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退潮
手術(shù)結(jié)束后,三郎總會泡個澡。手術(shù)順利的話,舒舒服服地坐進浴缸確實是一大樂事。
坐在浴缸里讓熱水浸到脖子,一個人暗自得意:“我也長進了不少啊。”每次都泡頭澡的所長總愛在浴室里哼歌,三郎現(xiàn)在切身體會到了這種心情。
之后再來一杯啤酒,那就快活似神仙了。
但是唯獨今天,三郎沒有心情泡澡。盡管渾身是汗,滿臉是血。做手術(shù)時雖然戴著橡膠手套,手上依然殘留著血液黏糊糊的感覺。
三郎很想快點洗掉,但他覺得即使泡進浴缸也平靜不下來。面對著徘徊在鬼門關(guān)的患者,連泡個澡好像都是一種罪過。
三郎只是簡單沖了個淋浴。
在更衣室脫下手術(shù)衣后,三郎發(fā)現(xiàn)從貼身襯衫到內(nèi)褲都被染紅了。原來亞希子的血已經(jīng)滲透進來了。
不知她流了多少血,這么一想,三郎就渾身發(fā)抖。反正是流了大量的血。真想不到,從那么嬌小的身軀里,居然能流出那么多血。
“全身的血幾乎都流光了,那位女性會死掉的。如果是真正的醫(yī)生給她做這個手術(shù),沒準兒會得救,可是我技術(shù)這么差,所以……”
真是不走運。不,對于她本人來說,光用“不走運”這個詞是表達不了的。因為宮外孕而丟了性命的話,她就是死也不能瞑目吧。
內(nèi)褲上的血仿佛是亞希子怨恨的明證。看著那些血跡,三郎深切感受到了把一個活人推向了死亡的沉重壓力。
三郎脫掉內(nèi)褲,開始沖澡。
剛擰開水龍頭時出來的是冷水,但三郎照樣站到了冷水下面。
最好有一大盆冷水當頭潑下來。他渴望能讓自己渾身被冷水澆透,讓一切付之流水。三郎恍惚覺得自己是一個佇立在瀑布下的修行者。
“請讓我受盡懲罰吧……”
三郎站在嘩嘩流水的噴頭下,嘴里念叨著。
亞希子還橫躺在手術(shù)臺上。無影燈雖已關(guān)掉,她直挺挺地躺著,上面蓋著被單。
麻醉應該已經(jīng)失效了,但她仍然一動不動。一直持續(xù)到縫合出血處時的呻吟聲現(xiàn)在也聽不到了。兩條手臂被左右伸開地固定著,左臂還纏著血壓計,右手背還插著點滴針。
快到下午四點了,斜陽給寂靜的手術(shù)室灑進了些許光亮。
亞希子還活著。血壓和脈搏依舊聽不清晰,看上去仿佛連呼吸都停止了。不過,如果把線頭放在那優(yōu)美的鼻子附近,線頭會微微晃動。這樣才勉強能知道她在呼吸。
三郎再次把聽診器按在她的左胸上。由于按得太輕,什么也聽不到。用力一按,才終于聽見了心跳聲。
但是她的心音并沒有健康人那種撲通撲通的節(jié)奏感。點滴還在繼續(xù)。采集來的新鮮血液早已全部輸入,現(xiàn)在輸?shù)闹皇菬o色的生理鹽水。
明子在洗手臺那里清洗手術(shù)用過的器械。另一位打雜護士正在沖刷被血染紅的地面。
護士長一邊診脈,一邊觀察著亞希子的臉。
每個人都沉默不語。伴隨著黃昏的臨近,死神正走近手術(shù)室。
“這個,怎么辦?”
打雜護士拿著放有胎兒的膿盆走過來。
“扔了吧……”但三郎立刻搖了搖頭,改口道,“不,還是泡在福爾馬林液里吧。”
明天所長他們就要回來了。到時候給他們看看比較好。雖然手術(shù)失敗了,但胎兒還是取出來了。三郎只想讓他們知道這一點。
“打電話了嗎?”護士端著膿盆離開后,護士長問道。
“所長是不是還等著這邊的消息呢?”
所長說他會在開船前一直待在東京的朋友家。他還說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在手術(shù)途中也無所謂,給他打電話。
可是,根本沒有工夫打電話。那樣嚴重的大出血,打個電話的工夫,人就沒了。
“就告訴他,手術(shù)結(jié)束了吧。”
事到如今,三郎更不想打這個電話了。就算打了,也只能告訴他手術(shù)失敗這個壞消息。雖說切開了腹部,但一看到血泊,自己便慌了神兒,能做的只是把血全舀出來而已。最后雖然止住了血,也只是把出血處胡亂縫上了。三郎正沉默著,病房的護士進來了。
“患者的朋友們想知道手術(shù)結(jié)果,都在等著呢。”
三郎朝護士長使了個眼色,走出了手術(shù)室。
五位學生都站在手術(shù)室外面走廊里。三郎一出來,他們馬上圍了過來。
“怎么樣了?”微胖的女學生第一個問道。
這種時候應該怎么回答好呢?由于三郎沒遇到過患者手術(shù)中死亡的情況,所以沒有聽到過所長是如何向家屬進行解釋的。
“我已經(jīng)盡力了……”
“她死了嗎?”女學生緊緊盯著三郎。
“不,她還沒有去世……”
“已經(jīng)不行了嗎?”
“估計是……”
五位學生一齊看向三郎。三郎在他們的注視下雙腳并攏,鞠了一躬。
“對不起……”
五個人什么也沒說,仍然愣愣地看著三郎。短暫的沉默過后,突然,微胖的女學生雙手捂著眼睛嗷嗷大哭起來。
“亞希子……”
另一個學生也哭起來,男生們?nèi)即瓜铝搜燮ぁ?/p>
只有一個學生,那個高個子的,看著像亞希子男友的男孩,直視著三郎。他握緊拳頭在顫抖:“是你把她殺死的吧?”
“……”
“把亞希子還給我!”
“別這樣。”
周圍的學生們把這個男生按住了。
“可是這醫(yī)生居然瞎說什么亞希子懷孕了……”這個男孩好像還無法相信亞希子懷孕的事情。
“她確實是懷孕了。”
如果是對這件事有所懷疑,三郎還是很有自信的。“要不然給你看一下胎兒吧。”
“不要……”
看樣子,高個子學生還是沒有勇氣看胎兒。
“沒有那個必要,為什么沒能救活她?”
“出血太多……”
“真的不行了嗎?”另一個學生問。
“因為血壓是零……”
“請讓我們見見亞希子。趁她還活著。”這回是一個女學生在喊。
“但是,她已經(jīng)沒有意識了。”
“亞希子,千萬不要死啊……”
五位學生一齊哭了起來。
三郎從幾個學生中間穿過去,去了檢驗室。雖然他想回手術(shù)室,但是眼睜睜看著自己執(zhí)刀的患者一步步走向死亡,實在無法忍受。
反正她一咽氣,護士就會來告訴自己的。在那之前,還是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在檢驗室里,三郎點燃了香煙。
風好像比剛才更大了似的。花壇上的花,花壇前面的平臺上晾的衣服都隨風飄舞著。
三郎想起了手術(shù)前飄到花壇上的紙片。當時決定賭一把,如果紙片在幾秒內(nèi)被風吹走的話就做手術(shù)。不過現(xiàn)在看來,那樣選擇好像是錯了。
還是不該做啊……
雖說自己能做一些手術(shù),但到現(xiàn)在為止,自己只做過闌尾炎和簡單的骨折手術(shù),其他的連見都沒見過。明知如此,這次還敢逞能,真是太欠考慮了。
那臺手術(shù)恐怕連真正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都很難完成的。哪怕是所長,碰到那樣的大出血,肯定也會頭疼的。何況是連醫(yī)生執(zhí)照都沒有的人,更是勉為其難了。
到底誰應該負這個責任呢?如果做手術(shù)的是個冒牌貨的事傳出去,學生們會怎么說?不,更不好對付的是亞希子的父親,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據(jù)說他是東京醫(yī)師會的掌門人,可能會馬上把自己告上法庭。
無醫(yī)生執(zhí)照的行醫(yī)者,會被處以兩年以下徒刑,或兩萬元以下的罰款。但是,這次把患者都治死了,可就不是這個程度了。如果是這樣,自己是不是還得承擔過失致死的罪責啊?那樣的話,會判多少年呢?
但是,手術(shù)又不是自己想要做的,是所長讓自己做,沒辦法才做的。如果根據(jù)這一點給予酌情判罰的話,又會是什么結(jié)果呢?即便如此,還是會判刑吧。
那可不行,不是鬧著玩的。因為手術(shù)失敗,就讓我吃牢飯可受不了。恐怕還不止是吃官司,如果登上報紙,廣而告之了,可怎么辦啊?身在東京的母親會擔心死的。母親很軟弱,沒準兒會自殺的。
外面的風依舊呼呼作響。這么大的風,船能起航嗎……
如果一直這樣刮大風,所長和亞希子的父親都來不了島上的話……我不如趁著他們還沒來,逃出島吧。
正胡思亂想著,三郎聽到有人喊“醫(yī)生”。是實習護士川合的聲音。只有護士們才管三郎叫醫(yī)生。
三郎來到走廊里,看見川合跑了過來。
“所長打來的電話。請馬上去接一下。”
三郎一邊點頭一邊咬住嘴唇。由于自己沒有打電話,所長等不及,親自打來了電話。現(xiàn)在必須如實相告了。
三郎一走進事務室,職員們都一齊回過頭來。他們是不是都知道手術(shù)失敗了呢?看他們的神情,一半像是在說“辛苦了”,一半像是在看笑話。
三郎在他們的視線中拿起了聽筒。
“喂……”立刻傳來所長的聲音。
“完了嗎?”
“是的。”
“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
“那個……大出血,孩子雖然拿出來了,但是胎盤沒取出來,只把創(chuàng)口縫上了……”
“那個沒關(guān)系的。總之血止住了,是吧?”
“是的。”
“現(xiàn)在患者怎么樣了?”
“還在手術(shù)室,血壓是零,脈搏也很微弱……”
“但是還活著,對不對?”
“呼吸很微弱……”
“馬上打點滴,戴氧氣罩。”
“都弄上了。”
“還要輸血。繼續(xù)去大家那里采集血,輸進去。”
“但是,血壓已經(jīng)為零了……”
“不用管。總之要往身體里輸血。再打強心劑,往點滴里混入兩管止血劑。手術(shù)室還暖和吧?”
“是的。”
“至少一定要保證輸血。”
“……”
“聽好,一定不能放棄,要拼到最后。”
“可能已經(jīng)不行了……”
“傻瓜,女人可不會因為這點事就死掉的。”
“……”
“女人可是很堅強的,你懂了嗎?”
“是。”
三郎就像挨長官訓斥那樣,筆直站著,對聽筒回答。
和所長通完電話,三郎又回到手術(shù)室。護士長還和剛才一樣,守在亞希子身旁。
“怎么樣了……”
三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亞希子的臉。雖然還有微弱的呼吸,但脈搏依舊微弱。
“所長說一定要繼續(xù)輸血。讓我們不要輕易放棄……”
“……”
“怎么辦?”
“當然應該盡力而為。”護士長怒吼般答道。
“但是,已經(jīng)沒人來獻血了……”
“從剛才的學生那里每人抽100cc怎么樣?同時再去找一些A型血的人來。”
“如果輸了那么多血,最后還是死了的話……”
“走一步看一步吧。”
到了關(guān)鍵時刻,可能還是女人比較有膽識。
護士長馬上命令正在身后收拾手術(shù)室的護士去叫學生們。
兩名A型血的學生再次被叫來抽了血。隨后立刻被輸進了亞希子的手臂。他們倆由于術(shù)前已經(jīng)抽了200cc的血,加上這次就是300cc了,所以臉色蒼白。
診所外面,辦事員拿著麥克,向過往行人呼吁獻血。聽著這喊聲,三郎逃出手術(shù)室,回了檢驗室。
以后的事情就與自己無關(guān)了,有護士們就夠了。接下來就是輸血,等待奇跡出現(xiàn)了。
剛才還照射著中庭的夕陽已經(jīng)落到山巔,花壇的西側(cè)已陷入陰影里。風勢依然很強,被遺忘在平臺上的圍裙正隨風起伏著。
隔著門,三郎能聽見人們跑過走廊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可能是找到了新的獻血者。
但是,亞希子到底能不能得救呢?
所長說“別放棄”,還說“女人很堅強”。
但是,所長并不知道亞希子的真實狀態(tài)。不知道她到底流了多少血,臉色有多蒼白。不,那是絕非用蒼白之類的詞語可以形容的。而是慘白而透明的,已然不像是人類的皮膚了。雖說“女人很堅強”,可那么瘦弱的女人怎么可能蘇醒過來呢?即使她很年輕,讓她挺過來也是做不到的。所長是為了鼓勵自己才那么說的。
斜陽把東樓一帶照射得很亮。每塊玻璃窗都沐浴在耀眼的陽光中,散發(fā)著金黃色的光輝。那是夕陽西下前的回光返照。
亞希子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沒準兒就和那回光返照一樣,是在停止呼吸前的最后掙扎。
三郎實在不想現(xiàn)在去手術(shù)室。不忍心看著亞希子一步步走向死亡。
如果看著她一點點咽氣,會讓自己更感到后悔。他不愿再去回想這次失敗,只想在這里靜待她死亡的消息。
最終護士會前來告知“剛才病人去世了”的。那時候自己再平靜地頷首,走出這個屋子吧。
一定要不慌不忙,保持自然冷靜的神態(tài)。這是作為一名醫(yī)生的最后一點尊嚴。
落日艷麗的光波逐漸減弱,最后終于被擠壓成一條線,穿透了玻璃照進來。三郎從白衣口袋里拿出香煙,點著了火。現(xiàn)在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愿想。
他只是茫然地看著斜陽慢慢落山。世人終有一死,但每個人死時都能有這么華麗的夕陽做伴嗎……
三郎覺得,至少在人即將離開這個世界時,應該趕上個再稍微溫柔些的落日。
就在這時候,那光照仿佛哀叫一般驟然一亮。刺眼的夕陽隨之在空中迅速萎縮,與此同時,四周瞬間暗了下來。
血色殘陽已經(jīng)消失在了山后,只有那群山上面的天空還戀戀不舍地燃燒著一片紅霞。
中庭已經(jīng)完全沉入黑暗,病房四周逐漸昏暗下來,黑夜到來了。三郎摁滅了煙頭,回頭環(huán)顧室內(nèi)。
在這昏暗之中,只能看到冰箱和書架上的研缽等器物反射著白色。遠處又傳來了腳步聲和說話聲。好像是個女人在說話。
亞希子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
也許是因為剛剛看了落日,現(xiàn)在的三郎異常平靜。有生命的東西終究逃脫不了死亡。這是自然規(guī)律。亞希子只是早了些而已。
亞希子才二十二歲。也許她就是這個命,早早結(jié)束在二十二歲的青春年華里。
她在宮外孕的情況下來到島上,又碰到自己這么個無照醫(yī)生,于是喪了命。可以說運氣差到了極點。或許她從一降生就注定了這樣的命運吧。
仔細想想,她的死是一個個偶然促成的。她在無數(shù)島嶼中選擇了這座島,并且選擇在這個季節(jié)的這個時候來玩,恰好是所長不在的日子,診所里只有三郎。這無數(shù)的偶然重疊在一起,就給她帶來了死亡。
神明也許是為了賦予她二十二歲便香消玉殞的命運,才把這么多偶然聚到一起的。想到這兒,三郎不禁嘆了口氣。
如果真是這樣,自己就會感到如釋重負了。自己只不過是成就她這一命運的一個配角而已。只是一個由神所支配的仆人。
但是,真的可以這么簡單地去思考嗎?把人的生命逝去簡單歸結(jié)為命運使然,肯定是不合適的。
突然,三郎感到一陣發(fā)冷。不知是因為日落后天氣寒冷起來了,還是對亞希子死亡的思考讓他感到恐懼。三郎站起身來到窗邊。
天已經(jīng)黑了,只有夕陽西下的那座山頭,還隱隱約約閃耀著亮色。對面的廚房和病房窗戶都亮著燈。遠處有人在彈奏吉他。可能是住六號房的那位腿部骨折青年彈的吧。
那個青年一定什么也不害怕吧……
三郎正這么想著,聽見走廊里有人在喊他。
“醫(yī)生……”
嗓音又細又尖,是實習護士川合的聲音。
“來了……”
三郎不覺身子僵直了。
該來的終于來了。要冷靜。三郎對自己說著,抓住了白衣里的聽診器。
護士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就好像早知道三郎在檢驗室里似的。
在她進來之前,他最好打開燈,并且裝作正在平靜地看書。三郎走到門口打開了燈。閃了閃之后熒光燈亮了,在這同時,護士走了進來。
“您果然在這兒啊。護士長叫您呢。”
“剛剛,死了嗎?”
“沒有……”
“還活著嗎?”
“血壓好像稍微上升了一些。”
“你說什么……”
三郎撇下護士,朝著手術(shù)室跑去。
晚上手術(shù)室也開著燈,亮如工廠。說是工廠卻毫無噪音。手術(shù)臺上,亞希子依然蓋著白布躺在那里。
護士長站在亞希子身邊,明子在她身后更換點滴瓶。實習護士正在左手邊的水龍頭下面清洗輸血用過的針筒。
“聽說血壓上來了?”
看著慌慌張張的三郎,護士長笑著點點頭。
三郎把聽診器抵在亞希子的手腕上握緊血壓計。水銀柱上到80的刻度上,他松開了手,于是緩緩下降。60,50,在剛過40的時候,聽到了輕微的響聲。
“撲通、撲通——”
這確實是顯示血壓的聲音。伴隨著聲音,水銀柱也在40刻度上來回跳動。
“能聽見吧?”
三郎點點頭,但還是半信半疑。取下聽診器,他又摸了摸脈搏。
“怎么樣?”護士長很自豪地說。
摸著脈,三郎看著亞希子的臉。剛才那張白得像蠟一樣的臉,現(xiàn)在稍稍有了些血色,干燥的嘴唇也恢復了生氣。
自從手術(shù)中途呻吟聲消失后,她就一直像死了似的沉沉地睡著,現(xiàn)在卻開始輕輕蹙眉,發(fā)出輕微的呻吟了。看來她終于對疼痛有所反應了。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沒什么……”三郎也不知道想問什么。
亞希子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從血壓為零的狀態(tài),復活過來呢?亞希子真能得救嗎?這是不是回光返照?還會不會突然惡化呢?
“我沒想到她還能活下來。”
“求生的意志吧。”
也許是無意識流出來的,亞希子的眼角滲出了淚水,護士長為她輕輕擦去。
“輸血呢?”
“之后又輸了800cc,還剩200cc。”
“她沒事了吧?”
“都恢復到這程度了,如果還救不活的話,那就說不過去了。”
三郎又看了一眼亞希子。面色還是那么蒼白,盡管是同樣的蒼白,卻和之前完全不同。這是活人的蒼白。在明亮的燈光下,亞希子五官標致的臉朝著天花板,胸部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這副嬌小的身軀是如何復活過來的?纖細的脖子、柔軟的肩膀、與孕婦不相稱的小乳房,看著這些,三郎不禁感嘆,她那頑強的生命力究竟藏在何處。
三郎突然覺得亞希子是個白色的怪物。
她真的活過來了嗎?三郎又一次緊握血壓計。水銀柱上到60后,確實在40的刻度上跳動起來。
“沒錯吧。”
“謝謝。”三郎現(xiàn)在可以發(fā)自內(nèi)心地向護士長低頭道謝了,“多虧了您。”
“這個回頭再說,還是趕快向所長報告一下吧。還有那些學生,也都在擔心呢。”
三郎摘下聽診器,去了事務室。時間已過五點,但干事長和職員們都還留在事務室里。
“病人好像還有救。”
“真的嗎?”干事長伸出了手握住三郎的手。
“但是,還不能最后斷定……”
“你真了不起啊,干得好!”
所有人都拍著三郎的后背稱贊他,就連一直充滿敵意的藥劑師也主動和他握手。
“非常感謝!”三郎不停地低頭道謝。
這并不是自己的功勞,護士長和護士們都比我更加拼命。還有所長,更是運籌帷幄。不,最應該感謝的是,流了那么多血還能挺過來的亞希子那頑強的生命力。
“所長接電話了。”
剛一接過辦事員相澤遞來的聽筒,三郎就聽見了所長的聲音。
“怎么樣了?”
“血壓剛才回到了40。”
“好啊,干得不錯。就這樣,只要點滴不停,就沒什么問題。發(fā)燒嗎?”
“還沒有測……”
“馬上測,然后馬上導尿。創(chuàng)口沒有出血吧?”
“沒有。”
“好的,她會得救的。再加把勁兒。”
“是。”
“我馬上就得從飯店出發(fā)去竹芝棧橋了,所以你們聯(lián)系不到我了,不過到了棧橋,我會再打一次電話的。”
“拜托了。”
“怎么樣,女人很強的?知道了吧?”
“是的。”
手握著話筒,三郎再次鞠了個躬。
和所長通完電話,三郎還是不敢相信。
亞希子真的會恢復如常嗎?即使血壓上升了,會不會也只是暫時的,不久還會下降呢?所長雖然說得很樂觀,可那不過是在安慰我吧……由于三郎一直不抱什么希望,突然聽說沒準兒能救活,腦子一下子轉(zhuǎn)不過彎來。
三郎再次回到手術(shù)室時,學生們正圍在門口。自從亞希子的手術(shù)開始后,他們就一直等在那里。
“怎么樣了?”還是那個圓臉女學生率先問道。
她臉上還掛著淚痕,看樣子是三十分鐘前,聽說好朋友救不活了而哭過。
“是不是死了?”
“沒有……沒準兒,她能活下來。”
“真的嗎?”
“還不是很確定。”
三郎連忙否定。萬一不小心向他們保證能得救,而后又死了就麻煩了。沒有自信的時候,一定要把狀況說得糟糕一些,所長曾經(jīng)這么告誡過自己。因為如果說了情況不樂觀后,結(jié)果卻救活了的話,人家會感謝你,但是說了沒問題,人卻死了的話,就只會招來怨恨。
“血壓開始上升了,但是還要觀察一段時間。”
“不過,有可能得救對不對?”
“有可能……”
一個男生拔腿就要跑。
“你要去哪兒?”
“去告訴亞希子的老爸。剛才他打過好幾次電話,特別擔心。我可以告訴他亞希子有可能得救吧?”
“這個嘛……”
三郎不知該說什么。對亞希子的醫(yī)生父親說錯了那句話,可就不好收拾了。雖然所長說沒事了,但是他并沒有親眼看到患者的情況,所以不能算數(shù)。
“只是血壓稍微上升了一些而已。”
“反正我先去告訴他。”高個子學生走向事務室。
“醫(yī)生,求求你了,救救亞希子吧。”女學生再次抓住三郎的胳膊。“我會盡最大努力的。”
三郎丟下這一句,便逃離了那幾個學生。
手術(shù)室里,護士長在測血壓,實習護士川合正在輸血。
“把點滴的速度放慢一些。”“再準備一個氧氣瓶。”
護士長不停地發(fā)出指令,護士們聽從指揮,動作麻利地忙活著。患者有了得救的希望,整個手術(shù)室仿佛都恢復了生機。
“血壓多少?”
“現(xiàn)在是45。”
護士長好像早就料到三郎會問這個。
“所長說要導尿和測體溫。”
“我知道了。”
“他還說病人有可能得救。”
“那當然了。”
到了這個地步,說什么也不能讓她死掉。護士長想說的大概是這句話,她還穿著那件布滿血跡的手術(shù)衣堅持工作著。
“我在這看著,您先去換件衣服吧。”
“沒關(guān)系。”
護士長開始準備導尿了。看著周圍忙活不停的護士們,三郎覺得非常慚愧。
手術(shù)后一聽說血壓是零,自己就嚇得連手術(shù)室都不敢待下去了。后來聽說有可能得救,又厚著臉皮回到了手術(shù)室。病人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在這里,這樣還算是醫(yī)生嗎?
但是,自己剛才真的很害怕。一想到患者會死,那一瞬間,就仿佛坐電梯從最頂層一下子墜落下來似的。如果再緊張些的話,可能還會引發(fā)貧血。
三郎總覺得自己有點貧血。這個病治不好就不能當個好醫(yī)生。看著那些積極工作的護士們,三郎再一次反省起自己來。
亞希子繼續(xù)奇跡般地恢復著。和所長通完電話一個小時后,血壓上升到了60,心音也恢復了節(jié)奏,變得更有力了。
又過了一小時,血壓升到了70,手腳也溫熱了起來。
原來只能發(fā)出呻吟,現(xiàn)在能夠清晰地說出“好疼”了。看起來意識終于恢復了。
截至此時,一共通過點滴輸進去了葡萄糖和生理鹽水2000cc,輸血1200cc。
雖然不知道出了多少血,靠著3200cc的輸液和輸血,她體內(nèi)的液體終于得到了平衡。
今天的值班護士是明子和川合,但護士長和村瀨也留下來了。
年輕的辦事員吉田和藥劑師高岡也沒有回家。再加上三郎,幾乎是所有診所員工都在看護亞希子。也許正是這種熱情得到了回報,亞希子在一步步地恢復著。
從手術(shù)結(jié)束到晚上八點,四個小時后,亞希子的血壓升到了80,脈搏也幾乎恢復了正常。
醒來的亞希子第一次睜大了眼睛,看著三郎。
“醫(yī)生,手術(shù)結(jié)束了嗎?”
“順利結(jié)束了……”
“我得救了,是嗎?”
亞希子驚訝地看著周圍。她確實一只腳踏進了鬼門關(guān)又平安回來了。
“你已經(jīng)沒事了,你很堅強。”
“醫(yī)生,謝謝你!”
亞希子的大眼珠直勾勾地望著三郎。因為貧血而透明的白眼球中央的瞳孔黑得嚇人。
“疼嗎?”
“有點……”
“你的朋友都在這兒,明天早上你父親也會來。”
“爸爸要來嗎?”
“手術(shù)的時候他一直特別擔心,不斷打來電話詢問。”
“……”
“好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三郎說完,亞希子靜靜地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三十分鐘后,亞希子被轉(zhuǎn)移到了病房里。雖然點滴和氧氣罩還沒去掉,但血壓已達到82,脈搏情況也良好。
回到病房后,學生們都喊著亞希子的名字,她只是微微點頭。怕她太激動,影響休息,病房里只留下兩個人陪同,其他人都在相鄰的空病房里過夜。
九點測體溫時是37.2攝氏度,有些發(fā)低燒,但是呼吸和脈搏都正常。
“大家辛苦了!”
把亞希子轉(zhuǎn)移到病房去的時候,三郎再次向護士長和護士們行了個禮。
如果沒有她們,三郎什么也做不成。首先手術(shù)就做不了,即使做了也百分百會失敗。
“她已經(jīng)沒事了吧?”
“只要縫好的地方不開線就行啊。”
護士長的回答惹來了一陣笑聲。
“應該縫得挺結(jié)實的。”
“縫成那樣了,肯定沒問題啦。”
“那時候,說真的,我渾身直抖。”
三郎現(xiàn)在可以毫無遮掩地說出口了。
“肚子餓了吧?”
“你這么一說,還真是餓了呢。”
大家都還沒吃晚飯,一直奮戰(zhàn)到現(xiàn)在。由于精神一直高度緊張,沒有時間感覺肚子餓。
“廚房里還給大家留著飯菜呢。”
“不用,今天晚上我請客,壽司怎么樣?”
“哇,夠大方的嘛。”
“今天都別跟我客氣啊。想吃什么隨便點。”
今天晚上哪怕是花光這個月的工資,三郎也在所不惜。
加上值班辦事員和藥劑師,事務室里的豪華晚宴開始時已經(jīng)九點半多了。
島上的人都愛喝酒。那些辦事員和藥劑師就不用說了,護士長也是海量。
今年的新年會上,護士長就喝醉了,結(jié)果在所長家里睡了一夜。明子和川合護士也挺能喝。川合喝多了就鬧騰,明子則是一喝醉就哭。一開始三郎不知情,頻頻給她倆勸酒,結(jié)果吃了大苦頭。
今天三郎請大家喝的是啤酒和威士忌,但護士們都克制著沒有開懷暢飲。有亞希子這樣的重病人,說不好什么時候病情就會急轉(zhuǎn)直下。喝威士忌的只有值班辦事員吉田和藥劑師兩人。
“不過,還真是了不起啊,相川君。”微醺的高岡仿佛突然說道,“只要有執(zhí)照,你肯定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名醫(yī)啊。”
以前他這么說的時候,總帶些嘲諷,現(xiàn)在這句話聽起來卻是發(fā)自肺腑的。
“我的Wife,以后如果宮外孕了,也拜托您了。”
“還是饒了我吧。”
三郎雖然拒絕了,但一點也不覺得不快。由于今天的手術(shù),高岡對三郎的態(tài)度轉(zhuǎn)好,令他很高興。
就在大家又吃又喝,熱熱鬧鬧的晚餐會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值班辦事員吉田去接,原來是亞希子的父親。
“他說想和相川醫(yī)生說兩句。”
三郎不禁緊張起來。
對方應該已經(jīng)從學生們那里得知了女兒有了好轉(zhuǎn)的消息。
三郎輕咳一聲,拿過聽筒。
“啊,是相川醫(yī)生嗎?”
有可能是在外面打來的,亞希子父親的聲音里還混雜著街道上的噪音。
“剛才我聽亞希子的朋友們說,手術(shù)后亞希子醒過來了。”
“是的,好不容易。”
“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三郎向他說明了血壓回升,人也清醒過來等情況。
“這樣看來已經(jīng)沒什么問題了。真的非常感謝!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們從心底感謝您。”
“我只是……”
他差點說出是按照所長和護士長的指示去做的,但是不能這么說。他只好對著聽筒低頭回禮。
“那么,胎盤取出后,輸卵管切除了嗎?”
“沒有,那個還……”
“那么,就是說只把創(chuàng)口結(jié)扎了?”
“是……”
“那就是說,子宮還保留著吧?”
“嗯……”
“是嗎?真是太感謝您了。宮外孕手術(shù)時,有時會把輸卵管和子宮一并摘除的,所以我以為會是這樣。不過,如果子宮還保留著的話,那孩子今后還是有可能懷孕的。”
“但是,那個……”
“哎呀,真是太好了。太謝謝您了。”
亞希子的父親頻頻道謝,而三郎無言以對,一直低著頭。
大出血確實是止住了,亞希子也撿回了一條命,不過創(chuàng)面只是胡亂縫上罷了。輸卵管、子宮、腹膜,甚至連膀胱可能都縫到一起去了。縫完以后,子宮已經(jīng)被重重縫死,縮小到宛如囚籠了。
那樣的子宮今后會怎么樣呢?縫得像五花大綁似的子宮,還能恢復得像以前一樣,生出孩子來嗎……
“能遇到先生這樣的名醫(yī),是亞希子的幸運。真的是太好了。”
“那個……”
“哎呀,這下我就放心了。其實我已經(jīng)到竹芝棧橋了,但說不定今夜不能按時開船。”
“為什么呢?”
“傍晚開始刮大風。東京還沒什么,聽說小笠原那邊有小型臺風靠近,你那邊天氣怎么樣?”
“風好像挺大的。”
“果然是這樣啊。由于這個原因,船可能會停航。”
“這樣的話,明天就不能到達這里了吧?”
“如果船不能開的話,估計飛機肯定也飛不了。我現(xiàn)在再和氣象臺聯(lián)系一下,確認一下到底是不是停航。”
如果停航的話,所長也回不來了。到明天早上之前,亞希子應該不會有什么事,但再往后的話,三郎就沒自信了。
最讓他擔心的,就是入夜以后病人發(fā)起燒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把子宮胡亂縫上的緣故。
“我會盡快趕過去,萬一沒按時過去,就拜托你了。”
“請您一定要按時過來。”
三郎沖著聽筒大聲喊道,想讓所長也能聽見。
風好像逐漸增強了。不久前還只是刮風,現(xiàn)在好像又下起了雨。檳榔樹的大葉子不時打到夜晚的玻璃窗上。
電視上確實說原本在小笠原那邊的臺風改變了方向,沖著這邊過來了。
預報說,由于還是初秋,估計臺風沒那么猛烈,不過倘若臺風整個登陸也很可怕。從現(xiàn)在的情況來看,雖然小島不在臺風的線路上,但也會進入暴風圈。
“這樣一來,船還真可能走不了了。”護士長看著被風吹得呼呼直響的窗戶嘀咕道。
如果明天所長也回不來的話,我該怎么辦?亞希子這樣下去能行嗎?如果燒得更厲害了怎么辦?
三郎擔心的不只是亞希子。患哮喘住院的老太太這幾天突然衰弱下來;兩天前住院的少年,腹瀉也不見好。
而且,明天門診患者要來聽診斷結(jié)果。三天可以扛過來,可時間再長他就沒有自信了。
請快點回來吧……
三郎很想向神明祈禱。
所長打來電話是在三十分鐘后。
“明天回不去了,今天不開船。”所長一開口就這么說道,“明天,要是天晴了,打算坐飛往親島的飛機回去,不行的話就得后天了。”
“請快點回來。”
“我也想盡快回去,但是船不開,我也沒法子。手術(shù)患者怎么樣了?”
“現(xiàn)在正在睡覺。血壓90,呼吸也很正常,只是……”
“只是?怎么了?”
“好像開始發(fā)燒了。”
“多少度?”
“十分鐘前量的,37.3攝氏度。”
所長可能在思考,沉默了一會兒,問:“創(chuàng)口沒有出血吧?”
“應該是沒有。”
“下面呢?”
“下面?”
“患者是女性,這方面也要注意觀察。”
這么說來,亞希子確實是婦產(chǎn)科的病人。三郎不覺臉紅了。
“要注射抗生素,醒了以后吃點藥就行。雖然手術(shù)以后,難免會燒到38攝氏度左右,但如果超過38攝氏度就不太妙了。”
“如果燒上去了怎么辦?”
“也只能打抗生素和退燒針了。總之,要多觀察。明天把尿檢和肝檢都做了。其他患者沒什么變化吧?”
“橋本家的老太太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那個小孩的腹瀉總是止不住。”
“這些情況一時半會兒也不至于怎么樣。打點止瀉針,觀察觀察吧。”
“還有來聽診斷結(jié)果的患者。”
“讓他們回頭再來就行了。如果有人非要知道結(jié)果,你就大致敷衍一下。口才也屬于醫(yī)療范疇嘛。”
“……”
“我今天住新橋的酒店,有事情就往那兒打電話。”
所長說完酒店名和電話號碼后,嘆了口氣。
“真是遠啊……”
“什么遠啊?”
“島啊。”
又沉默了一陣。
“比起城市里的醫(yī)生來,你更了不起。拿出自信來。”
“但是……”
“好好干。”
所長說完,就掛了電話。
“你更了不起。”聽到所長這么夸自己,三郎很高興,但還是打消不了干著違法事情的罪惡感。
隨著夜深,風也漸強了,但亞希子的情況卻沒有變化。本以為會燒得更高,但體溫只在37.5攝氏度上下徘徊。
三郎馬上隔著腹帶檢查了一下創(chuàng)口,只滲出了一點血,看樣子沒怎么出血。他實在沒有檢查下面的勇氣,讓護士長幫忙看了看,報告沒有出血。
這樣的話,亞希子暫時應該沒什么問題。
十一點過后,護士長回去了,三郎睡在值班室里。真是累壞了,他洗了澡鉆進被窩,馬上就睡著了。
但是他做了個夢。不知怎么回事,這回是三郎自己身在血泊中。他拼命地想逃出去,可腳下直打滑,怎么也跑不動。
完了。他剛要放棄掙扎,卻看到亞希子呆呆地站在面前。她什么話也不說,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三郎。仔細一瞧,她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他想跑到亞希子身邊,可是熱乎乎的血逐漸纏繞住了全身,動彈不得。
不知道夢境持續(xù)了多久,睜開眼睛時,三郎全身大汗淋漓。可能是由于穿著襯衫睡的,太熱了的緣故。
看看枕頭旁邊的表,才五點。外面依然風力強勁,但是雨好像小了很多。
亞希子的情況有沒有改變呢?
三郎突然不安起來,就去了病房。
昏暗的走廊盡頭,只有值班室亮著燈,但是看不到護士的身影。大家可能都在里面的臥室里睡覺。
從值班室往前數(shù)第三個房間,就是亞希子的病房。三郎悄悄打開門,有兩位女學生擠著睡在旁邊的床上。她們可能也累壞了,睡得很香甜。
三郎走過她們身邊,站在亞希子的病床前。
臺燈隱隱照出了亞希子的臉。睡覺前看她時,還是臉朝上躺著,現(xiàn)在稍稍朝右側(cè)著。呼吸聲很小,頻率倒是正常。
點滴已經(jīng)摘掉,只有氧氣管還緩緩輸送著氧氣。
由于她頭部稍稍動了一下,呼吸管的罩子有些偏離。
雖然自己剛剛夢見了血海,但亞希子好像并沒有什么異常。三郎輕輕地把呼吸管罩子弄回原位。
突然,亞希子好像不愿意似的晃了晃腦袋。
三郎急忙停住手。輕輕眨了下眼睛后,亞希子睜開了眼睛。
可能是嚇了一跳,她盯著三郎看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點了點頭。
“是醫(yī)生嗎?”
“是啊,剛才呼吸管有點歪了……”三郎辯解似的說道。
“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
“沒事……”
“你的朋友在那張床上休息呢。”
亞希子只是眼珠朝旁邊的床轉(zhuǎn)動了一下,就馬上收回目光,看著三郎。
“醫(yī)生,請你握住我的手。”
“……”
亞希子從被子里慢慢伸出手來。三郎輕輕握住了她的手。稍微有些熱,卻是纖細而柔軟的手。三郎剛一握住,亞希子也握緊了他的手。
“醫(yī)生,謝謝您!”
就這么握著手,三郎移開了目光。
這時候應該回答什么呢?能獲得亞希子的感謝,令他很高興,但更令他慚愧。幸好燈光昏暗看不清楚,自己的臉肯定是紅紅的。如果被旁邊睡著的學生們聽見的話,就太丟人了,而亞希子完全不在意。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您的恩情。”
“沒什么……”
不管她說什么,三郎只會回答這個。
“但是,您肯定在笑話我吧?”
“為什么?”
“因為我懷孕了。”
“……”
“我對您坦白,我是個壞孩子。背著爸爸和媽媽放縱自己,雖然知道自己懷孕了,卻沒當回事。”
“……”
“但是,這次我是真的接受了教訓,今后我要做個好孩子。”
仔細一看,亞希子的大眼睛里滲出了淚珠。
“所以,這件事情請不要告訴別人。”
“當然……”
如果把患者的醫(yī)療秘密告訴他人,就是違反《醫(yī)師法》。
“但是,我已經(jīng)完了。朋友們也都知道了,會被人說三道四的……”
說到這兒,亞希子喊道:“好疼……”
可能是由于越說越激動,扭到了下半身。三郎連忙把握住的手放回被子里。
“安靜休息一下吧。”
亞希子聽話地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爸爸是明天來嗎?”
“由于風太大,船不能出海,可能要晚一天到。”
亞希子點點頭,又看向三郎。
“醫(yī)生,能不能讓我看看孩子?”
“這個可……”
“看一眼就好,我想看。”
“已經(jīng)都過去了,還是忘記這一切,好好休息吧。”
“我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
“……”
“還看不出來嗎?”
快四個月的胎兒,能不能區(qū)分出性別來呢?三郎還沒有確認。實際上,那時候他根本沒有確認性別的工夫。
“求求您了。”
“今天先休息吧。”
“那,明天會給我看吧?”
也許是由于經(jīng)歷了大出血,亞希子的精神狀態(tài)好像還不十分穩(wěn)定。三郎把被子蓋拉到她的肩上,摘掉了有些歪斜的氧氣管。
看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已經(jīng)不需要吸氧了。
“醫(yī)生,你能聽我說說我的事嗎?”
“說太多話會累的,快睡覺吧。”
亞希子沉默了,也許是放棄了。
三郎用放在枕頭邊上的毛巾為她擦了擦淚珠。也許是對三郎萬分信賴,亞希子非常溫順。
擦完以后,三郎把手輕輕放在亞希子的額頭上。
“晚安。”
“謝謝。”
在微弱的燈光下,亞希子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微笑。三郎點點頭,關(guān)上門出去了。
風還是那么強,木造診所里到處都有咔嚓咔嚓的響聲。東方的天空快要泛白了,但由于烏云的遮擋,依舊昏暗無光。
走到護士室時,看見了明子和川合護士的身影。她們好像剛起床。三郎一站住腳,明子就回過頭來。
“醫(yī)生,出什么事情了嗎?”
“沒有……”
三郎一下子結(jié)巴起來,然后急忙解釋道。
“我有點擔心,就去病房看了看。患者沒什么變化,不過我把氧氣管摘掉了。”
“對不起,我睡得太死了。”
“不,沒關(guān)系的。”
三郎把手插進白衣兜里,離開了護士室門前。
再次回到值班室后,三郎鉆進了被窩,但心情總也平靜不下來。不知為何,心臟怦怦作響,脈搏也跳得飛快。
醫(yī)生擔心患者,夜里去探視并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是三郎卻覺得自己就像做了壞事似的。
還早呢,睡會兒吧。他這么對自己說,依然輾轉(zhuǎn)難眠。
一閉上眼睛,腦海中就浮現(xiàn)出亞希子那蒼白的面容,握過的手心里還殘留著她微熱的體溫。
“我這是怎么了……”
失眠的三郎問自己。
那天也持續(xù)刮著暴風雨。臺風的前進路線如預測的那樣朝東去了,但伴隨而來的大雨使得診所所在的本町有十來戶進了水,部分道路還發(fā)生了滑坡。
飛機也從一早就停飛,所長沒能按時回來。
幸好亞希子的狀態(tài)還不錯。
雖然臉色還不是太好,但是早上喝了杯橘汁,下午還吃了葡萄柚和一塊蛋糕。
可能是由于大量出血和疲勞,身體需要水分和甜品吧。晚上又喝了一碗粥和一碗醬湯。
血壓是100,雖然還有些低,但脈搏和心臟全無異常。只有一點令人擔心,那就是發(fā)燒,白天量的是37.6攝氏度,暫時還不會燒上去。
到底是年輕,如果大個十歲,可能就沒這么幸運了。三郎再次感受到了正值二十二歲的亞希子那美好的青春年華。
總之,到了這一步,是不會死了。三郎放下心中的一塊大石頭,去接待門診患者了。
但是,這里也凈是難纏的患者。前幾天做過檢查,診斷結(jié)果拖延到現(xiàn)在的患者們潮水般一下子涌進來了。
雖然所長說“口才也屬于治療的一環(huán)”,但這也需要經(jīng)驗的積累。沒有經(jīng)驗,光用嘴皮子是敷衍不過去的。
三郎反復說著“別太勞累了”“再觀察觀察吧”等敷衍之語,但這些老生常談的話,并不能糊弄所有的人。
對于那些疑難患者,三郎就讓他們等所長回來以后再來一次,把他們打發(fā)回去。
即使如此,自己解釋得了的,三郎還是盡力解釋。只能用誠意去彌補知識的不足了。
傍晚,雨停了,西面的山邊架起了一道彩虹。臺風的余波貌似終于離去。三郎看著彩虹深深地吁了口氣。
看來,這四天是平安地熬過去了。雖然有很多失誤,但自己真的盡力了。
三郎感到自己整個人仿佛都大了一圈。
所長是第二天早上回來的。和預想的一樣,整整晚了一天,在十點前到達棧橋。從那里走到診所只有十分鐘左右的路程,但三郎還是事先讓診所的車去接所長回來。
“怎么樣?沒事吧?”剛到診所,所長就劈頭問道。
“是的,還算正常。”
“好的,我馬上去看看。”
所長直接把包往門診的更衣室里一放,就換上了白衣。
“血壓多少?”
“今天早上九點測的時候是105。”
“體溫呢?”
“37.8攝氏度。”
“有食欲嗎?”
“今天早上喝了一碗粥和一杯酸奶。”
兩人并排走在走廊里時,三郎答道。
“船不開,急死我了。第一次深深體會到這座島的遙遠。”
“我也是。”
這段時間,三郎比所長更焦急。一想到當時的情景,三郎現(xiàn)在還直冒冷汗呢。
“船上有沒有50歲左右的東京人啊?”
“這么說來,好像是有一個。”
在島上住時間長了,東京來的人,島上的人馬上就能看出來。
“患者的父親說要來。”
“據(jù)說是在東京開醫(yī)院的?”
“是的。”
“估計是那個人吧。”所長點點頭。
亞希子的病房里,有一男一女兩個學生陪著她。他們也迎來了照顧病人的第三天,顯得有些疲憊。本來是來島上玩的,卻一天到晚守在診所,說起來他們也夠倒霉的。
亞希子好像似睡非睡,所長進來以后,她懶懶地睜開眼睛。
“這位是這里的所長。”
三郎這么一介紹,亞希子緩緩點點頭。今天早上她的情況稍好,好像還讓朋友涂了淡淡的口紅,使得手術(shù)后的憔悴面容顯得異常嬌媚。
但是,所長無所顧忌地盯著亞希子的臉看,還翻了翻她的眼皮。這是在檢查貧血程度。然后摸了摸她的腦門兒,又診了診脈。
“打退燒針了吧?”
“打了。”
所長還檢查了亞希子的胸部。護士長把她胸前裝飾著縐邊的睡袍打開,露出了渾圓好看的乳房。她肌膚白皙,只有乳頭是粉紅色的。所長把聽診器抵在乳頭下面。
亞希子輕輕地快速呼吸著,不安地看著三郎,那表情仿佛在說:“這個怪老頭在看我的胸,沒事吧?”
“不用擔心。”三郎用目光回答她。
檢查完心臟和肺部的呼吸音,所長拿開了聽診器。
“創(chuàng)口呢?”
“今早換了紗布。”三郎答道。但是護士長不管那套,直接解開了腹帶。腹帶是由幾塊毛巾從左右兩側(cè)拉過來纏上的,不用挪動身體也能解開。拿掉最后一塊腹帶,并移開紗布后,就露出了創(chuàng)口。
創(chuàng)口從肚臍下面一直延伸到陰阜。亞希子的陰毛顏色原本就淺,備皮之后卻泛著青色。
所長用夾子夾著棉球,在創(chuàng)口上面輕輕擦拭。
“好像有點淤血啊。”
所長突然用鑷子一按,就從創(chuàng)口中央滲出了血。
“打開一點看看吧。”
所長接過護士長遞來的剪子,剪開了一個小口,把夾著棉球的鑷子伸了進去。
“疼……”亞希子輕叫了一聲,同時從創(chuàng)口中間冒出了黑色的血。這是手術(shù)后殘留在皮膚下面的淤血。
“這些不清除掉,燒是退不了的。”
做這個手術(shù)已經(jīng)拼盡全力了,手術(shù)之后的事情三郎從未想過。雖然總覺得里面在出血,但實在不敢打開檢查。
所長把紗布塞進了打開的小口子里。
“小便怎么樣?”
“正在導尿。”護士長答道。
所長看向患者下半身,掀起了被子。三郎連忙移開了目光。
“好像有些出血。”所長把尿壺舉到陽光下說道。
“是不是顏色越來越正常了?”
“是的。”
“驗一下尿。”
護士長把患者下半身的被子蓋好后,三郎終于移回了視線。
可能是由于害羞,亞希子也閉上了眼睛,面色微微泛紅。
三郎不敢正視亞希子的導尿情況和小便,這次也全交給護士長了。但如果連這些都羞于去做的話,就無法勝任醫(yī)生這份工作。無論是多么傾城的美人,病人就是病人,醫(yī)治病人就是醫(yī)生的職責。在這點上,三郎還是不夠?qū)I(yè)。
“好的,我知道了。”
所長從護士長手里接過毛巾,擦了擦手。
“做得不錯,已經(jīng)沒什么事了。”
所長寬厚的手掌拍了拍三郎的胳膊肘。
“不簡單啊!”
“是。”
所長伸手和他握手。不知為何,握著所長的手時,三郎差點哭出來。
亞希子的查房結(jié)束后,走出病房時,他們看見走廊里站著一位五十歲上下的紳士,雖然滿頭白發(fā),但是個子很高,穿著一身看起來頗為昂貴的西服。一看就知道是從東京來的。
“您是這里的醫(yī)生嗎?”紳士開口問道。
“我是所長村木,剛才在船上好像見過您。”
“是嗎?真是不好意思。”
紳士鄭重地低下頭,然后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張名片。
“我是在這里住院的田坂亞希子的父親。”
名片中央寫著醫(yī)學博士、田坂雄一郎,旁邊寫著田坂醫(yī)院院長、東京醫(yī)師會理事。
“這次,我女兒真是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
“沒有,其實我也去了趟東京,不在這兒,給您女兒做手術(shù)的是這位相川君。”
“是嗎?你就是那位醫(yī)生啊?”
田坂院長重新看向三郎,點頭致謝。
“上次在電話里真是失禮了。”
田坂院長說的好像是手術(shù)前的那通電話里,他對三郎說的話。醫(yī)生給醫(yī)生下達指令可能是有些失禮,但是,那時候院長的指示也的確起了很大的作用。
“謝謝你救了我女兒。先生竭盡全力救治,非常感謝!”
一聽到這些贊譽,三郎只覺得自己愈加渺小了。
“那么,情況怎么樣?”
“我剛剛看過,創(chuàng)口附近有少量血腫,因此有些發(fā)燒,剛才往里放了紗布引流,應該不用擔心了。”
“真是非常感謝!這座島離本土這么遠,我一度都認為她沒救了。”
田坂院長剛說完,急忙改口道:
“不,因為當時并不知道這里還有您這么出色的醫(yī)生……”
“哪里,如果我在島上的話,宮外孕這點病確實不算什么,只是相川君比較年輕,專業(yè)還是外科。”
“電話里沒想到是這么年輕的醫(yī)生,卻能夠處理得這么冷靜……”
“是呀,他這次做得不錯。”
三郎只覺得無地自容,但是所長非常坦然地接著說:
“島上連血液中心也沒有,一碰到大點的手術(shù),都找不到血,非常傷腦筋。”
“這點我很理解。我也在電話里拜托醫(yī)生了,錢不是問題,多采集一些血液來,但沒想到這座島這么小。”
“那真是困難重重啊。沒有血,也沒有設備。就是在這種惡劣條件下做的手術(shù),相比之下,還是大城市的醫(yī)生財大氣粗啊。”
“您說的是。”
“您好像也是東京醫(yī)師會的理事,我希望您也能為改善我們這樣的島上醫(yī)療條件做出貢獻啊。”
“借此機會,我會好好考慮的。”
面對著發(fā)泄平時積憤的所長,田坂院長一直是低姿態(tài)。
“別看條件這么差,這島還算是東京的呢。”
“您說得對。那么,我可以探望病人了嗎?”
看來田坂院長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女兒。
“可以。雖然有些發(fā)燒,說說話還是可以的。見到父親以后,精神肯定會更好。”
“因為這事見面,真是不知該說什么……”
作為一個連女兒懷孕都沒發(fā)覺的父親,田坂院長顯得十分尷尬。
“那么,過一會兒我再去向您道謝。”
田坂院長鞠了一躬,走進病房里去了。目送他進去后,所長和三郎返回了門診處。
“您對他那么說,沒關(guān)系嗎?”
“對于醫(yī)師會的理事之類的,就得態(tài)度嚴厲些。”
“不是說那個,您說我的專業(yè)是外科那些話。”
“沒關(guān)系,你這次做得不錯。”
“但是……”
“不要怕,大大方方的。把自己當成天下一流名醫(yī)好了。這樣就自然而然地找到天下名醫(yī)的感覺了。”
即使聽所長這么說,沒有執(zhí)照的三郎還是平靜不下來。
那天來看門診病人很多,差不多是平時的一倍。因為所長不在的這段時間里,一拖再拖的患者們?nèi)紒砹恕?/p>
所長連家都沒回,直接開始診療。好久沒見到所長的患者們,這下都安了心。病情沒什么變化的患者也非得讓所長看看才算放心。三郎看過的患者,由所長再做一次診斷。
發(fā)燒病人給開退燒藥,腹痛病人給開止疼藥,腹瀉病人給開止瀉藥,三郎大致進行了這樣中規(guī)中矩的治療,即所謂的對癥療法。因此,好像也沒有出現(xiàn)什么大的誤診。
“原來的針劑和藥都挺好的。”
所長這樣一說,便等于是認可自己的診斷,三郎也就松了口氣。
多少有點問題的話,所長會說“那么,再換個藥試試看吧”,巧妙地為三郎遮掩過去。
由于幾乎所有的患者都交給了所長,三郎就比較清閑了。到底有所長在,就是輕松踏實。當然,不可否認,一直繃緊的神經(jīng)一下子松馳下來,三郎也覺得有些失落。
雖然患者很多,但是,剛過十二點,所長就看完了門診的病人。這時,亞希子的父親到門診來了。
“托您的福,剛才去看了看女兒。”
田坂先生客氣地朝所長鞠了個躬。
“氣色比我想象中要好,我徹底放心了。”
“請坐下說吧。”
所長親自把患者坐的圓凳子遞給他。
“沒想到,這里這么清靜,真是個好地方啊。”
田坂先生坐在凳子上,望著陽光明媚的窗戶。
“清靜是清靜,不過總覺得在睡夢中似的。”
“可是,對于我們這些住在城市噪音里的人來說,這樣的地方簡直就是天堂了。一到這里,生命就仿佛受到了洗禮。”
“那么,您要不要移居到這里來呀?”
“啊……”
“哎呀,開個玩笑啦,城里人都說島上這好那好的,可一旦問他要不要來住,就都跑掉了。沒有一個人真心地說想住在這兒的。”
“不會吧。”
“我知道的。對于城里人來說,這個島不過是個散心的地方。”
對于城里人只看到島的表面而發(fā)出贊美,所長一向心懷不滿。于是,遇到像田坂先生這樣的城市來的成功人士,便不客氣地有話直說了。
“也就是說,偶爾來游玩的人和這里的居民,對于安靜的感受是不一樣的。”
“對于這一點,我們也應該更加重視。”
田坂先生有些不悅地附和著所長。
“不過,我打算坐今天晚上的船回去,小女還是不能動嗎?”
“今天晚上嗎……”
所長抱起胳膊思考起來。所長雖然只比田坂先生大兩三歲,可在旁觀者看來,所長相當強勢。一方面是因為,即便在這偏僻之地,自己也是響當當?shù)拿t(yī);另一方面,女兒作為患者,等于是對方手里的人質(zhì),因此田坂院長也只能甘拜下風。
“剛剛第三天,而且還有些出血,所以差不多一周后,拆了線再走,怎么樣啊?”
亞希子腹部的刀口有十五六寸長,帶著縫合的線,一路上舟車勞頓,的確太受罪了。
“我想,你們回東京之后,早晚還得在那邊重新做一下子宮的手術(shù)。”
“您的意思是……”
“止血手術(shù)雖然是做了,但子宮只是按原樣縫上了。”
“是這樣啊……”
“本打算去除胎盤,無奈出血太多,不得不中止。”
田坂院長好像還沒有完全理解的樣子。三郎緊張得垂著頭,所長坦然地看著三郎,說:
“他不是婦產(chǎn)科大夫,所以沒有膽量摘除胎盤。再加上大出血,能夠撿回一條命已經(jīng)是奇跡了。”
“對此深表感謝!”
田坂先生勉強低頭致謝。
“婦產(chǎn)科醫(yī)生的話,東京就不愁找不到了。當然,不用我說,先生也是知道的。”
田坂院長點點頭,然后看著三郎說:
“這就是說,胎盤仍然留在輸卵管里,就縫合了?”
“是的……”
“那么輸卵管和子宮還都留在里面嗎?”
三郎也說不清楚,能夠說清楚的只是取出了胎兒,止住了血。
“是這樣啊……”
田坂院長又把目光投向了窗戶,然后再次看著三郎,問道:
“出血是左邊還是右邊?”
三郎慌忙回答:“記得是左邊。”
“是靠近子宮的輸卵管嗎?”
三郎點點頭。
“那么,胎盤還整個在里面了?”
三郎完全答不上來了。見三郎不知所措,所長替他回答:
“當然想要摘除也不是做不到,但是摘除它的話,即使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也不會太樂意做吧。”
“那倒也是。”
兩人夾雜著外文說起話來。三郎聽著,差點脫口說出“我不是真正的醫(yī)生”的話來。
要是不管不顧地一股腦兒都說出來,那該有多痛快啊!
可是,現(xiàn)在說出來的話,田坂院長會嚇壞吧?而且所長勞神費力地袒護自己的苦心也就白費了。三郎拼命克制著自己想要坦白的沖動。
這時,田坂院長又對三郎問道:
“先生也和所長先生一樣,是東都大學畢業(yè)的嗎?”
“不,我是……”
剛說到這兒,所長又插嘴道:
“是的。他去年剛畢業(yè),就到這兒來了。年紀輕輕,能夠到這樣偏遠的地方來,這年頭還真是難得啊。”
“是嗎?那么,你認識相澤這個人嗎?”
“……”
即使問三郎認識不認識,他也回答不出來。三郎越來越緊張了,又是所長替他解圍。
“你畢業(yè)是不是兩年前啊?”
“是……”
“一般來說,醫(yī)學部也是對上屆的同學比較了解,但是對下屆的往往記不住的。”
“相澤是我的外甥。的確有這樣的情況。”田坂院長點點頭。
“據(jù)說,先生在東京的醫(yī)院開得很紅火啊。”
所長巧妙地轉(zhuǎn)換了話題。然而,嚇得幾度冒冷汗的三郎仍然心神不寧。
繼續(xù)聊了一會兒東京醫(yī)院之后,田坂院長說:“也許有些強求,但今天晚上還是打算帶小女回去。”
“是嗎?”
“小女承蒙你們的照料,非常感謝!不過,我今天必須回去,繼續(xù)讓那幾個學生陪護她,又不合適。”
看樣子,田坂院長對于胎盤被縫在子宮里面,感到有些不安。
“坐車可能會比較難受,但船里有榻榻米,可以躺著回去,再說也不能總是麻煩你們照顧她。”
“你說呢?”
所長看著三郎。三郎當然還想讓亞希子多住些日子,可是,與其說這是出于醫(yī)療上的考慮,不如說亞希子走了,他會感到寂寞。
“可能的話,最好還是拆了線……”
所長說完,田坂院長點點頭,說:“不過,再繼續(xù)給你們添麻煩,實在過意不去,她本人也想早一點回去。”
這么一說,就不好再挽留了。
“有醫(yī)生護送的話,倒是可以放心的。”
所長說完,不無嘲諷地笑了。
回本土的船晚上九點出發(fā)。中途停靠兩個島嶼,明天早上六點到達竹芝棧橋。
亞希子提前一個小時離開了診所。她躺在救護床上,從病房被送到玄關(guān),然后送上診所的急救車前往碼頭。學生們也和他們同船回去。
離開診所之前,三郎很想再見亞希子一面。
是三郎給她做的手術(shù),按理說想去看她的話,直接去病房就行了,但是,田坂院長一直在病房里,傍晚,所長又去巡診。這種時候,自然輪不到?jīng)]有醫(yī)生執(zhí)照的三郎了。
怎么辦?三郎猶豫不決,轉(zhuǎn)眼間就到了八點。看這樣子,他只能在大門口跟亞希子說一聲“再見”了。
亞希子終于要走了。這么一想,三郎頓時感到空虛無比。
我到底是為什么那么拼命呢?當然是為了救活亞希子,但其中也包含了自己對她的好感,還有就是和這樣的大家閨秀成為朋友的憧憬。
可是,事到如今,這些憧憬全都變成了虛空。亞希子根本沒有把自己當回事。只不過把他看做遙遠的離島上的一個男人吧。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就在三郎覺得無望的時候,那個胖乎乎的女學生跑到門診來了。
“先生,對不起,可以到病房來一下嗎?亞希子說想要見見你。”
“見我?”
“現(xiàn)在,她父親不在,快一點吧。”
女學生淘氣地做了個飛眼。
這是怎么回事?三郎不明就里,跟著她去了病房,果然看見亞希子一個人躺在床上。
“我給你帶來了。”
女學生意味深長地笑著退了出去,房間里只剩下三郎和亞希子兩個人。
“一會兒你就要回去了。”三郎站在床邊說道。
“是啊。爸爸說早點回去好。”
“可是,你父親說是你想要早點回去。”
“我當然也想回去,但是等拆線之后再走,也沒關(guān)系呀。”
三郎沒有說話。猶如貧血般臉色蒼白的亞希子,面對著三郎說:
“先生,真的給您添麻煩了。”
“哪里……”
“先生的救命之恩,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突然聽到亞希子這么鄭重其事地道謝,三郎不知如何回答。他低頭不語,躺著的亞希子直視著三郎的眼睛問道:
“您不會忘記我吧?”
“當然……”
“可是,先生有很多患者呀。”
“你跟其他人不一樣。”
“我太高興了。”
亞希子忽然從枕頭底下,拿出了一只小小的浣熊毛絨玩具。
“這個,是我的吉祥物。不管去哪兒,我都帶著它。可以送給你作為留念嗎?”
三郎接過了毛絨玩具。雖說是只小熊,有著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非常可愛。
“不要扔掉啊。我想要你一直留著它。”
“我一定好好留著。”
“先生,非常感謝!”
亞希子從被子里伸出手來,三郎握住了她的手。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敲門聲。
回頭一看,是亞希子的父親。三郎慌忙把浣熊塞進兜里,鞠了一躬,走出了病房。