(gè)字:“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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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也沒看到,真的!”燕七就立刻極速反應(yīng)地澄清。</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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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想問你這個(gè)!——騙鬼呢?!那小不點(diǎn)都看到了你能沒看到?!元昶漲紅了一張臉轉(zhuǎn)頭就走,含渾不清邏輯不明地甩到身后幾句:“我們以為沒人會(huì)來這兒,所以才……脫……比誰憋氣潛游時(shí)間長……還得再在這兒逗留幾天……沒別的意思……”</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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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七從車上下來,一低頭,看見元昶方才在這里用腳胡亂撥弄的沙子,儼然是一個(gè)“七”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