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陳淮桐要看望魏以煊的熱情,并沒有因為岑沐子和沈暮成雙雙落水而減退。商量之后,大家決定讓校工和龐月芹領著陳淮桐高勤去魏以煊家,沈暮成帶岑沐子返回學校,和管老師匯合。
岑沐子半身臟水,興致全無,恨不能一步跨回家洗澡,當然同意這個提議。和陳淮桐他們分別,沈暮成說:“一會到縣城先買褲子換了吧。”岑沐子皺眉道:“我想洗個澡。”
“洗澡……這個好像……”沈暮成轉腦筋想著:“不知道小學的浴室開不開門呢。”
“找個酒店就可以啊。”岑沐子說:“開個房間就能洗澡。”
聽了這話,沈暮成怔了怔。在他印象中,岑沐子應該很刻苦很省儉,不像是順口能說出到酒店開房的人。
“你是說,旅館?”
岑沐子被他提醒了,蹙眉道:“縣城可能沒有酒店啊,但是小旅館不行,特別臟。”沈暮成望著她半晌說:“那我們先回去吧,到縣城找找看。”
他們沿著山路往回走。褲子濕透了,岑沐子的心情遭受重創(chuàng),情緒降到冰點,剛剛坐在坑邊的悠游自得不見了,剛走兩步就停下。
“你怎么了?”沈暮成問。
岑沐子不說話。臟水粘在身上,讓她邁不開腿,可她又不想說出來。沈暮成像是知道了,半蹲了身子說:“那我背你下去吧。”
“不要!”岑沐子立即拒絕:“太遠了,你會很累。”
沈暮成心里劃過細細的暖流,嘴上卻嘆道:“我以為你不會這么驕氣。”
“我很驕氣嗎?”岑沐子詫異著反問。
她反問時睜大的眼睛,像不相信現實的兔子,伶俐可愛。沈暮成立即收回話頭:“也不是驕氣,這也不能怪你,這水太臟了,我也很難受!”
“可是留在這里也沒用。”岑沐子自己想通了:“忍一忍先回去再說吧。”
她正要往前走,忽然咦一聲,從草叢里撿出一條亮晶晶的鏈子。
“這是什么?”沈暮成問。
“是陳淮桐的鑰匙鏈啊。”岑沐子回答。
沈暮成已經很努力不往歪處想,他相信陳淮桐,也不愿意跑偏他們的友誼。可是岑沐子一眼認出陳淮桐的鑰匙鏈,他還是有點不高興:“你怎么知道的?”
岑沐子不想告訴他實話,于是指了鏈子上的骷髏說:“我認得這個。”
她認得這個。為什么會認得,怎么就認得了,男生掛在腰上的鏈子,難道會拿下來給她觀賞?眼見岑沐子說的含糊,沈暮成也不想追問下去,顯得自己很小氣。他于是笑笑:“那一會兒還給他。”
“你給他吧。”岑沐子不在意的往沈暮成手里一放。沈暮成忽然握住她的手。岑沐子的臉刷得紅了,緊張得看著沈暮成。她的緊張讓沈暮成的勇氣嘩拉退散,其實他并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
“你剛剛說不想回來,”沈暮成岔開了問:“你是從哪里回來?”
“什么呀!”岑沐子猛得抽出手,望空甩了甩,咕嚕道:“都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她率先往前走去,沈暮成于是跟在后面。兩人沉默著向前,過了一會,岑沐子說:“我原來在江西。”沈暮成問:“江西?在南昌嗎?”
“不是。在贛榆,而且不在縣城,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岑沐子說著回望沈暮成:“你聽說過贛榆嗎?”
那時候的沈暮成真沒聽說過,于是搖搖頭。他猶豫著又問:“你爸媽在那里?”
岑沐子遲疑一下,點了點頭。
“那……為什么說回來?”
“因為我戶口在這里啊。”岑沐子說:“我在那邊算借讀。”
她父母在贛榆,她為什么戶口會在本市?沈暮成想起聽媽媽提過,當年的知青下鄉(xiāng)就是這樣,知青的戶口回不來,但孩子有機會回去。他們學校也有這樣的,只不過戶籍所在地是上海,將來參加高考,他們可以回上海去考。
當時,北京上海因為大學多,分數線足足比其它省低二百多分。也就是在這里考不上三本的分數,到北京上海能上一本。
但岑沐子很顯然不屬于這種情況,本省的分數線還是很高,她還是要和千軍萬馬擠過這條獨木橋。
沈暮成自認為對岑沐子的身世有了藍圖,不由說:“那你爸媽為什么不陪你過來?”岑沐子搖了搖頭:“他們來不了。”沈暮成想也不想就問:“為什么啊?”
岑沐子不想說下去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以前她不懂事,以為這是不能改變的。但慢慢的,她聽趙秘書講過,以爺爺的能力,把爸爸調回來并非難事,那么他們?yōu)槭裁床换貋怼?br/>
大道理岑沐子聽過很多。但道理抵不過生活,她的生活是日歷一天天的翻動。她不喜歡陳淮桐的媽媽到家里來,就是不愿意面對媽媽不在身邊。她不喜歡交知心的朋友,就是不肯聽她們沒完沒了說,我爸怎樣,我媽怎樣。
她剛回來的時候很想媽媽,想到夜里會偷偷哭泣。但她現在習慣了,學校里的不開心,學習上的不如意,生活中的莫名傷感,她都學會了獨自面對,法寶是忘記,不去想就忘記了,慢慢就過去了。
“他們過來了,誰賺錢供我讀書?”岑沐子似是而非的說了這句話。
沈暮成越發(fā)覺得她可憐,輕聲問:“所以你跟著姨媽生活啊?”
“姨媽?”岑沐子吃驚反問。
“就是那天給你買水果的,你不是說是你阿姨嗎?”
“啊!”岑沐子想起來了,她莞爾一笑:“她不是我姨媽,只是我家的熟人。”
原來是這樣。沈暮成心里想,她爸媽不能陪著她,只能把她交托給熟人照顧。她寄人籬下,一定有不足為道的心酸。沈暮成的心都快磨成粉了。
“我背你回去吧。”他毫不猶豫牽住岑沐子的手:“看你走路都快成羅圈腿了。”
岑沐子被“羅圈腿”刺激了,紅著臉拒絕:“不要。”沈暮成把她的手牽到肩上,哄著說:“快上來吧。”岑沐左右看看,咬了咬唇說:“到山腳下就好了,我自己可以走回學校。”
“到山腳下就沒多少路了,”沈暮成笑道:“快點吧,我也想找個地方洗澡。”
******
等他們回到學校,岑沐子覺得褲子差不多干了,因而身上的臭味也更加明顯。管老師正坐在校長室里聊天,看著他倆狼狽著進來吃一驚:“這是怎么了?”
“掉到水窖里了。”沈暮成實話實說。
管老師趕忙問了情況,知道除了臟臭,其它并無大礙,于是松口氣:“你們辛苦了,在這里休息一下,等他們回來我們就去天柱山啦。”
岑沐子一聽要在這休息,趕緊扯扯沈暮成的衣角。沈暮成于是說:“老師,我們衣服都濕了,想去縣城買件替換,這樣會感冒吧?”
管老師聽了很猶豫。讓他們自己去吧,他不放心。陪著一起去吧,又怕陳淮桐和高勤找不到他。拒絕沈暮成吧,眼下畢竟是秋天了,真要著涼感冒耽誤了課程,他們高考在即也說不過去。
就在他左右為難時,校長提議說:“要不我派個人領他們到縣城?”
管老師只好說:“真對不住,又給你添麻煩了。”
校長倒不在意,笑呵呵站起來去打電話,嘴上客氣道:“說的哪里話,你們能來我們就高興。”
他打電話叫來一輛農機三輪車,送沈暮成和岑沐子去市集買衣服,說好了領去領回,管老師在這里板等,不見到沈暮成岑沐子不出發(fā)的。直到坐上三輪,岑沐子悄悄說:“那洗澡怎么辦?”
沈暮成聽了,向前扳著司機肩膀問:“師傅,縣城里有沒有賓館,可以開房間洗澡的?”
“有啊。”師傅歪頭看看他:“你要只洗澡不用開房間吧,貴得很,有澡堂子的,買了衣服我領你們去。”
“澡堂子行嗎?”沈暮成回臉問岑沐子。岑沐子面露難色,她沒去過公共澡堂。在江西,基地營區(qū)雖偏遠,住房條件很好,雖然是南方,冬天依舊供暖,在家就能洗澡。
“你們兩個學生不要去開房間。”三輪師傅扭頭道:“縣里亂的很,給抓到說不清的。”沈暮成和岑沐子都愣了愣,沈暮成問:“說不清什么?”三輪師傅說:“把你們當買淫嫖娼的拉到派出所,不是找事嗎?”
聽了這話,沈暮成和岑沐子都暗自臉紅。比起被捉到派出所,寧可選擇公共澡堂。沈暮成帶商量問:“就在澡堂子堅持一下吧,好不好?”
他說著話,手按在岑沐子膝蓋上,掌心的溫熱透過半干半濕的牛仔褲,讓岑沐子覺得麻癢癢的。她勉強點了點頭。
三輪師傅停下的地方是個四層樓的,看著像火柴盒的農貿市場。說是農貿市場,因為一樓是菜市場和超市,二樓是服裝百貨,三樓是家俱擺設。進了菜市場,撲面的怪味讓岑沐子直皺眉頭,沈暮成很自然的牽住她的手,岑沐子沒有拒絕,乖乖跟著他走上樓梯。
二樓簡直是服裝的海洋,衣架連綿展開,不分彼此,放眼全都是布,也不知道是男裝是女裝。沈暮成看得頭暈,低聲說:“隨便買個替換吧?”岑沐子這方面經驗全無,全憑他作主。
沈暮成的衣裳都是媽媽打理,平時也絕少買衣服,到這里也是個外行。可岑沐子乖順聽話,倒讓他生出責任感,像是要替她周妥一切似的。他看見一排衣架掛著各色牛仔褲,于是拎了一件問:“這個多少錢?”
老板娘是個生意精,眼看他倆半身的臟泥,又是個學生模樣,心里明白七八分。只當他們小情侶偷偷溜出來玩,弄臟了急等著換衣服,于是放開了價說:“一百八十五塊。”
沈暮成也不知道一百八十五塊是貴是便宜,他出來時帶著兩百塊錢,算著是夠了,于是向岑沐子說:“你試試,能穿就買它吧。”
岑沐子更不懂價錢貴賤。早上趙秘書給了她五百塊錢,叮囑她有事打電話,緊急了就打車回家。她算著錢也夠了,于是接過褲子鉆進三合板拼成的試衣間。沈暮成在外面等著,老板娘望他一笑:“小女朋友啊。”
沈暮成也懶得跟她解釋,順水推舟點點頭。
老板娘笑道:“你自己要不要買一條?我看你身上也臟得很。”沈暮成這才驚覺,若要給岑沐子買了褲子,他就沒錢了。他臉上略生猶豫,老板娘已經看在眼里,立即從衣架上拽出一條運動褲:“這個便宜,五十塊拿走。”
五十塊。聽著是比牛仔褲要便宜。但沈暮成沒有那么多錢。他算了算賬說:“兩條一百九十塊。”老板娘亂搖頭:“這個不行,牛仔的一百八十五是最低價了。運動褲給你讓一讓,四十五塊。”
“我沒那么多錢。”沈暮成老實說:“買不了。”
三合板試衣間的門砰得開了,岑沐子走出來,低頭看著自己。沈暮成倚在衣服堆里,看著她感嘆,岑沐子的腿是真好看,隨便穿條褲子也修長漂亮。岑沐子紅著臉望望他,沈暮成說:“很好。能穿就買吧。”
岑沐子點點頭,從試衣間里拽出書包,滋得扯開拉鏈拿錢。沈暮成一把按住了說:“我來給!”老板娘笑道:“姑娘。他給你買了,自己就沒錢買了,你看他的褲子也臟啦。”
沈暮成的臉刷得就紅了,窘得沒地方站似的。岑沐子說:“我有錢,你要是不夠,就用我的。”
“你哪來的錢。”沈暮成輕聲說:“我沒關系的,忍回家再換都行。”
老板娘拍拍搭在衣架上的運動褲說:“這條褲子五十塊,最低四十塊。”岑沐子聽了便說:“你拿來給他試試。”老板娘趕緊遞過來,岑沐子接了塞在沈暮成懷里,在他耳邊說:“你去試衣服,我同她還價。”
沈暮成驚疑不定望望她,岑沐子安慰道:“還價我還是會的。”
沈暮成心想,女生在這方面都比較行,不像他臉嫩不好意思開口,于是接了褲子走進試衣間。眼看著他關好門,岑沐子問:“兩條一共多少?”
“二百二十五,”老板娘說:“便宜點,給你二百二十吧。”
岑沐子二話不說,捏了五十塊錢遞給她,又道:“一會兒他出來了,就說兩條一百七十。”老板娘驚訝著望望她,不由笑道:“行啊,沒問題。”
等沈暮成出來,岑沐子若無其事等他,只說還到一百七十塊。沈暮成付了錢,老板娘殷勤著找袋子給他們裝了臟衣服,又揮手叫下回再來。
沈暮成拉著岑沐子走到樓梯口問:“你怎么還的價?”
“沒什么啊,她不同意就不要唄,這里賣褲子的這么多。”
沈暮成似懂非懂點點頭,笑道:“還有三十塊錢,正好夠去洗澡。”岑沐子哧得一笑:“如果開房間洗澡,那就不夠了吧。”沈暮成笑笑沒說話,走在樓梯上,他手心里虛牽著岑沐子的小手,心里涌動奇怪的感覺。
他想給她最好的,可他有能力嗎。
沈暮成把手插進褲兜里,里面有條冰涼的鏈子,是他特意從臟褲子里拿出來收好的,那是陳淮桐的鑰匙鏈。沈暮成實在是想知道,岑沐子和陳淮桐怎么會那樣熟稔。他知道她愛吃風鵝,她知道他貼身鑰匙鏈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