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下雨天最讓人周身無力,尤其是冬天的雨。后天就放寒假了,岑沐子的十七歲迎來了纏綿許久的陰雨天。
天氣打濕了人的心情,讓她整天懶洋洋的。
在顧慢慢家樓下攤牌后,高勤消停了。她不再提起岑沐子的小說,也不再關(guān)注顧慢慢,事實(shí)上,她慢慢的不來上學(xué)了。對于高勤的缺勤,大家都表示理解,畢竟她不用考大學(xué)。
這是個周五,又是陰天。鉛灰的天空把人間弄成個籠子,岑沐子是被關(guān)在里面的麻雀,煩燥不安。
這種郁煩的心情一直持續(xù)到上午第二節(jié)課后。
她伏在桌上,看見沈暮成在門口晃了晃,那是來找她的。岑沐子撐起身子,跟著他下樓出教學(xué)樓。往操場走去時,沈暮成放慢了腳步,等岑沐子趕上來。
“有事嗎?”岑沐子小跑著趕上。
“寒假你會在哪里過?”沈暮成微笑問。
“我們還有寒假嗎?”
“那總是要過年的呀。”
倒也是,過年前后總能有四五天假吧。岑沐子沒有說話,她每年寒暑假要去江西探親,今年如果爸媽不能回來過年,她還是要過去的。
“如果你不出去的話,我和陳淮桐商量了,想去天柱山小學(xué)看看魏以煊。”
岑沐子愣了愣,她快要忘記那個孩子了。
“這么冷的天,那邊會不好過吧?”岑沐子很猶豫。
“你要是不想去,那就我和陳淮桐去就是了。也雖勉強(qiáng),只是問問你。”沈暮成體貼說。
“我可能要去江西,”岑沐子說:“但要看學(xué)校的課程安排,我每年都要去的。”
沈暮成流露出羨慕的眼神:“真想和你一起去。”
“我可不敢?guī)闳ァ!贬遄油铝送律囝^。
他們并肩在操場上走著。看見岑沐子吐舌頭,沈暮成順手摟住她的腰,岑沐子忙一步跳開,可慌張只在她眼中一閃,下一秒她就咯咯笑起來。
“我看你最近總不開心,”沈暮成望著她皺眉笑道:“這又開心起來了?”
“也沒什么不開心的,就是天氣不好。”岑沐子伸手指指鉛灰的天空:“我總覺得它灰沉沉的要出事。”
“別瞎說了。”沈暮成正要反駁她,卻聽身后有人叫道:“沈暮成!”
這聲音熟悉的讓沈暮成一瞬間沒敢反應(yīng)。他飛快轉(zhuǎn)回臉,看見媽媽文娟站在身后不遠(yuǎn)處。
“媽?你怎么來了?”沈暮成一時有點(diǎn)慌,趕緊迎上去。文娟看上去臉色不大好,勉強(qiáng)笑了笑,隨即盯著岑沐子說:“這是你同學(xué)呀?”
因?yàn)樾睦镉泄恚蚰撼珊歪遄佣疾惶匀弧I蚰撼牲c(diǎn)頭說是,岑沐子紅著臉叫聲阿姨好,三個字念得像蚊子哼。
文娟上下打量她問:“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岑沐子。”沈暮成搶著說。
“哦。”文娟像是松了口氣,笑了笑說:“這個名字在哪聽過,啊,是了,你們是不是去天柱山小學(xué),然而掉進(jìn)水窖里的?”
“媽,你記性挺好啊,就是她。”
“對,我記得她那條褲子。”
文娟說著,又對岑沐子笑一笑。她和婉的態(tài)度讓岑沐子放松下來,沈暮成的媽媽看來很好相處。
“媽,你今天跑到學(xué)校來干嘛?”沈暮成防止她再問下去,趕緊截斷了問道。
文娟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沈暮成情知她有事,于是對岑沐子說:“你先回去吧,我送我媽到校門口。”岑沐子趕緊答應(yīng),又說了阿姨再見,這才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文娟望著她的背影,久久才說:“這姑娘不錯,看著挺好。”
沈暮成不知該怎么接這句話,只能沉默。誰知文娟話風(fēng)一轉(zhuǎn)問:“你們班上有個叫顧慢慢的?”
“有啊。”沈暮成愣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嗯……我看見你爸新出的畫冊上有她。”文娟措著詞說:“我能見見她嗎?”
沈暮成心里涌上些不好的預(yù)感,不由奇道:“你見她干嘛?我爸畫冊上的人多了,你每個都見啊?你是出版社的啊?”
他這句調(diào)侃的話沒讓媽媽嗔怪,卻讓她眼睛里閃出淚花來。
“媽,你怎么了?”沈暮成小心翼翼問。
“你去叫顧慢慢來,我在操場等她,我,我有點(diǎn)事想問問她。”
“究竟什么事啊。”沈暮成著急了:“你先告訴我,不然我不去。”
文娟欲言又止,噎了又噎,這才說:“你爸到北京去了,這事我真不知道怎么辦。”她說著,帶上了哭音。
對十七八歲的孩子來說,最怕的就是看見父母流淚。沈暮成一下就慌了,慌得找不著話來安慰。
上課預(yù)備鈴響了,可沈暮成沒有動,沉默站在操場上。文娟也沒有讓他回去上課的意思,但她努力克制了感情。
“媽,我跟管老師請個假,我們回去說吧。”
文娟點(diǎn)了點(diǎn)頭。
請過假,沈暮成騎車帶著媽媽回家,文娟一路上都沉默著,風(fēng)迎面吹來,沈暮成的感覺很不一樣,他想起小時候總是媽媽騎車帶著他,送他上學(xué),接他回家,一轉(zhuǎn)眼,坐在書包架上的是媽媽了。
他在這段路上真實(shí)的感受到了成長。而這樣的成長并不讓沈暮成驕傲,相反,他覺得惶恐。
回到家里,文娟放下包坐在沙發(fā)上。沈暮成磨蹭了一會走過去:“媽,究竟出什么事了?”
“這事有幾天了。”文娟輕聲說:“我一直不想讓你知道。”
“是……什么事?”
“我接到一個電話,”文娟抬起頭望著兒子:“對方自稱是顧慢慢的父親,他說,說……”
“說什么?”
沈暮成看上去很鎮(zhèn)定,仿佛天塌下來他也能頂?shù)米∫粯印?br/>
“他說,”文娟狠狠心說出來:“說你爸爸誘騙顧慢慢,帶她到亞水去了一個星期,答應(yīng)給她出畫冊。”
“誘騙?”沈暮成皺眉問。
文娟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修飾了這句話,來電話的人原話是“誘/奸”。
“他胡說吧,”沈暮成立即說:“我爸出過的畫冊又不是一本,帶的學(xué)生又不只顧慢慢一個,他憑什么這么說。”
“他說是顧慢慢講的。”
“我去問顧慢慢。”沈暮成掉頭就要往外走。
“你等一等。”文娟急喚道:“你聽我把話說完,我們再想怎么辦。”
沈暮成站住了,回身望著母親。
“這個人說,要我給他三十萬,如果不拿錢出來,他就要寫信到你們學(xué)校,要求校方給個交待。”
沈暮成像是沒聽懂,怔忡著看著文娟。
“你明白嗎?”文娟努力鎮(zhèn)靜著說:“無論這事是不是真的,如果鬧大了,你爸,還有你,都會很難受。”
“我們可以告他的!”沈暮成說:“他這是敲詐!是勒索!”
文娟搖了搖頭,含著淚水說:“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是真的呢。沈暮成腦子發(fā)麻,像轉(zhuǎn)不動的生銹機(jī)器。他努力回憶父親和顧慢慢有可能的交集,唯一的記憶停留在赤輪小學(xué)補(bǔ)習(xí)班下課的那個晚上,爸爸喝了點(diǎn)酒,在海清新村門口遇見顧慢慢。
他回憶著父親的舉止言行,他像是第一次見到顧慢慢。那是之后的事嗎?顧慢慢是怎么接觸到父親的,是在師大美術(shù)系做兼職模特嗎。像是,又不像是。
“他有證據(jù)嗎?”沈暮成輕聲問。
“那個人說的顧慢慢去亞水的時間,正是你爸在亞水的時候。還有鴻臚客棧,你記得嗎,你爸回來給我?guī)Я嗣嫘$R子……”
“我記得,”沈暮成喃喃說:“鏡子怎么了?”
“顧慢慢也有一面。”文娟的聲音開始垮:“那個人講,他去亞水托人查了,你爸和顧慢慢在鴻臚客棧住了六天,有他們身份證的登記。”
“同住一間客棧,也不能說明什么吧。”
文娟沒有說話,一會輕聲說:“只有他們倆個,誰知道呢。”
“我們可以不承認(rèn)的!”沈暮成說:“他沒有證據(jù)!”
“這種事傳出去就不用證據(jù)了。”文娟急道:“你爸爸就算了,我擔(dān)心的是你!如果那個人真鬧到你們學(xué)校去,這……”
文娟咽下了要說的話,焦急看著兒子。沈暮成盯著她,心想:“如果顧慢慢和我爸是真的,她一定很傷心吧。”
可是文娟最先想到的是沈暮成。為人父母,給孩子一個怎樣的環(huán)境至關(guān)重要,她不能忍受兒子被人戳著議論。
“我爸知道嗎?”
文娟搖了搖頭。
“我覺得應(yīng)該把事情告訴他,看看他怎么說。”
文娟撤回了目光,低目不語。沈暮成不能理解此時母親的心理,作為女人,她期盼沈風(fēng)明斷然拒絕敲詐,不假辭色的說他什么也沒做過。而作為母親,她期盼的卻是另一個結(jié)果。
“我爸什么時候回來?”
“要下個星期。”
“那個人什么時候要錢?”
文娟沒有回答。沈暮又問:“你真的要給他錢嗎?”文娟還是沒有回答。沈暮成忽然想,如果這個人這次嘗到了甜頭,會不會有下一次,難道要永遠(yuǎn)受他的敲詐嗎?
他依著沙發(fā)坐下來,坐在冰涼的地板上。他看著母親,腦子里一團(tuán)混亂,不知道該怎么辦。
******岑沐子中午回到家,爺爺告訴她,她爸上午來電話了,叫岑沐子寒假去江西探親。
“我快要高考了!”岑沐子遲疑說:“我今年不想去了!”
“就是快高考了,你爸才叫你去呢。填志愿什么的,他想和你談?wù)劇D阒浪夭粊恚螂娫捰终f不清,我看你們一家三口當(dāng)面商量好總沒錯,這也是件大事。”
岑沐子默然無語。今年她有點(diǎn)不想去江西,她挺想和沈暮成陳淮桐一起去天柱山,看看魏以煊。
但是家里決定的事,她從來不反對。非止不反對,提意見都不會。她知道沒有用,大人不會聽的。
吃了中飯,岑沐子回到書房,她想看會上午的卷子,可是暖氣太熱了,坐了一會兒只覺得昏昏沉沉的,慢慢的像是睡著了。就在半夢半醒之間,毛陽忽然來敲門說:“沐子,樓下有你電話。”
岑沐子猛得醒了,下意識問:“是誰?”
“是你同學(xué)。”
“陳淮桐嗎?”
“不是,是個女孩子。”
女孩子?岑沐子想了一下,也許是顧慢慢。家里的電話她只留給兩個女生,高勤和顧慢慢。和高勤正式鬧翻了,她應(yīng)該不會打電話來。不過顧慢慢從沒有給她打過電話,會是什么事呢。
岑沐子跑下樓接了電話,這是她第一次在電話里聽見顧慢慢的聲音,和平時不大一樣,有點(diǎn)沙啞。
“岑沐子,你有時間嗎?”
“有啊,怎么了?”
“你出來一下,我在四背頭華宇超市等你。”
“哦……有什么事嗎?”
“出來吧,出來就知道了。”
岑沐子掛了電話,設(shè)想了一圈會是什么事。她沒有想到沈暮成的父親,在她的印象里,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
總之也快到上學(xué)的時間,岑沐子背著書包出了家門,騎車到了華宇超市,顧慢慢果然在超市門口等她。
她今天穿了件果綠色的羽絨服。陰沉沉的天,顧慢慢特別的顯眼,像根嫩拔的小樹,亭亭立在超市門口。
岑沐子停下車叫道:“顧慢慢!”
顧慢慢正抱著手臂東張西望,看見她就跑過來,笑道:“你騎車了?那我們找個安靜地方說吧。”
“是什么事呀?”岑沐子問。
顧慢慢笑笑不答,扶著岑沐子的腰坐上車:“走吧,這里太鬧,說不清楚。”
岑沐子的水平帶人夠嗆,她咬牙保持平衡,勉強(qiáng)帶著顧慢慢拐進(jìn)梧桐路,再往前一點(diǎn),就是沈暮成教她學(xué)騎車的街心花園。
進(jìn)了花園,岑沐子捏剎車回過頭:“現(xiàn)在能說了,是什么事?”
“你有錢嗎?”顧慢慢問。
“錢?你要多少?”
“嗯……大概幾萬塊吧。”
岑沐子的眼睛瞬間睜大:“幾萬塊?我上哪有幾萬塊?你想干什么啊?”
顧慢慢遲疑了一會兒,輕聲說:“我想告一個人。”
“誰呀?”
“我繼父。”
岑沐子嚇了一跳,半天沒說出話,過了很久才小心問:“他怎么了?”顧慢慢擠出一絲苦笑:“我不想再忍受他了。”
“那……你要告他什么呢?”
顧慢慢沒說話,眼睛卻格外明亮,盯著岑沐子笑了笑。
岑沐子忽然覺得有點(diǎn)慌:“你別嚇我,顧慢慢,他倒底怎么你了?”
“別的事情都算了,”顧慢慢說:“可這一次,他連退路都不給我留。”
“什么意思,你慢慢講,我會聽的。”
岑沐子意識到什么,按捺住砰砰狂跳的心,努力安慰顧慢慢。
“就是你看見的事情,”顧慢慢說:“關(guān)于沈暮成他爸。”
岑沐子心里繃著弦砰的斷了。是這件事!她絕望的想,卻不敢說話了。顧慢慢沒發(fā)現(xiàn)她逐漸變白的臉,輕聲說:“他不知道怎么發(fā)現(xiàn)了,去跟沈暮成的媽媽講,說是我被誘騙的,要人家給他三十萬。”
“啊!”岑沐子聽傻了:“三十萬,他想干什么啊?”
“要錢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果沈暮成家不給,他說他會到學(xué)校里去鬧。”顧慢慢說這些事不急不氣,就好像很正常,很應(yīng)該。她說完了沖岑沐子笑笑:“如果不給他,他就會鬧臭沈家,也鬧臭我。”
“那你,你,”岑沐子腦子不夠用:“那你問我借錢,是要給他嗎?”
“不。”顧慢慢平靜說:“我要告他,告他侵犯我。”
“是……真的嗎?”
聽完顧慢慢說出的話,岑沐子不敢設(shè)想,輕聲問。
“不,是假的。”顧慢慢沖她笑了笑:“他這人雖然沒品,但還不夠這個膽量。”
岑沐子長舒一口氣,嗔怪著說:“你別這樣嚇我。”
“他能污蔑我,我為什么不能污蔑他呢。”顧慢慢無所謂的說:“要臭,大家一起臭嘛。”
“你別這么傻!”岑沐子脫口而出。
“岑沐子,那你說要怎么辦?”顧慢慢問。
岑沐子不知道。
“這件事你是聽誰說的是你繼父告訴你的?”
“不,”顧慢慢搖搖頭:“不是他,是沈暮成說的。”
岑沐子腦袋一麻:“他知道了?”
顧慢慢點(diǎn)點(diǎn)頭。岑沐子的世界驟然塞進(jìn)太多的事,她甚至忘了打聽和高勤有沒有關(guān)系。陰郁的天空本就讓人心境郁澀,這個消息像把岑沐子牽到了世界末日。
看著岑沐子發(fā)灰的臉,顧慢慢問:“你不舒服嗎?”
岑沐子看著顧慢慢,想責(zé)問她為什么要和沈暮成的爸爸弄在一起,可她問不出口,或者,責(zé)問也沒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