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一刻鐘之前,姚承塵還沉浸在成人禮的歡欣之中。
按照家規(guī),姚家子女在成人之后都會獲得由自己獨立經(jīng)營的門店份額,在姚氏家族的營銷產(chǎn)業(yè)中占據(jù)一個角落。至于是坐吃山空還是發(fā)展壯大,就全憑個人本事。而今天,原本是她舉行成人禮,正式接手店鋪的日子。
她跪在地上,驚訝地瞪圓了雙眼,栗色的瞳仁里寫滿了難以置信,發(fā)間的珠玉隨著她急切的動作震顫著,呤叮作響。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宣讀家書的師爺卻仿佛早就知道了真相一般,慈愛的表情中書寫著無奈。
她恭敬地伸出雙手,以有限人生中從未有過的慌張接過師爺遞來的卷軸,忙亂地展開。只見眼前的宣紙上清晰地書寫著來自父親大人的囑咐:吾女承塵,汝今成人,須履行汝母生前所應(yīng)之婚約,方能繼承姚家產(chǎn)業(yè)。萬望承繼遺志,不負所托。
姚承塵幼時母親亡故,父親心中哀傷,遂出門遠游。只是后來,除了偶有來信外,便全無蹤跡。她偶爾聽到下人們議論父親遁入空門或修道煉丹的消息,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這樣的議論便越來越少出現(xiàn)在她面前了。于她而言,父親更像是一個懸置在頭頂?shù)目斩捶?,幼年短暫又倉促的印象逐漸被時間沖淡了,她早已習(xí)慣了喬師爺和徐掌柜給她當(dāng)?shù)之?dāng)媽的生活。
然而此刻,她卻前所未有地體會到了所謂父親的威嚴。他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將喜迎成人的女兒推入了堂皇的境地:婚約?什么婚約?從未聽聞過此事!
“老師,這是什么道理?我不明白!您之前可有聽說過此事?”姚承塵今晨早起,專程為成人式梳妝打扮,換上世家小姐所鐘愛的絞纈寬袖裝束,丫鬟一邊為小姐理妝一邊夸贊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乍然裝扮起來更是平添了幾分成熟的姿色。但是此刻,她已經(jīng)顧不得自己身上繁冗的裝束和鄭重的妝發(fā),她倚著侍女的攙扶,從地上掙扎著站起來,卻不小心踩到了平時穿不慣的飄帶,步伐不穩(wěn)地向前跌去。她順勢拉住喬師爺?shù)母觳玻蛩麅A訴自己的困惑,只不過開口所用的卻是抗爭的語氣。
喬師爺本是北上的災(zāi)民,在路途中與父母失散。于是從七歲起就在姚家的店鋪里充當(dāng)跑腿幫工,討口飯吃,長大后逐漸兼顧店鋪經(jīng)營和府內(nèi)雜務(wù),也深得姚老太爺?shù)馁p識,于是一步一步走到了管家的位置。大家為表尊敬,尊稱一聲“喬師爺”。而今他已年逾五十,比承塵的父親年齡略長,所以也是看著她長大的。姚掌柜當(dāng)年撂下一句“這個家和承塵都有勞你了”,便一去不復(fù)返,十多年過去了,喬師爺未有婚娶,將自己的慈愛和本領(lǐng)傾囊相授,姚承塵已與他的親生女兒無異。
他輕輕拍著姚承塵用力到關(guān)節(jié)發(fā)白的手指,牽著她走到一旁坐下:“小姐莫要驚慌,此事我或許知曉一二,待我細細說來。”
“老師,請快些告訴我吧?!?br/>
喬師爺視線迷離,回憶起了往事:“據(jù)我所知,在你母親去世之前,與沈家的少夫人走得很近。兩人性格一動一靜,你母親活潑靈動,沈夫人安靜溫和,但是兩人卻很投緣。沈夫人來家中拜訪你母親時,兩人的笑聲時時從房中傳出,下人們都聽得到。在你母親生下你之后數(shù)日,沈夫人也生產(chǎn)了一位公子,兩人交流育兒心得,更是愈發(fā)親密,后來就聽聞兩家約定了婚事。”
“那我怎么從未聽說過此事?”
“沈夫人去得早,聽說沈家老爺很快就續(xù)弦了,新夫人也誕下了一位公子。你母親因意外亡故之后,兩家人就失去了來往的契機,再也沒有提起過這樁婚事。所以我一度以為此事已經(jīng)作罷,沒想到老爺還牢記在心上,竟還叮囑將此事在成年儀式上告知于你,我也是看到信件的時候才意識到,原來老爺一直都記掛著當(dāng)年的約定。”
“可是……可是此事也太唐突太荒謬了,我根本就不知道沈氏公子是何許人也,我要如何履行婚約呢?那萬一,沈氏公子已先行婚配,我還要找上門去給他做小不成?”姚承塵無論如何思慮,都覺得這是一件太過荒誕的事,好好的成人式,竟突然增加了附加條件。喬師爺曾經(jīng)教誨過他:當(dāng)商務(wù)伙伴在簽訂契約前突然提出此前從未提起過的附加條件時,切記要當(dāng)心,多半有詐。只是沒想到,這個談判技巧現(xiàn)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用到了。
聽到姚承塵連珠炮一般的疑問,喬師爺笑著擺了擺手:“這倒不會,據(jù)我所知,沈氏公子尚未婚娶。他年齡與你相當(dāng),溫文儒雅,一表人才,眼下應(yīng)當(dāng)正在城中學(xué)堂讀書,準備考取功名?!?br/>
“那……那怎么不是他先提出履行婚約?為什么父親要我主動去尋他?我不理解!”見辯解不過,這樁婚約多半要履行,姚承塵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討論個人的婚配事宜,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漸漸漲紅了臉,開始在話語間尋找別的無關(guān)痛癢的瑕疵,邊說著邊將兩條胳膊在胸前挽成一朵花,紅潤的薄唇不滿意地撅了起來。
“咳咳……”見眼前的人已經(jīng)開始接受既定的命運,喬師爺放下心來,清了清嗓子,開始尋找適宜的措辭。他太了解這個由他看著長大的小姑娘了,性格執(zhí)拗,嘴硬心軟,但是品行正直,若是早日尋得性情相合的郎君,必是良配。
他伸手捋著胸前的胡須,開口道:“老夫猜測,或許是因為沈家乃書香世家,幾代人都是讀書人,不像姚家,沒有為成年子女分配店鋪份額的規(guī)矩,所以未曾獲得向沈公子提出這件事的契機。眼下沈公子正在備考,或許也無暇分心?!?br/>
“哦?”姚承塵聞言坐直了身子,眼珠滴流亂轉(zhuǎn),這是有鬼主意的征兆?!澳羌热贿@樣的話,我們就等這位沈公子有了閑暇,最好是雙方家長齊聚時再議此事吧,如何?”
“小姐,你恐怕是忘了姚家的另一樁規(guī)矩。姚氏家規(guī)第十九條:若成年后兩年之內(nèi),子女無法履行父母訂立的附加條件,則其經(jīng)營份額歸入姚氏總資產(chǎn),供其同輩兄弟姐妹劃分。”喬師爺仿佛早已料到姚承塵會鉆這個空子,所以老早就準備好了封堵出口的答案。
姚承塵懊惱地抓一抓自己的頭發(fā):“可惡……怎么還有這樣的規(guī)矩,每次大伯一開口講家規(guī)我就犯困,他還沒念完第一條我就睡著了……”
喬師爺端起茶杯,氣定神閑地喝了一口已經(jīng)涼掉的茶水:“我們是經(jīng)商出身嘛,當(dāng)然比較擅長用契約手段……此刻的驚慌不像小姐的風(fēng)格,你不是常說嘛:等不如動。與其懊惱和焦心,不如立刻著手去解決問題。”
“老……師……”面對喬師爺早就設(shè)好防御工事的口風(fēng),姚承塵感到憤怒又無力,只好在頭腦中搜羅最惡毒的威脅,可是想了半天,也只能說出:“老師,我們是不是該做季度帳本了,我今天不舒服,我的份額就拜托老師幫忙一道做了吧?!闭f罷氣急敗壞地抬腿向門外走去,身后跟著唯恐她被不熟悉的衣物絆倒的丫鬟,正在手忙腳亂地撿起凌亂的飄帶。
臨出門前,她唯恐喬師爺沒有聽懂自己的暗語,扭頭咬牙切齒地補充道:“老師,怡心苑柳娘那里我會差人去說的,就說您今日突有要事,無法按時赴約了。您就放心吧!”說罷頭也不回地憤憤而去。
望著她怒氣沖沖的背影和自以為有力的威脅,喬師爺愣了一下,然后朗聲大笑了起來。
姚府,承塵閨房。
她揮舞著一把扇子,鼓起猛烈的風(fēng),卻無法驅(qū)趕心中的燥熱。幾個丫鬟只知小姐性格直來直去,但一般只是大大咧咧,大動肝火卻是不常見的。這下丫鬟們慌了手腳,六神無主地忙里忙外,一會兒將裝飾用的蒲扇拿進來,一會兒又捧著冬天才用的火盆探頭探腦。
“都別在我眼前晃蕩了!我正煩著呢!”姚承塵雖然心中憋悶,但是卻將下人們忙亂的舉措都看在眼里。她本來就被這莫名其妙的晴空霹靂和毫無征兆的烈日驚雷氣得不輕,一幫手忙腳亂的丫鬟屋里屋外亂竄著企圖安撫她,讓她心中更煩了。
她這一嗓子喊出來,丫鬟們更明確地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于是將慌亂的大步變成了悄聲細氣的小步,在她的四周無聲地挪動著,試圖讓自己以不太引人注目的方式消失在小姐的眼前。都是在府內(nèi)盡心伺候了幾年的稚齡少女,平常也沒經(jīng)歷過什么嚴厲的責(zé)罰,姚承塵無力地伏倒在桌上,不愿再說重話驚嚇她們。她只覺得心中煩悶,無處紓解。
“小姐小姐,別煩了!凜小姐來啦!”一個丫鬟冒冒失失地沖進來,向姚承塵,也借機向所有擔(dān)驚受怕的小丫鬟們通報這則喜訊。
姚承塵聞言立刻從桌上直起了身子,頹靡的倦色一掃而空,臉上瞬時增添了幾分希望的神采。丫鬟們見狀也松了一口氣,互相使個眼色,從房內(nèi)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