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沈暮成依舊在吳盤街口與岑沐子分手。他不想輕易破壞岑沐子剛剛建立起來的好感。看著岑沐子低頭走進吳盤街的身影,沈暮成覺得很滿足。
別墅小院里花木蔥蘢,因而這片的秋天浸潤在桂花的甜香里。岑沐子很喜歡桂花的香味,這種花香像醇厚的酒釀,清甜的讓人迷醉。
快到中秋了,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浮云遷移,月亮上若有若無的黑影引人入勝。岑沐子相信那里有樓閣桂樹,她是不講科學的,科學過于冰冷,而人生需要暢想的溫暖。
岑沐子拉了拉電鈴垂下的繩,毛陽很快開了門。
“回來了。”毛陽笑容滿面,好像很高興的樣子。他這個時候應(yīng)該去串門了,岑沐子有點意外。但她發(fā)現(xiàn)整個院子氣氛都不一樣,房檐下的燈開著,駕駛員和保姆圍在燈下,正在逗弄什么。
“什么東西?”岑沐子伸頭去看。
是一只小狗,黑色的小狗,可能剛出生吧,只有半條手臂長短,耷拉著耳朵閉著眼睛,乖乖趴在前爪上。保姆用粉紅色塑料碗倒了半碗牛奶,正撮著嘴逗引它來喝。
“哪來的狗?”岑沐子驚恐問。
她不喜歡貓啊狗啊,不是因為嫌惡,是害怕它們死掉。想著那樣溫軟的小身子,忽而一天變得僵直了,簡直不堪設(shè)想。她在江西基地養(yǎng)過一只瓢蟲,裝在玻璃瓶子里,喜歡的睡覺都要抱著。
可是沒幾天,小瓢蟲就死了。岑沐子足足哭了一天,接著幾天都心情不好,想到小瓢蟲就不高興。從那時候起,她再也不養(yǎng)任何活物,包括螞蟻、烏龜、兔子、刺猬、狗和貓。
以上幾種寵物是她在江西的好友人手一只的東西。
“是鄭剛送來的。”毛陽說:“德國黑背,純血統(tǒng),很貴的。”
鄭剛是家里早前的公務(wù)員,考上軍校后分配的單位里有工作犬。他習慣中秋國慶前來看望爺爺,因此帶了這只小狗做禮物。
岑沐子哆嗦一下,背著書包回到屋里。飯廳里燈光大亮,岑沐子伸頭進去看看,爺爺正在吃晚飯,鄭剛趙秘書一左一右陪著。
“爺爺。”岑沐子走進去,乖乖叫一聲。
“沐子回來了!”不等爺爺說話,鄭剛笑著站起來:“又長高了,這真是成大姑娘了。”
岑沐子有點害羞。鄭剛在家里的三年她在上初中,這一轉(zhuǎn)眼就高三了。“鄭叔好。”她禮貌著叫一聲。“看見小狗沒?它可聽話了,以后就陪著你。”鄭剛很高興說。
岑沐子只好擠出應(yīng)景的笑容。
知道她不喜歡貓狗,爺爺于是轉(zhuǎn)開話題:“放了書包來吃飯吧。”岑沐子答應(yīng)著去了,轉(zhuǎn)身聽見爺爺同鄭剛講:“每天弄得天黑才回來,晚上要熬到十二點才睡,小孩子考學最可憐!”
岑沐子把書包就近擱在會客廳里,洗了手換上拖鞋,轉(zhuǎn)進飯廳吃飯。趙秘書早替她盛好飯,又拿了筷子遞給她。
“讓她自己來!”爺爺說:“這么大了不會盛飯嗎!”
趙秘書也不分辨,笑著坐下了。
岑沐子知道這是爺爺例行的教育,其實并不是沖她,因而接了碗坐下吃飯。
“你要多吃點,”爺爺看著她挑了兩粒米塞進嘴里,皺著眉頭說:“吃得跟貓糧一樣,學習任務(wù)重,身體跟不上不行。”
“我知道啦。”岑沐子懶洋洋說。
爺爺于是對鄭剛說:“你看她越來越瘦,一點精神都沒有。我不想她念高中,應(yīng)該早點當兵,送到部隊去鍛煉。可她爸媽不同意。”
“沐子打算考軍校嗎?”鄭剛笑著問。
岑沐子從碗上抬眼睛,望著他搖搖頭:“我不想上軍校。”
“她想上師范大學,”爺爺說:“有名牌大學情結(jié)。”
岑沐子失笑道:“爺爺,您挺時髦啊,還知道情結(jié)。”
大家都笑了起來,爺爺今天很高興,臉頰泛著紅光。趙秘書打趣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想當兵,上名牌大學,出國,做白領(lǐng),當兵有什么趣味。”
“是啊,都像他們那樣想,誰來當兵呢?”爺爺皺眉頭說。
“那您別犯愁,”鄭剛接上道:“削尖腦袋想當兵的大有人在。現(xiàn)在部隊最好的差事就是人武部。”
人武部負責招兵,近兩年對義務(wù)兵的安置政策好,退武后可以進政府機關(guān),因此招兵變得很吃香。
爺爺望他一眼:“你想去人武部嗎?”
鄭剛沒說話,過了會小聲說:“總有一天要轉(zhuǎn)業(yè)的。”
人武部雖然好,但是沒有發(fā)展。爺爺對鄭剛的期望看來不止于混兩年過小日子,于是陰著臉不說話。眼看歡騰的氣氛忽然沉淀下來,趙秘書趕緊說:“沐子,你的數(shù)學補習班怎么樣,五百六十塊十堂,這可不便宜,別給人忽悠了。”
“還挺好。”岑沐子立即會意。她和趙秘書打配合哄爺爺高興已經(jīng)熟門熟路:“就是太遠啦!放學以后趕到赤輪小學總是來不及。”
“講到這個我想起來了,”爺爺丟開了鄭剛的事說:“小毛昨天跟我說,你坐同學的自行車去上學!哎,我不給你騎車就是怕危險,可是坐別人的車更危險啊!”
果然毛陽還是打小報告了。岑沐子心里咚得一沉,不過聽爺爺?shù)囊馑迹柕男蟾娣堑珱]有添油加醋,還替她打了掩護。她于是說:“那你不讓我學騎車!同學都騎車,他們都不用遲到,只有我要遲到。”
“首長,”趙秘書笑道:“沐子這么大了,學個自行車也是應(yīng)該的,大哥像她這么大,您也這么管著?”
他說的大哥是指岑沐子的爸爸。爺爺笑道:“我沒時間管他。他和陳為山上學不走大路,爬墻頭進人家院子抄近路,弄得天天有人來告狀。那只好給他買自行車。有次我下班回來,看見他倆騎車,哎呀,大冬天不戴手套,手抄著兜騎車,這樣。”
他說著將兩手掖在腰里,昂著頭轉(zhuǎn)著眼睛看遠方,動身子假作騎車的樣子,滿桌都笑起來。
“爺爺,您可真偏心,我爸雙手脫把行,我學個自行車都不行。”岑沐子抓住機會撒嬌。
“隔代親啊。”爺爺嘆一聲。
“首長,給沐子買輛車吧,我來教她,先在院子里學。在我這考到駕照了,再許她上路。以后她到了部隊,騎車跑營部都是常事,到那時候再學耽誤事啊。”
爺爺沉吟一會,望趙秘書道:“你有空教她?”
“有啊。”趙秘書笑道。
“我要輛紫色的自行車,”岑沐子見機極快,不等爺爺發(fā)話先把事情敲定:“公主把的那種,就是高龍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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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飯最愉快的事就是把自行車解決了。岑沐子順帶提了要去天柱山小學,爺爺很感興趣,認為助學是好事,又聽說陳淮桐一起去,他更是放心。剛剛他提到陳為山,就是陳淮桐的爸爸,是看著長大的。
秋游定在下周一,這晚上有鄭剛和趙秘書陪著,爺爺讓保姆陪岑沐子去超市買點東西,替秋游做做準備。岑沐子力證她自己可以去,爺爺堅決不放心,說天黑了女孩子出門不方便。
吃過晚飯,岑沐子坐在會客廳等保姆收拾完桌子,好陪她上街。爺爺上樓吃藥去了,鄭剛說:“沐子,那只小狗你想好叫什么名字了?”
岑沐子搖搖頭,冷不丁問:“它會不會死的?”
鄭剛愣了愣,隨即笑道:“就是死也要過好多年。狗的壽命總有七年。”
七年。岑沐子想著。對高三學生來說,日子是度日如年,她還沒有領(lǐng)會到七年只是彈指一揮間。這樣漫長的時間讓岑沐子微微心動,她望窗外瞧了瞧,其實那只小狗很惹人憐愛。
“你別看它現(xiàn)在小,”鄭剛笑道:“等長大了,它可是只大狗,特別威風,能保護你!”
“保護我?”岑沐子失笑道:“我瞧它像個肉團子。”
鄭剛還要說什么,趙秘書在樓梯上喊:“鄭剛,首長叫你上來!”
鄭剛知道是為他調(diào)動的事。他不想在原單位,那是作戰(zhàn)部隊,太辛苦了。鄭剛趕緊答應(yīng)著往上頭跑,把岑沐子一個人留在會客廳。
聽著廚房里傳來碗瓢的聲音,岑沐子窩在沙發(fā)里很無聊。她想找本書看,又懶得動,于是扳著手指頭放空心思坐著。不過一會兒,岑沐子忽然覺得腳上癢癢的。
還沒過中秋,天氣還燥熱著,岑沐子穿著露腳趾的塑料拖鞋。她低頭一看,嚇得身子一縮,那只小狗不知道怎么混進來了,正低著頭舔她的腳。
岑沐子渾身肌肉繃緊,也不敢動,也不敢叫。小狗舔了兩下,后腿盤著坐好,挺著小身子抬頭看她,兩只黑豆眼烏溜溜的發(fā)光,粉紅的小舌頭來回舔動,像在回味腳趾頭的滋味。
岑沐子就這么看著它,它也這么看著岑沐子。這場對視不知道持續(xù)了多久,岑沐子心里結(jié)著冰慢慢融化了。它真可愛,兩只眼睛溫柔又無辜,清亮又可憐,像,像,像……沈暮成?
岑沐子被這個念頭嚇到了,趕緊壓制住自己,輕聲喝道:“去,去。”可小狗不去,身子一軟在她腳邊躺下來,溫熱的小身子擦著她穿絲襪的腳。岑沐子瞬間懂得了,為什么那么多人喜歡養(yǎng)狗,這種陪伴和被需要的滋味很溫馨很踏實。
“給你取個什么名字呢?”岑沐子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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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終于收拾好了,領(lǐng)著岑沐子出了門。她姓韓,有五十多歲了,到家里也不少年了。聽說她丈夫去世了,只有個兒子在深圳打工,家里沒有牽掛,于是出來做事。
韓阿姨很喜歡岑家。家里條件好,有公務(wù)員搭手干活,爺爺還沒到生活不能自理的時候,平時吃飯又只有三個人。除了活輕,爺爺給的薪水按最市場最高價,有時候她請假去看兒子,又給帶上大包小包的禮物。
除了岑沐子的爸爸,爺爺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小兒子在北京,女兒在澳大利亞,他們都希望韓阿姨能把老人照顧好,長期干下去,替他們免除后顧之憂。正因為這樣,韓阿姨拿這個家當自己家看。
她初見岑沐子的時候,是她被接回來讀初中。韓阿姨很喜歡這個悶聲不吭,懂事不惹事的姑娘,但岑沐子卻待她不親近,很禮貌也很疏遠。因此每回陪她出門,兩個人都是無話可說,埋頭走路。
最近的超市就在四背頭。岑沐子向來不參加集體活動,韓阿姨也不知道該給她帶什么,到了四背頭就說:“買點水果吧?”
“不要。”岑沐子立即說:“帶水果干什么?”
“路上吃啊,別的同學都有,你沒有多不好。”
岑沐子沒想過這個問題,搪塞著說:“我就買點小包裝的洗浴液就行了,別的都有。”
“爺爺叫我陪你出來,就是要準備好。出去玩東西要帶足,天柱山那里買不到東西的。”韓阿姨認真解釋。
她說著也不管岑沐子,找了個水果攤停下問價錢,一邊又回頭跟岑沐子說:“我替你削好切好裝在盒子里,你不要煩神的。”
岑沐子無奈,只得隨她怎么弄。她遠離水果攤站著,無聊的四下張望,舊書店就在前面不遠處,岑沐子動了心思,想溜進去看看,又怕韓阿姨給爺爺告狀,說她亂跑。
就在這個時候,她肩上被人大力一拍,岑沐子回頭就看見陳淮桐,他笑咪咪問:“站在這干什么呢?”
“我……”岑沐子還沒說出話來,就看見沈暮成跟在他后面,正沖著自己笑。
她把買東西準備秋游的話吞了回去。像模像式的為秋游做準備,在岑沐子看來比較丟面子,她喜歡萬事都不在意的那種感覺,很灑脫很無所謂的感覺。
特別是不能叫沈暮成知道,好像她很在意這次出門似的。
“我就隨便站站。”岑沐子說。陳淮桐笑道:“既然沒事干,跟我們?nèi)ネ姘桑 ?br/>
“去哪玩?”岑沐子問:“你們還有時間出去玩?”
陳淮桐正要搬出他那套“玩樂好時節(jié)”的理論,韓阿姨買好水果走過來:“沐子,是你同學啊?”岑沐子點點頭,又介紹說:“這是我阿姨。”
陳淮桐聽了就懂,他家里也有保姆,遇上一起出門也說:這是我阿姨。但沈暮成卻認真打量著韓阿姨。韓阿姨不是本地人,普通話說的也不好,帶著口音。加上韓阿姨是個老實人,自認兒子二十多歲了,平時也不注重衣冠,在沈暮成看來,她和岑沐子完全不像一個世界的。
“她叫她阿姨,”沈暮成琢磨著想:“可能是她姨媽吧。原來她真沒有父母,跟著姨媽過日子嗎?”
陳淮桐很機靈,立即知道岑沐子是被“押著”出來的。他馬上嘴甜說:“阿姨好,我是她同學,我叫陳淮桐。今天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我有好多不會,想請沐子跟我回家?guī)蛶臀摇!?br/>
“跟你回家?”韓阿姨立即警惕:“你家住在哪里?”
“就吳盤街二十三號,很近的。“
吳盤街很長,陳淮桐家和岑沐子家各在一頭,雖在一條街上,卻也要走十分鐘的路。但畢竟是一區(qū)的,韓阿姨聽著這話有點猶豫。岑沐子附在她耳邊說:“阿姨,你知道何阿姨吧?”
陳淮桐的媽媽姓何,她逢年過節(jié)會來家里看看,韓阿姨知道。
“啊,就是……”她恍然著說,岑沐子又附耳說:“就是陳淮桐的媽媽。”韓阿姨這下放心了,點頭笑道:“那好那好。”岑沐子道:“那我去他家里,你到超市給我買點洗發(fā)水沐浴液,要小包裝的。”
韓阿姨于是叮嚀她小心,又問要不要去接,陳淮桐笑道:“我送她回來,你放心吧!”岑沐子不肯再叫他們說下去,推著陳淮桐道:“快走,快走了。”
三個人丟下韓阿姨跑出去好遠,岑沐子忽然問:“我為什么要跟你們?nèi)ネ妫俊?br/>
“那要問你啊。”陳淮桐似笑非笑說。
岑沐子知道他什么意思,低頭往前走不吭聲。沈暮成卻聽了心情大好,他笑咪咪看著岑沐子的背影,她雙手抄著兜,短發(fā)又垂下來,影子被路燈投在地上,秀麗漂亮。
“我家里來了條小狗。”岑沐子忽然沒頭沒腦說。
“啊?什么狗?”陳淮桐趕緊問,他很喜歡狗,家里有條中華田原犬,叫騰達。
“德國黑背。”
“哇!這個厲害了!”陳淮桐雙眼圓睜:“你養(yǎng)不養(yǎng),不養(yǎng)送給我。”
“你哪來的德國黑背?”沈暮成關(guān)心問:“那個狗很貴的。”
岑沐子盯他一眼:“撿的。”
沈暮成被她盯得一怔,喃喃道:“運氣這么好。”
陳淮桐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們轉(zhuǎn)進了別墅區(qū),周圍安靜下來,陳淮桐的笑聲特別響亮。被他的笑聲感染著,岑沐子也忍不住笑了,只留著沈暮成不明白,這有什么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