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看見岑沐子掉進水窖里,沈暮成想也沒想就要往里跳。陳淮桐一把拉住了說:“臟啊!”沈暮成問:“那怎么辦,看她泡在里面啊?”
“可以用梯子。”跟來的校工眼見岑沐子沒有危險,放寬了心建議:“我去村民家借把梯子,放進去讓她爬上來。”
沈暮成看看漠漠山路,皺眉問:“最近的村民家有多遠?”
“要走十多分鐘吧。”龐月芹說:“也很快。”
快什么呀!沈暮成望著泡在臟水里岑沐子,她簡直快要哭出來了。
她那種可憐兮兮,又拼命忍耐的模樣,很讓沈暮成受不了。他咬咬牙說:“這水雖然不深,可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來回二十多分鐘太久了。”
“那怎么辦?”
陳淮桐剛問完,沈暮成撲通跳了進去。濺起的臟水嘩得淋了岑沐子一頭。岑沐子緊閉眼睛和嘴,只聞到中人欲嘔臭氣。沈暮成涉水過來,先問:“你沒事吧。”
岑沐子不想開口,怕臟水流進嘴里。她用手指著自己,苦著臉看他。意思是,這能沒事嗎?
沈暮成瞧她狼狽樣,也不知怎么又覺得好笑。為了避免嘲笑的嫌疑,他使勁忍著,伸手環(huán)住岑沐子的腰說:“我抱你上去。”
岑沐子說:“嗯嗯嗯嗯嗯嗯嗯?”
沈暮成一愣:“什么?”
陳淮桐伏在上頭大叫:“她問你,你怎么抱她上去!”
高勤湊腦袋看著,這時喃喃說:“絕了,還要帶個翻譯。”
沈暮成亦有同感,憑什么岑沐子說的話他聽不懂,陳淮桐就能聽懂。現(xiàn)在不是捻酸的時候,他也不回答岑沐子,微蹲身子抱住岑沐子的腿說:“你扶著我肩膀,把你舉高,叫陳淮桐接你上去。”
岑沐子也沒別的辦法,只想早點從臭水坑里爬出來,于是聽憑擺布。沈暮成把她用力一托,岑沐子果然配合著摟住他肩膀往上聳,上面陳淮桐掛下半個身子,校工抱住他的腿防著他掉下去。
陳淮桐大叫:“把手舉起來。”岑沐子放開沈暮成高舉雙臂,陳淮桐硬是掐著她腋窩把她拖了上來。
岑沐子爬出水窖,哇得先干嘔一聲,完全不知道拖出來臟水全沾在陳淮桐身上。“壞了!”陳淮桐忽然大叫:“沈暮成怎么上來?”
這話說了大家都傻眼。龐月芹輕聲說:“還不是要去拿梯子?”
最后的結(jié)果是陳淮桐和校工跟著龐月芹去拿梯子,但高勤非要跟著。陳淮桐想讓高勤留下,這樣沈暮成和岑沐子也有個照應(yīng)。可高勤不肯:“他倆一個坑里一個坑外,我留下也幫不上什么。不如跟你們?nèi)ゴ遄樱辽倥c水給他們洗洗啊。”
陳淮桐覺得這話也在理,陰著臉同意了。一行人漸走漸遠,山間小道安靜下來。樹木茂密,早秋正午的陽光雖猛烈,卻被屏蔽在外。林子里清涼幽靜,有小鳥嚦嚦清鳴,一只白色的蝴蝶翩翩而出,繞著岑沐子飛了飛,也許嫌她臭,掉頭就飛走了。
“如果沒有臭水池,這里風景挺好的。”沈暮成在坑底苦中作樂說。
岑沐子不說話,她坐在坑邊,把濕淋淋的褲子垂進坑里,褲腳淋漓的臭水,一會兒嗒一聲,一會兒嗒一聲,滴在水窖里,在綠色污水面上劃開小小的漣漪。
“你在想什么?”沈暮成問。
“我在想,我就不該出來。”岑沐子懊悔說:“不出來就沒事了!”
“這是意外啊,”沈暮成笑道:“哎,你為什么不喜歡集體活動啊?”
“無聊唄。”岑沐子板著臉說:“都是一樣的風景,有什么意思啊。”
“和同學出來玩不止是看風景啊。”沈暮成笑咪咪說。
岑沐子長吸一口氣,四顧周遭景物。快到中午了,陽光在山路間騰起迷蒙的白光,把天地間籠罩的蒼白疲憊,連遠處綿延的山脈也顯得無精打采。
“你那天唱的什么歌?”岑沐子忽然問。
沈暮成沒想到她思維跳的這么快,愣了愣才說:“city。”
“city?”岑沐子居高臨下看著他:“城市嗎?”
“字面上翻譯是這樣,”沈暮成笑起來:“好聽嗎?”
岑沐子點了點頭。
“你要是喜歡,我回頭把CD借給你。”
“我家里沒有播CD的東西。”岑沐子慢吞吞說。爺爺不喜歡新鮮事物,家里除了電視機和收音機,沒有別的電子產(chǎn)品。
沈暮成又誤會了。他暗叫糟糕,生怕打到岑沐子的痛處,趕緊補救說:“我把CD機也借給你,Sony的,音質(zhì)很好。”
“索尼的CD機要多少錢?”岑沐子想了想,猶豫著問。她實在不懂這些。
“我那臺是中檔的,一千五百多。”沈暮成說,又笑笑道:“你拿去用吧。我想買個最新的,舊的那臺又處理不掉,放著也覺得……”
他說到這里猛然剎住。放著也覺得浪費,所以送給她。這當然是個借口,可他怕岑沐子多心。
“我不要,我要臺新的。”果然岑沐子鼓著嘴說。
沈暮成心想,她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是讓我給她買臺新的,還是叫我別管,她自己會買新的。鑒于補習班的事,他這次不敢冒失,小心問:“那你知道在哪里買嗎?”
岑沐子搖了搖頭。
“等回去了,我?guī)闳ベI。”沈暮成自告奮勇說。看著岑沐子點頭,他又問:“你要多少錢的?”
“就和你的那臺一樣。”岑沐子笑了起來:“我不懂這些,你用過覺得好那就好。”
“哦。”沈暮成琢磨她的意思,仿佛和錢沒有關(guān)系。他懵懵的不知道說什么,岑沐子皺眉頭張望山路:“他們怎么還沒有回來。”沈暮成說:“路遠吧。來回總要二十分鐘,再加上找到肯借梯子的人。”
岑沐子嗯一聲,回臉望望他:“你干嘛跳下來救我?”
沈暮成笑了起來:“你想在這里面多待會嗎?”
岑沐子當然不想,那水里有什么誰也不知道,渾濁骯臟,萬一……她不敢細想,打了個哆嗦,同時感激的看了眼沈暮成。
“我現(xiàn)在愁的是你的衣服。”沈暮成說:“我們還要走回縣城,才能找到賣衣服的地方。你看你的褲子,全都濕了。”
說的沒錯。岑沐子皺著眉頭張開手臂,看了看好容易穿一次的牛仔褲。
“不過你今天真好看。干嘛總穿著校服,學校只要求周一升旗穿,平時都可以穿自己的衣服。”
岑沐子沒說話,就手拔了株草在指間繞著。
“你那件粉紅T沒穿過吧,看著像新的。”
“呀!你們男生都這樣嗎,這么關(guān)心別人穿什么?”岑沐子皺眉打斷,舉著手里的小草問:“關(guān)心一下大自然吧,知道這是什么?”
那是株常見的小草,邊緣鋸齒形。沈暮成憑記憶猜測:“是蒲公英?”岑沐子愉快的搖搖頭:“并不是。”她含著得意的笑,眉眼俏麗秀氣,仿佛并非坐在臭水窖邊上,而是坐在云朵上,身后映著碧空萬里。
沈暮成貪戀得看著她:“那我不知道了,你告訴我吧。”
岑沐子晃晃頭:“這是婆婆丁,長得跟蒲公英很像,但不會開花,也不會結(jié)出絨球來。”沈暮成聽她說的有趣,笑道:“那它會做什么?”
“沒什么做什么呀,”岑沐子說:“這是野菜,可以吃的,清熱解毒。”
“你吃過嗎?”
“當然!”岑沐子洋洋得意踢踢腿:“還有一串紅的花蜜,銅錢草的葉子,都很好吃,酸甜酸甜的。不過婆婆丁不甜,很澀。”
沈暮成聽她說的很在行,好奇問:“你都吃過啊?”
岑沐子更好奇:“你沒吃過嗎?你們小時候不玩這些嗎?”
“我們小時候?”沈暮成嗔道:“說的好像我們不是一代人。”
岑沐子微笑著看他,卻不答話。城里的孩子也很可憐,岑沐子想,他們知道的全在書本上,看不見,摸不著,全靠著文字描述出的印象。
“你小時候……在這里嗎?”沈暮成小心探問。
這話問到岑沐子痛處,她搖了搖頭,低頭看著手里的小草,捻著轉(zhuǎn)了一圈,捻著又轉(zhuǎn)一圈。
“那為什么會過來啊。”沈暮成問的心虛氣短,仿佛懷著鬼胎。他很怕她會講,關(guān)你什么事!
可岑沐子卻沒這樣。她望著小草出了會神,輕輕嘆氣:“都說回來教學質(zhì)量高。”
“回來?”沈暮成咀嚼著她的用詞。
岑沐子點了點頭:“其實我不想回來,我不在意能不能上大學,也不想聽什么將來干什么之類的,我就想每天開開心心的。”
這是她的真心話吧,被她說出來,只有他聽見了,這讓沈暮成受寵若驚。他一時找不到話講,下意識回答:“你是我知道的,第二個不想上大學的人。”
“第一個是誰?”岑沐子歪著頭問。
“顧慢慢。”沈暮成說:“她說人生是一眼望到頭的無趣,考不考大學沒分別。”
顧慢慢這個名字讓岑沐子心里微動。沈風明和顧慢慢坐在餛飩攤的一幕又浮出來。要不要告訴沈暮成呢,岑沐子沉吟著想,還是不要了,也許是看錯了,也許……總之這種事讓他知道,不如不讓他知道。
設(shè)身處地的想一想,岑沐子心里有點難受。她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堅決擁護者,如果爸爸移情別戀了,會讓她很失望,很失望。
她看著沈暮成的目光不自覺帶著悲憫之色,沈暮成察覺了,問:“干嘛這樣看著我?”岑沐子匆匆一笑:“顧慢慢說的很對,人生是一眼望到頭的無趣。”
“你們女生總是這么悲觀。走不同路有不同的風景,為什么是一眼望到頭的無趣?”
他似乎忘了那天晚上,當顧慢慢說出這些話時,他分明是認同的。
“顧慢慢……”岑沐子揣度著問:“很喜歡和你在一起嗎?”
“沒有吧。就是同班同學,也沒有刻意在一起。”
“你們班三十幾個人,除了你我只知道她。上次補習結(jié)束,我和高勤看見你們倆站在海清新村門口,啊,對了,還有你爸。”
“那是偶而遇上的!”
沈暮成急忙的分辨讓岑沐子生出頑皮的興致。“偶而遇見誰?你們偶而遇見你爸嗎?”岑沐子笑咪咪問。
“當然不是!”沈暮成趕緊剖白:“那天晚上我想送你回去,可又怕你不樂意,這才遇上了她。”
這話說的太直白,岑沐子臉上發(fā)燒,偏過臉說:“遇上了就遇上了,干嘛又怪在我身上?如果沒有我,你們就不會遇上了?”
沈暮成無可奈何看著她,卻說不出話了。
岑沐子聽他沒聲音了,歪回臉來望望他:“怎么不說話了?”沈暮成笑笑:“平時看你沉默寡言,其實小嘴挺能說的。”
他語氣里的寵很明顯了,氣氛變得親昵,岑沐子臉更熱了,想來八成是紅了。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時,山路上率先跑來陳淮桐的身影,遠遠就喊:“沈暮成,岑沐子,不要急啊,我來啦!”
岑沐子遠遠望著陳淮桐,微笑道:“陳淮桐像個英雄。”
“是你的英雄嗎?”沈暮成在水窖底問。岑沐子垂下目光看他,他笑微微的不像是有怨氣,像是回敬岑沐子一招。
“是啊!踩著七彩祥云的英雄!”岑沐子故意這樣講,挑釁得看著他。
“你可別這么說,”沈暮成依然笑道,眼睛里閃出堅定的光彩:“我會傷心的。”
岑沐子不敢再接下去,她匆匆避開沈暮成的眼睛。所幸陳淮桐上氣不接下氣跑了過來,他和校工一頭一個扛著梯子,到地方就說:“找個梯子可累死我了!人家村民都不理解,掉水窖里爬出來就行了,干嘛用梯子!”
“不是,他是叫你用繩子,用梯子費。”校工笑著解釋。
“我的天啦繩子!”陳淮桐大叫:“就沈暮成那本事,他用繩子能爬出來嗎!”
“那你就能爬出來了?”高勤跟上來笑著埋怨。她跑得熱,滿臉的汗,早把風衣脫了,里頭穿著藍格子襯衫,跑山路讓她臉色紅潤,倒比之前洋溢著青春。陳淮桐聽她說這話,忽然想到他媽埋怨他爸也是這樣。他有點受不了,趕緊岔開了叫道:“快,快救人!”
沈暮成終于成功爬上了水窖。他和岑沐子一身臭氣坐在地上,陳淮桐望著他們皺眉頭:“看見你們,我想起一個成語。”
他沒說出來,高勤已經(jīng)撲哧笑出來,岑沐子也知道他要說什么,瞪了陳淮桐一眼。偏偏沈暮成是個呆的,問:“什么成語?”
“臭味相投!”陳淮桐說完,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