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十五·飛光
宋佘忻一共請了八天假,這在她的求學生涯里是頭一次,八天,比她的某些寒假都要久了。她知道沈未明離不開她,說起來她其實很少和這樣的大人相處,她們家出了一個又一個心硬如鐵的人,沈未明的感情卻是如此充沛。
葬禮之后她們便一直待在這棟房子里,沈未明還和平時一樣,沒事就打開客廳的電視,動不動就在琴房待一整天。她每天或許只和宋佘忻相處一個多小時,可她也從來不說“你去上學吧”。
有一天她實在睡不著,心里難受,只好躡手躡腳地來到宋佘忻的門口。她靠著門坐下了,這才覺得心里充盈了點。本打算就這樣睡一會兒,卻聽到門把手被按動的聲音。
她也不起來,只是轉過頭去,高瘦的女孩扶著門把手,垂眸看著她。
“小忻,”沈未明先開口了,她笑了笑說,“你想聽睡前故事嗎?我可以念給你聽。”
她其實也想看到這孩子柔軟的一面,她早就做好了分擔這份苦楚的準備,但宋佘忻好像只是接受了什么新的狀態(tài),只是需要時間重塑。
宋佘忻松開門把手,又抬手把燈打開了。門外的人起身走進來,她回到床上,抱著雙膝坐著。
看著那個在書架旁尋找的人,她不禁問到:“你知道我已經(jīng)十八歲了吧?”
她不會乖乖聽完故事然后把沈未明哄回去,她需要搞清楚沈未明的狀態(tài)。
沈未明轉過頭來看她:“十八歲也可以聽故事吧。”
宋佘忻不說話了,她把臉埋進膝蓋里,抬著一雙小鹿一般的眼睛。她既不像宋見秋一樣冷漠,也不像宋銘一樣優(yōu)柔,似乎這樣的出身并不能將她摧折,她是那樣清澈明亮,任何說不清的往事都無法將她沾染。
沈未明拿著一本書走過來了,她在床邊坐下,宋佘忻就往里挪了挪。她翻開書頁,在一眾短篇小說里找了她曾看過的一篇,她的目光在標題上流連片刻,最終還是直接念了正文。
“明海出家已經(jīng)四年了。他是十三歲來的。”
她的嗓音其實很適合念故事,宋佘忻的思緒沒多久就飄遠,沒在聽故事,只在聽沈未明的聲音了。她清楚自己把沈未明當成很重要的長輩在愛,也清楚沈未明對她的需要。對于感情,她像個清醒的旁觀者,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下定義、接著一次又一次地證實。
“梔子哎開花哎六瓣頭哎……
“姐家哎門前哎一道橋哎……”
她其實沒想到沈未明能讀到這里,她問,這兩句不應該唱出來嗎?在沈未明停下來思考的縫隙里,她接著問,你知道我的病嗎?
沈未明僵住了。
“那個摔盆的人好像是我表哥,她告訴我這個病了,ke、le、tuo,你知道是哪三個字嗎?”
沈未明覺得上天在拿她開玩笑,為什么,為什么要把最后一層謊言也捅破,為什么不能給這家人一點喘息的余地。眼前的女孩窩成一團,顯得那么小,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啊。
興許是感受到沈未明的絕望,宋佘忻反倒開始寬慰她,她笑了笑說:“沒事,其實我還挺開心的,我本來以為姑姑是被我克死的呢。”
死亡對她而言太遠了,她說不清那會為她帶來什么。似乎人們都會因為死期將至而選擇最自由快樂的生活方式,可她還能再怎么快樂呢?她的姑姑,雖然從未告訴她緣由,卻已經(jīng)將她養(yǎng)成了無畏死亡的樣子。
這兩天她一直在想,如果死之前每天都充足快樂,每天都在做自己熱愛的事,如果死之前肆意去愛、肆意憎惡,那死亡有什么可怕?
那朵陰云終于解開了,這么多年來她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幾乎要被疑惑纏繞窒息,如今終于得到了答案。
她把這些想法也如數(shù)告訴了沈未明,沈未明的表情變了,或許是驚訝、或許是絕處逢生,她希望是后者。
“你這樣想啊……”沈未明心里燃起一團火來,她看進女孩那雙純粹的眼睛,幾天里第一次覺得心里卸下點什么。
“嗯,”宋佘忻點點頭,“我姑姑很糊涂,我爸爸也是。”
“她身上背負太多東西了,小忻,”沈未明沒辦法不替宋見秋解釋,“或許她也已經(jīng)做了最好的選擇。”
宋佘忻不置可否,她們就這樣沉默了。沈未明手里的書本靜靜地開合,她的手指卡在剛才的那一頁,好幾次都準備繼續(xù)讀,卻覺得已經(jīng)沒有了讀下去的必要。
“我問你個問題,你誠實回答,”半晌,她忽然開口了,“你愿意讓我做你的監(jiān)護人嗎?往后你還是像從前那樣放假回家,我也還像以前那樣去接你,你工作之后再說,要是想去外地上班我也可以跟著你走——啊,不想讓我陪我就在家里,都可以……”
她說了很長的一串話,或許她已經(jīng)不出于義務,而是出于本心。她對眼前的女孩已經(jīng)有了感情,可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這個資格。
“那你會陪我到什么時候?”宋佘忻反問她。
沈未明一時沒辦法回答,她猶猶豫豫沒開口,宋佘忻換了個問法:“我們也沒有血緣,也沒有法律關系,你頂多算我姑姑的好朋友,萬一哪天我找不到你了怎么辦?”
這下沈未明懂了,她明白自己也被宋佘忻需要著,這一晚,她第一次感覺到她們也算是親人。她放下書本,伸出小拇指來:“我們拉勾,我不會無緣無故就消失,我會陪你一直到我——”
她沒再說下去,有時候話也不用說那么完整,她覺得宋佘忻肯定懂了她的意思。她不知道自己能撐到什么時候,可她心里清楚,只要她還活著,就一定不會違背諾言。
興許是覺得太幼稚了,宋佘忻沒有伸出手來和她拉勾。她只是把自己卷進被子里,背朝沈未明躺下了。
“你要睡了?”沈未明收回手來,雖然宋佘忻這種態(tài)度,但她明白自己已經(jīng)被接納了。女孩的心思有時要靠猜,而她也漸漸明白了這其中的規(guī)律。
“困了。”宋佘忻的聲音悶在被子里。
沈未明不說話了,宋佘忻想睡覺,可她還不想走。她們的房間充滿著宋見秋存在的證據(jù),她躺在那張大床上,還覺得那人時刻都會走進來似的。因為這種虛無的期待,她每隔一會兒就忍不住要睜一睜眼睛。
她坐在床邊不說話,手里的書開一下合一下,還卡在剛才的頁數(shù)。
“你要睡在這里嗎?”床上的人忽然說話了,“我可以睡里面一點。”
一股感激從沈未明的心里升起,連帶著眼睛都睜大了幾分:“可以嗎?”
宋佘忻帶著被子挪進去了,頓了頓,又把掖在身后的被子抽出來,只留了一點勉強把自己蓋住了。
沈未明被她這小小的舉動搞得心里發(fā)澀,她的眼眶驀地一紅,怕小孩看到,趕快伸手關上了燈。她彎腰把宋佘忻的被子重新蓋好,宋佘忻轉過身來看著她,無聲地表達著疑惑,眼睛里似有微光一般。
“我去再抱個被子,”沈未明拍拍她,輕聲道,“睡吧,我一會兒就過來了。”
她總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時候刷著碗忽然就不動了,任由水流沿著她的手臂淌。她需要想很長時間才能繞回來,明白自己剛吃過午飯,現(xiàn)在在刷碗。接著她又想,那然后干什么呢?然后睡覺,睡醒了練琴,吃晚飯……
她彈著琴也會恍惚,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兩只手,仿佛看著兩只蜘蛛。人的五指是這樣精巧的東西,想抓住的卻還是流走。
喬銀時不時就來找她,她們一個在琴房一個在客廳,就這么坐一下午。有的晚上吳沁言也會來,偶爾拎著很多東西說“今晚吃大餐”,看著喬銀和吳沁言大快朵頤的樣子,沈未明也會很淺地察覺到自己的開心。
可是怎么算大餐,怎么算隨便吃,她其實沒什么感覺。
她好像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沼澤,她借口說要看電視所以去不得酒吧,播電視劇她也看、播新聞也看、重播剛看過的她也目不轉睛。她總是在看電視的時候落淚,夸張的廣告色彩亂跳,夜晚,她就在這種繽紛色彩的映照下淚流不止。
冷的時候她把那條毛毯拿了過來,某天她中途去了趟洗手間,上完廁所走出來,立在偌大的家里,她忽然發(fā)覺這里除了她再沒有別人。她看著那陌生的空白,沙發(fā)上皺巴巴的毛毯像是一處遺址,再也鼓不起來。她的淚水瞬間就決堤,不是這樣啊,一點都不是,本來宋見秋會在毛毯的另一邊裹著,怎么就只剩這些皺褶了?
她哭得痛不欲生,靠在茶幾上,茶幾往后移了她就隨之滑到地上。電視里的人們依然生活著,她抬著模糊不清的眼睛木然地看,電視里的人會像她一樣絕望嗎?
她就在這樣沒有起伏的瑣事里生活,唯一期待的事就是翻手機里的照片,她從不在做什么事的間隙里看這些,而是提前計劃很多天,這些日子就靠這個念想生活。
她手機里有各種各樣的宋見秋,那個人很少拍照,卻從來縱容她的偷拍。她會在夜晚悄悄和宋見秋說話,這件裙子實在好看呀,有披肩沒披肩都好看,只是現(xiàn)在可能穿不成了,現(xiàn)在太冷。
她想起來自己為宋見秋打包的那些衣服,什么季節(jié)都有,什么樣式也都有。她偷偷給自己留了幾件,還掛在衣柜里,放在從前的地方,好像第二天宋見秋就會穿上一般。
每張照片她都會看很久很久,卻又怕看得太久記得太深。她希望自己能很快忘掉上一次看的感覺,這樣下一次就能提上日程……
她知道身邊有很多人想救她出來,她也想救自己出來,她有要完成的事還沒完成,總之要活著的。何況她還是一個老板、還是很多人的朋友、還是女兒,不能一直就這樣像個行尸走肉。她明白這也正是宋見秋錘著她的胸口卻沒能問出的話,那個人想讓她好好地活下去,卻又怕這種話成為她的負擔。
所有的道理她都清楚,所有的是非她都明白,可她還是只會在外人面前裝出一副還不錯的樣子來。她回憶自己從前是怎么和人相處,有時竟出現(xiàn)偏差,一會兒是沈老板,一會兒是曾經(jīng)那個音樂天才,很偶爾的時候,甚至會像宋見秋。
后來她逼著自己出去見人,在這種偏差里摸索出了一個全新的自己,久而久之好像連自己都能騙過了。
大二的暑假她把宋佘忻接回來,她們兩人走在已經(jīng)翻修一遍的人民廣場上,她靠在欄桿旁邊一動不動地看著噴泉,宋佘忻忽然說,你變得好像我姑姑。
她呆住了,接著,臉上揚起恰似宋見秋的、道不清含義的淺笑:“哪里像呢?”
“說不清。”宋佘忻趴在欄桿上,兩頁蝴蝶骨聳起來。她身旁的人沒再說什么了,她就把頭靠在手臂上,靜靜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