撈針
金沙書院就在風(fēng)屠城內(nèi),因著近兩年戰(zhàn)事頻繁人人自危, 書院暫時閉了館,今年戰(zhàn)爭將息, 在燕子恪掌理了塞北之后便著人重新整飭, 預(yù)備今年重新開館。塞北的官家比不得京都多, 單為幾個官眷特別建所書院屬于勞民傷財,貪財如姚立達(dá)者都沒往這個方向考慮,于是金沙書院就成了一所官民混合的書院, 就像錦繡書院一樣,把書院分成了兩部分,錦繡是按男女分, 金沙是按官民分,官家在書院東部,平民在書院西部,中間用一道高墻隔開,墻上留個小門兒,方便先生通過, 因為先生都是通用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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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永遠(yuǎn)是男孩子們的首要之事, 所以燕家某九再天生奇才也得要后天學(xué)習(xí), 上學(xué)是必須的,以及蕭宸崔晞,不能天天家里蹲,一把都讓燕子恪擼到了金沙書院去。燕七也得去,不指望多學(xué)文化知識也得學(xué)習(xí)為婦技能啊,所以連她一并打包,二月初二天下書院開學(xué)日,這位背著小書箱被燕二太太親自送到了書院門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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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書院做為塞北第一書院建得也是很大氣,里頭操場靶場馬場什么的也都齊全,鑒于塞北這邊開放彪悍的民風(fēng),男女學(xué)生雖不至于在一個教室里學(xué)習(xí),卻也沒有用院墻隔開,只不過彼此課室離得稍遠(yuǎn)些罷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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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校那半部分天天都熱鬧得很,因為人多啊,隔著一道墻都可以感受到那邊的青春飛揚(yáng),相比起來官校這半邊就沉寂多了,所有官眷子女加起來也才不過六七十號,大部分還都是自家人,而且在塞北這邊這些官家彼此間差不多都是直接的從屬關(guān)系,等級分明,體現(xiàn)在官眷身上更是清晰,就比如燕七,在書院里橫著走都沒人敢說啥,誰讓人大伯是塞北NO.1呢?幾個有心計的姑娘成天上趕著套近乎,男生那邊也是一樣,燕九少爺身邊就天天圍著一群找他討論書本的,連特么上個廁所坐在馬桶上都有人蹲面前兒問他對《佐治藥言》有何看法。</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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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燕七從來不橫著走,燕九少爺也向來不拒絕學(xué)術(shù)討論,各自在書院里跟同學(xué)們相處得都還過得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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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九少爺開學(xué)前就從燕宅搬回了燕府,白天上學(xué),晚上回來去燕子恪的書房,跟著他學(xué)習(xí)處理政務(wù),天下書院都是上五天課、休息兩天,休息的時候燕九少爺就回燕宅和家人團(tuán)聚。</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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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七也照樣是上學(xué)前和放學(xué)后都往燕府跑一趟處理一下中饋,鑒于她爹喜新厭舊毫不留情地把她拋棄了,每天的鍛煉她便和蕭宸一起,早上跑步練箭,晚上在燕府練拳練箭,練拳的時候蕭宸和她對練,基本上每天都以被放翻在地而結(jié)束。</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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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宸也沒有松懈了自己的武藝和箭技上的磨煉,箭技請教燕七,武藝請教一枝,天天練得亦是很刻苦,有一次不小心把燕子恪起好名兒的一株桃樹給徒手劈斷了,讓燕七帶著連夜從別處移植了一棵過來冒名頂替,后來還是讓燕子恪給發(fā)現(xiàn)了,說這棵“不如嬌杏靡麗明妍”……給特么一棵桃樹起名叫“嬌杏”,燕七和蕭宸雙雙醉倒在嬌杏二號腳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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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晞則收到了來自京都的數(shù)十桶橡膠乳——是跟著從京都到塞北的商隊一并運(yùn)來的,如果說這世上最不怕死的是軍人的話,那么第二不怕死的大概就是商人了,許多商業(yè)嗅覺敏感的商家一見塞北戰(zhàn)事即將進(jìn)入尾聲,立刻便打起了自己的金算盤,塞北那地界兒被戰(zhàn)爭禍禍得不輕,如今正是開始恢復(fù)民生的階段,百姓購買力固然有所下降,但百廢待興的各種重建工作都是非常具有潛力的商機(jī)啊!所以不怕死的商家彼此一合計,組了個團(tuán)兒,拉著各種商品貨物不遠(yuǎn)萬里不畏艱險的就往這邊兒來了,崔晞要的橡膠乳正好搭了個順風(fēng)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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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跟崔暄說的?”燕七就問崔晞,崔家一伙子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他們的寶貝疙瘩現(xiàn)在人在塞北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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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請了高醫(yī)師幫忙,”崔晞笑呵呵,“寄了銀子給他,以他的名義找崔暄買橡膠,而后找鏢局的人幫我運(yùn)送過來,崔暄那邊我也去了信,讓他便宜賣給高醫(yī)師。”</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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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專業(yè)玩兒哥一百年啊……再便宜賣那也必然是賺著錢的價格,只怕崔暄那貨正在家高高興興地數(shù)銀票呢,結(jié)果賺了半天都是崔晞從他那兒順手帶走的私房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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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崔暄打理著那些橡膠樹呢?”燕七問崔晞。</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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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買了塊地,專門從南疆雇了匠人過來種養(yǎng)橡膠樹,說是都成活了,長得不錯。”崔晞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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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暄很給力啊,怎么這么好心花著錢幫忙養(yǎng)樹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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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透光鏡的制作法子告訴他了,”崔晞懶洋洋地道,“他讓我家匠人做出來后放到鋪子里高價賣,養(yǎng)一百個種樹匠都夠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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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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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燕七和蕭宸每日在燕府里摸爬滾打練功夫的時候崔晞就在旁邊亭子里坐著,要么看燕七在地上滾來滾去,要么就擺弄這些個橡膠乳。燕子恪似也對燕七口中所說的可以載人飛行的橡膠氣球頗感興趣,因而對崔晞的研究投以了大力的支持,要啥材料給啥材料,甚而還專門雇了一批對各種“化學(xué)”材料頗有研究的工匠,在燕府專門辟了一處做為研究室,一伙人天天泡在里面琢磨怎樣將橡膠乳加工成成品橡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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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的生活都開始規(guī)律起來,京都的歌舞升平繁華喧攘似已漸離漸遠(yuǎn),在這里沒有什么束縛,想出門就出門,想騎馬就騎馬,想去多遠(yuǎn)就去多遠(yuǎn),城外天高地廣,黃沙一望無邊,雖無花繁似錦,卻有遼闊曠達(dá)。</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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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眼便到了暑假。</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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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日這樣宅在家里有個什么趣兒?”燕二太太從屋外邁進(jìn)來,看著臨窗炕上東倒西歪的二兒一女,“宅”這個字的另類用法當(dāng)然是跟那一女學(xué)來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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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睡覺,玩兒十一。”燕七半倚在靠枕上,而小十一同志則正光著個屁股坐在旁邊專心致志地堆積木,好容易堆起來,一把又給推倒,然后就扭過頭看向燕七嘎嘎樂。</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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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你能,看把你能的。”燕七就夸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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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他自己也夸。</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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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九少爺盤膝坐在對面,歪在炕桌上支著下巴翻書看,雖說已放了暑假,他仍然沒有搬回燕宅,還只是逢周六日過來住兩天,平時就跟著燕子恪去公署打下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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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放個假,不若出去玩兒兩天,”燕二太太是武將家庭出身,對于兒女在外的安全問題上比一般當(dāng)媽的都大條些,“如今四蠻連木仁川都不敢攻過來,我認(rèn)得的幾家交好的太太都舉家出去游玩疏散了,你們這樣年紀(jì)輕輕的,也別總在家里悶著,說不得哪日我們便要回京去了,難得來一回塞北,不若趁著機(jī)會把值得游覽的去處都去逛一逛。”</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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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仁川離風(fēng)屠城遠(yuǎn)得很,幾乎就在四蠻地盤外圍不遠(yuǎn)之處,從年前退回去之后四蠻的兵還從來沒有到過比木仁川更遠(yuǎn)的地方,又有武家軍在半途安營巡弋截著他們,塞北的百姓出行就更為放心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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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娘說得對,”燕子忱也正從外面跨進(jìn)來,一眼瞅見燕七懶在炕上氣就不打一處來,“幾日不盯著你就給老子懶成了蝦爬子!跟我到院兒里來!要是手腳退步了看老子不揍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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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家的哪兒有讓你這么練的!”燕二太太護(hù)著蝦爬子閨女。</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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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小子倒是能給我練?!”燕子忱指完大兒子指小兒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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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兒子翻著書頁眼皮兒都沒抬,小兒子全情投入在手里統(tǒng)共有的三塊積木上,根本顧不上搭理他爹。</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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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蝦爬子稀罕他,邊往炕下出溜邊還跟他聊呢:“今兒怎么回來這么早,不跟人互懟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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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是他跟元昶這對兒偽師徒之間的那點子事,自從倆開始了武藝教學(xué)之后,那叫一個天雷動地火、針尖對麥芒,兩人都是硬脾氣,這相處之間還能少得了矛盾和火藥味兒?與其說是一教一學(xué),不如說是一言不合就開干,每日一懟已成日常,一天不打一天都覺得不對勁兒,燕七眼瞅著她爹每天從大營回來的精神風(fēng)貌漸漸走向了一個詭異的方向,估摸著是揍人揍得由身到心都一本滿足,心情好,皮膚就好,日日紅光滿面,走路腳下生風(fēng)。</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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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我要帶軍做野戰(zhàn)訓(xùn)練。”燕子忱道,“回來準(zhǔn)備準(zhǔn)備。”</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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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走幾天?”燕二太太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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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則五日,多則十日。”</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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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二太太也就沒多問,轉(zhuǎn)頭出去安排人給丈夫準(zhǔn)備東西去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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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燕子忱就去了大營,燕七他們也商量好了要去游玩的地方,這一次不僅她姐弟倆和蕭宸崔晞去,連燕二太太和小十一都被一并打包了,“把小十一鼓搗出來后就沒出過城吧?再不活動活動就長胖了啊,”燕七嚇唬她媽,“到時候回了京滿眼都是苗條可愛的小姑娘,不怕燕老二看花眼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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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二太太哭笑不得地被卷上了小鹿號,連帶著小十一和奶娘,旁的人一律沒帶,人再多車子就太沉了,上頭還裝著不少出行用物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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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沒有帶著車夫,只好請蕭宸趕車,恐車廂里人多太熱,燕七就跑到外頭副駕上與蕭宸并排坐,里頭車廂窗扇打開,出了風(fēng)屠城后有漠上吹來的風(fēng),倒是倍顯涼快。</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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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車技術(shù)不錯,”燕七表揚(yáng)蕭司機(jī),“練出來了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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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蕭宸也不必總繃著神經(jīng)盯著馬,出了城后全是曠野,放任馬橫沖直撞都傷不到人,何況這幾匹馬和馬騾都已是訓(xùn)練有素,只要不受驚,一般情況下都能十分自覺地直線前行,所以這會子趕車還是蠻省心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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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陣子沒少趕車帶著小九往外跑吧。”燕七和他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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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宸偏頭看了她一眼,“你怎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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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dāng)然知道啊,”燕七道,“你忘了燕府中饋是誰在管著呢嗎?所有下人都?xì)w我管,那可全都是我眼線呢,所以你們可要小心,我可是連你們上廁所坐了多長時間馬桶都能調(diào)查到的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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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宸還真把這事給忽略了,就算旁邊這位沒有興趣探聽什么秘密,可也擋不住想要邀功奉迎的下人主動做她的耳報神……所以燕九和他所有的行動都被她知曉了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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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說吧,小九那貨又哄著你幫他干啥勾當(dāng)了?”燕七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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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宸垂了垂眼皮,“你若非想知道,那我……”</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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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噯,你要是特別為難的話,”燕七忙道,“那就克服一下還是告訴我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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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宸轉(zhuǎn)頭看了看身后車廂,馬車門關(guān)著,里面小十一的笑聲聽起來只是隱隱約約,回過頭來又看了看燕七,身子微微向著她這廂傾過來,壓低了聲音道,“燕九,還在調(diào)查身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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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貨始終都沒放棄這件事啊……“在塞北這邊有什么可調(diào)查的?”燕七也低聲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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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大人年輕時與他的兩位好友曾經(jīng)來過塞北,燕九說,既然來過,就總要住店,既然為著游玩而來,就總會找人做向?qū)В嗑耪f燕大人及其好友當(dāng)年是借著放學(xué)假的機(jī)會到塞北來的,能逗留的時間有限,不可能靠自己隨便去尋名勝或景地,即便問明了去處,人生地不熟也極可能迷路,所以找人做向?qū)亲钣锌赡艿氖隆Q嗑啪褪窍胍业疆?dāng)年燕大人及其好友投宿的店家和雇傭的向?qū)В庥麖乃麄兊目谥写蚵牭街虢z馬跡。”</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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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年的店家和向?qū)В@簡直就是大海里撈針。何況就算當(dāng)真能被他找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些人對這三個人還有沒有印象都不敢保證,再說又能從他們的口中打聽到什么有用的線索呢?如果說真相是一塊巨大的山石,那么他能從這些人口中得到的線索大概也只相當(dāng)于指甲蓋大小的一片碎石屑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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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即便是這么微小的可能性他都不肯放過,這么纖細(xì)的線索他都如此珍惜,他不懼海底撈針,他想要聚沙成塔,就為著這么一個尚不知是否存在的真相,一直都沒有放棄如此艱辛渺茫與漫長的調(diào)查。</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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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查到什么呢?燕七想,去尋找曾經(jīng)見過三友的人,會向他們提出怎樣的問題?比如,那三個年輕人多大的年紀(jì)?多高的身高?是胖是瘦?是俊是丑?是男是女?以及,其中某一個人,是否與我長得很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